兩岸一家人》返鄉,爲爸媽去謝媒(二)

母親(左)與阿姨(右)返鄉探親,與外婆合影。(作者提供)

表妹們聽說我的婚期訂在隔年二月,火速拉我去商場買布料,親手剪裁,爲我作嫁衣。她們問也不問,中國的新娘,哪個不是從頭紅到腳?剪一塊豔紅的毛呢料,裁出長版A字型大衣。三天內,兩人四手的趕工,叫我試穿;嫁衣上身,喜氣鋪天蓋地而來。她們又爲我做了偏紫紅色的套裝,一件短外套和一件過膝裙,衣和裙可分開穿,大方又貴氣。沒想到五姊妹中,惟有我有福氣舅家送嫁!

送行鄉人擠滿前廳

舅舅把我叫到一旁,遞給我一個紙包,說:「這兩斤香片是我親手炒的,茶葉是自家橘園種的,茉莉花也是自家院子長的。妳到了新家,泡茶給姑爺喝。家鄉茶阿,家鄉氣味!」

我長長的「哦」了一聲,總算明白媽媽爲什麼偏愛茉莉花了!二十年前,在新竹住家有個側院,媽媽每到黃昏,就去採一掌心含苞的花蕾,白花綠葉放在淺淺的水碟裡,淡淡的花香整晚繞室。媽說:「這花真會長,算一算,開了一百朵不止!」自我有記憶以來,茉莉花總是和「家」連在一起,那是最熟悉的香氣了!

離鄉的那天早上,最不能忍受的是外婆的哭號。舅舅不讓她出來送,她只能在房間裡幹吼:「我的兒阿!我的孫阿!老天!老天!」

鄉人來送行,擠滿前廳。有個瘦弱的老先生向我走來,霎那間,我有見到「爸爸」的錯覺:不高的身材相似,一樣的禿頂,一樣的高鼻。經幾代百年,異地生長居然也抹滅不去,家族「形貌基因」真是活的!

自我介紹:「我是妳爸的堂弟。」順手交給我一個紅包,上面的字跡蒼勁有力,寫着我的名字,顯然他事前打聽過。我緊握他的手,兩人相視,會心而笑──他沒忘記我爸,此後我也會記住他:「阿叔!」我叫了一聲又一聲。

三沙海邊尋爸爸足跡

另有個穿着樸素上衣,面帶羞澀的中年男子漸靠過來,叫我:「阿妹子!」他的聲音低沉卻飽含熱情:「聽說妳在臺灣寫文章,我……是寫詩的!」哦!「隱形基因」來了,我們出自同一根苗,他說,他是我堂哥,我們出自同一個祖父,同一根苗!

這一老一少的出現,彌補了我的缺憾,回鄉之旅不只認識母系家人,也見到父系族人了。原來我的族人是長這個樣子,這是我的血脈,他們是過着這樣的生活,源遠流長的感覺生出來了!

時間過去了二十四年,這些年間外婆去世、媽媽去世、表妹們也都各自婚嫁了,但我還是想返鄉。我說,要去向爸媽媒人致謝。丈夫明知「理由」怪異,還是放我四天假。我邀請大妹同行,其他四弟妹各自有工作。時隔二十四年再踏上故土,一切都不同了。我們搭機直飛廈門,高鐵把我們從廈門送到霞浦站,二表妹開私家車來接。住進舅舅家新蓋的厝天三層樓,隨時可以洗澡,浴室也有了乾溼分離。想吃水果嗎?楊梅上市了。

舅舅、舅媽身體尚佳,表妹們從婆家趕回來相聚。舅舅寡言,卻很務實,直接問我:「這次妳想去什麼地方?」

「想去看我爸的家,還有我爸上船去臺灣的那個碼頭,以及去謝我爸媽的媒人。」

舅舅嘉許的點點頭:「真有心阿!我現在出去打聽,看妳爸爸家中還有什麼人。」

第二天一早,舅舅請他女婿開車,載我們來到「三沙」,那是爸爸上船到臺灣的地方。那天漁市休市,整個海邊沒有人,適於憑弔。

「爸爸!」我迎風呼喊:「哪裡是你登船的地方?」海面前方築有一道水泥牆,堵住了視線。我四處找尋,看見岸上平臺左右各有三級石階,半沒在海水中。爸,哪裡是你最後的腳印?哪個景色最後消失在你視線之中?是海上的浪?是天上的風?是空中的鳥?你一去竟埋骨異鄉,今天我替你回來了!

