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岸別成爲卡夫卡的城堡(下)

真際寺遺址前1400年的銀杏樹。(作者提供)

我笑說:你是沒有被引誘的機會,要有的話,也會像K所看到的,村子裡的性工作者一樣,以能夠滿足在《城堡》裡工作的公務員爲榮,K不就是爲了接近克拉姆,才故意去認識他的情婦嗎?K不正像《紅樓夢》裡說的「六國販駱駝」,四處找機會的人嗎?往嚴重裡說,有點像你們某位大學教授說的:精緻的利己主義者。

見老硬不搭腔,我繼續引申:《城堡》寫一家三姊弟,妹妹因爲拒絕接客,其他兩位手足竟覺得如同犯下了滔天大罪,他們家被全村的人歧視,成了不能公開談論的禁忌家庭,你不覺得這跟敢說敢做的劉少奇、趙紫陽當年的處境很像嗎?你們的高層到現在還不讓趙紫陽入土爲安,不就是害怕去悼念他的人,會讓他的墓變成觀光景點嗎?

卡夫卡最懂超現實

老硬看我搬出了前總書記,終於承認鬥不過我,話鋒一轉說:我看過卡夫卡的照片,你的眼神跟他有點像,還好我是塊百鍊鋼,知道你是表裡不一所以不怕。

我說:就當成你是在恭維,說我仍然保有四十歲帥小夥的精力,像卡夫卡這樣的人精怎麼就沒活過四十歲呢?他的眼神是很特殊沒錯,我們形容一個人很卡夫卡,那是跟詭異、敏感、矛盾、荒誕差不多,我沒那麼嚴重吧?至少還能跟你爬山一路說笑,中途也沒讓你發生意外啊!

老硬笑說:那倒是。卡夫卡另一部作品《審判》,描寫一個被判死刑的人,到死都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麼罪,這實在有點超現實,我無法理解他到底想要表達什麼?

那不難懂,一個人到死都不知道罪名何在,這就像文藝復興以前,教皇請來的僱傭軍,每當教皇發不出該給他們的薪水,就縱容他們去搶老百姓,然後在宴會上把帶頭的毒死,接着就封他聖徒,生前爲了錢殺人如麻的首領,最超現實的地方是:怎麼一死就成了萬民景仰的聖人?

我們一路說說停停,終於看到了千年銀杏,一些女信衆雙手合掌,邊繞樹邊唸佛,能雙腿走到這海拔334米的地方來行願,已是紅塵中難得的幸運,相當於數滿地上那五朵雲。

有同行善友大福

我說:有信仰的人是很有福氣的,有清淨心就比較好修行,死之前或多或少會有相當的定力,不會像卡夫卡,死前交代好朋友要把作品全部燒掉,幸好那個懂他的好朋友沒照辦,生前沒人知,死後大放光,想來卡夫卡應該不會怪罪。

俄國的大禁書,是連普丁也承認愛看的《生活與命運》,KGB當年把作者格羅斯曼的手稿、打字機全都沒收乾淨,還好他有個生死交,把另一份手稿拍成微卷偷渡出去,這本被布爾什維克宣稱兩三百年都不可能出版的書不久面世了,偷渡此書的,是曾被「臉譜化」(非好即壞)的俄國氫彈之父薩哈洛夫,是個歷經苦難後看清邪惡的人。

惡的本質是什麼?不就是專門要摧毀人們不知爲何會去做的小小善行嗎?活了1400歲的銀杏全都看進了眼裡,人們也正因爲平日裡老看不清,所以不遠千里來向祂「求教」。

老硬是無神論者,聽我這麼一說,趕緊跟着我合掌拜三拜。真際寺建於五代,是志逢禪師的道場,杭州在唐末五代是真有老虎出沒,虎跑景區的虎跑泉,相傳是中唐時,兩隻老虎幫性空法師刨出來的。志逢禪師化緣買肉餵養老虎,於是有了虎騎,馱着他到石壁山下的理安寺說法,理安寺裡有一師一虎的雕像,我每次都看得很沸騰,因爲爬虎跑後山,經常要領教石壁山的陡。伏虎禪師清修的處所,現在是專賣財神像的地方,我跟老硬出門右轉繼續「琅璫」,這條古商道可接靈隱寺

逆襲不必先知

老硬說:一個沒有過往歷史的K,到城堡是爲了尋找人生的答案,不幸被同化,最後被宣佈沒有合法居留在村子的權利,這相當於被流放,讓我想到有些人被流放、勞改後,生命纔出現逆襲,卡夫卡難道是在描述這些「先知」嗎?

「先知」不一定全都遭過罪,紀伯倫的《先知》我就很不喜歡,咬了口蘋果,就想到種子在心裡生長,花蕊接着開放,最後口中吐出芬芳,這樣的「先知」,他的逆襲就像中世紀時,雞、狗、乞丐圍着腳伕,腳伕圍着手工藝者,手工藝者圍着城市陪審官,城市陪審官圍着文書,文書圍着主教,主教圍着紅衣主教,紅衣主教圍着教皇,一票人共同創造出來的,偉大的人間秩序圖。

但丁被流放後,不肯接受回國的條件,他說:我爲什麼要回到我的故鄉?全世界都是我的故鄉。像但丁這樣的才具有「先知」的條件,人盡皆知的柯林頓,雖然在《消失的總統》一開頭就安排第一夫人亡故人家老柯還會說:「做一個鰥夫,可能更適合爲祖國服務。」不像紀伯倫,被貴婦人包養,還忝顏說是跟人長期在精神性交。

老豬」永遠同情K

老硬笑說:我承認我有很多個K,你有幾個?

我說:不能怪卡夫卡害我們互K,我是覺得自己有點豬八戒,老豬最可愛的境界,不正是他勇於活在當下的那份真?

村上春樹去領以色列文學獎致詞時有句話讓我很感動,村上說:「作爲藝術家,永遠支持雞蛋。」

雞蛋的意思是弱者,《西遊記》的取經隊伍裡,豬八戒就是顆「雞蛋」,是最弱的一個,他一遇到連孫悟空也解決不了的困難,當下就開始想起高老莊,假裝不知道人家怕死了有個妖怪女婿。

我很同情K,因爲卡夫卡存心要讓他一輩子顛沛流離,永遠也進不了主動請他來測量土地的,那座高深莫測的城堡。

希望兩岸交流不要凍到冰點,不要再玩早已不合時宜的「劃清界線」,我真擔心同樣以「中華」冠名的地方,哪天會讓世人以爲都是卡夫卡的城堡。

人間相見,不知何年,此刻跟我同感的,想必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