勉強在細沙岸邊找到一粒白石,我收進包包裡,帶回臺灣作記念。從爸爸出發的地方再出發,乘船破浪。我心中涌動「開拓」的豪情,爸,我骨子裡的氣魄是你給的,如果當初你不離鄉,今天我應該是這裡的一名「漁婦」也未可知。

尋清朝建築的故居

第三天下午,舅舅在街頭招來了一輛三輪車。車廂內有兩排木椅,可坐四人。司機熟練地穿街拐巷,我們像遊樂園裡巡邏,隨着車尾的馬達聲,和車前「叭叭叭」的喇叭聲,最後停在垂着楊柳的河岸邊,面對一座「喬家大院」,「最好市橋官柳外」!我家門前真「有小河」,後面真「有山坡」哩!面對爸家的場景,我宛如置身於江南的暮春水岸頂頭似有一隻燕子飛過!

難怪在昔日新竹官舍門外,爸爸指定要種「柳樹」。那四棵柳樹陪我們生活十年,直到爸爸去世搬離;那陸地的柳樹遠離了水鄉河岸,葉子枯黃,沒有神彩,但那是爸爸的解方,聊慰鄉愁。媽媽念家的方式是種茉莉,爸爸的方式是種柳樹,好妙的巧合!

爸爸沒有吹牛,他真是出身「富豪」!大門廳的四角與主結構,是用好多巨樹作成的大圓柱支撐,這宅第建造於清末,「舉人」之類的官位,是用萬兩白銀買的。老爸說起家史,大搖其頭:「家中老人怕兒孫外出搞革命,會丟了性命,寧可鼓勵兒孫在家抽鴉片。全盛時期,我家有十一支鴉片槍。管帳房的先生每天早晨開了大門,就捧着帳冊過來問:「東家,今天要賣那一塊田?今天要賣那一棟房?唉,第一代挑夫打拚出來的家業,到了第三代就敗個精光!」

舅舅上前拍門,一個黑衫黑褲老婦人走了出來,面無表情,眼神淡漠,把我認親的熱忱瞬間澆熄。我暗暗猜想,她會是爸爸的那一房、那一輩的親人?說明來意後,她點頭示意我們可以進入。

我從包包中掏出兩個小禮物,交在她手中。她受到尊重,嘴角微露笑意,向大廳右邊的房間指了一下,說:「妳爸爸以前住在這一間!」多麼想推門入內一望,探視爸爸前半生的身影!爸爸十九歲外出當兵,勝利後回家,住在此屋直到四十歲離鄉。那房門外掛着的一把大鎖──老式的橫鎖,沉重而鏽蝕,像一張緊閉的嘴。唉,這屋幾十年向外封閉,明知主人已逝,仍空屋以待,這也算是一種「敬意」吧!

正在進退兩難:就這樣離開吧,心有不甘;留下吧,沒有別的理由。忽然天空響起沙沙的聲音,雨來得又急又快,一場午後的驟雨救了我們。雨水沿着古老整齊的黑瓦,向兩旁奔瀉,形成兩條白花花的水柱;打在空中的雨絲,形成一片雨簾。好個「留客雨」啊!在這百年家屋內,能多停留一秒是一秒,多賴一秒賺一秒。我和妹妹佇立樓梯間窗臺邊,透過雨簾向外望去,後門不知道向何處?一片綠意,芳草萋萋!前門的河水悠悠,不知已經流了多少世紀?(鄭小大/花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