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塘人“拋棄”丁真,轉頭趴着“搞錢”
對於五六月份的理塘人來說,紅到發紫的丁真,不再是他們熱衷跟外來人或相識之間談論的重點。這個時候,他們只想趴在海拔近5000米的山上,聚精會神、目光如炬地“搞錢”。
他們山上有“寶”,但這“寶”並不神秘。只要住到一個稍好點的酒店,早上出門的時候就會有不少於3個人問你:“蟲草要不要,新鮮的”。是的,這就是他們山上的“寶”——冬蟲夏草,也是他們願意每天趴在雪剛剛融化的山坡上十幾個小時的原因。
理塘是四川藏區最大的冬蟲夏草產區,在多達200多個蟲草採集點中,每年五六月份涌進幾萬個腰裡彆着“小板钁”的農牧民。這幾乎是他們一年裡最大的一筆收入,也是他們最爲重視的一次勞動。所以,舉家出動是常態。
“草民”們別在腰間的“小板钁”
問起他們的蟲草,有句話你會不止一次地聽到:“四川藏區最好的蟲草在我們理塘,理塘最好的蟲草在阿加溝”。
每天清晨6點多,關於理塘冬蟲夏草的“接力”就會開始。晨曦微露時,阿加溝密密麻麻帳篷中的“草民”開始徒步上山,背上一個包,兜裡一個“田七”肥皂盒,腰裡別個“小板钁”,一走就是一天。包裡裝乾糧,肥皂盒裡裝蟲草。
“草民”把當天挖出來的蟲草小心翼翼地放在肥皂盒裡
下午6點多,“草民”們從四面的山上下來,涌向每天傍晚都進山的收購“老闆”們。一天挖的蟲草轉眼間換成鮮豔的“票子”,人民幣揣進兜裡,就回了帳篷煮米。
“老闆”們收購到晚上8點多,就驅車回城,那個時候,天還沒黑,西邊是金黃的晚霞。“老闆”們裝錢的皮包空了,裝蟲草的小手提箱滿了。
2021年5月21日早上9時許,理塘縣蟲草市場,交易的商人們
次日早晨6點多,“老闆”們會擠滿縣城最東邊的蟲草市場,把前一晚收購的“草民”們的草賣給更大的“老闆”和外地來的客商。10點多,市場散市,不少蟲草被真空打包後寄往廣州、上海等一線城市,有的被轉賣到縣城裡“大老闆”。
至此,理塘冬蟲夏草一次簡單的“接力”完成。第二天,一切又如常循環。
高原的饋贈
在丁真爆火前,對理塘而言,“世界高城”或“天空之城”是比“丁真的故鄉”更廣爲人知的標籤。理塘號稱是世界海拔最高的城市,平均4014米。
理塘縣平均海拔4014米
高海拔帶來的除了一種神秘氣質外,還有外來之人的恐懼。對大部分人而言,到達理塘第一感覺並非是“好美啊”,而是缺氧。身體的反應是迅速且誠實的,所以理塘的大小酒店都有一個特意強調的設施——“製氧機”。
但對當地人而言,高海拔是一種饋贈。冬蟲夏草就最適宜生長在海拔4200-4600米的高寒草甸,而這剛好是理塘人爲之驕傲的阿加溝蟲草採集區的平均海拔高度。
冬蟲夏草
2021年5月1日,進入阿加溝的路上排起長長的車隊,那是今年蟲草採挖期開始的第一天。兩天後,這種各式車輛大排長龍的場面纔會消失。
然後,人羣就會聚集在阿加溝海拔4400多米的一溝谷處,密密麻麻的帳篷一個連一個搭建起來。沒人算過帳篷到底有多少個,阿加溝蟲草採集區聯合管理組組長土登告訴記者,今年他們登記過的“草民”有1935個。
2021年5月21日,密密麻麻的帳篷駐紮在阿加溝蟲草採集區
拉布登珠夫婦就是其中的兩位。蟲草採集點開放的那天,他們開着自己的車,從185公里外的拉波鎮趕往阿加溝,路程近14個小時。十幾年來,他們如赴約般按時趕到,然後在溝谷安起一個臨時的家。
火爐、鍋碗瓢盆、被褥、酥油和米麪,這些必需品支撐起深山裡一個半月的生活。清晨6點多,背上乾糧,別上“小板钁”,他們跟日出一起出現在山上,一天的“尋寶”就此開始。
5月21日,南風窗記者在“草民”營地對面的山坡上遇到了拉布登珠夫婦。拉布登珠穿了一身沙漠迷彩服,從遠處看幾乎跟山融爲一體。
拉布登珠夫婦趴在山地上尋找蟲草
拉布登珠和妻子在膝蓋上都綁上了厚厚的黑色皮質護膝,一是防磨損,二是防潮。因爲蟲草露出土的“苗”很短,而且顏色跟周圍草地顏色相似,所以尋找時都是跪着或趴着。
拉布登珠在接近營地的區域採挖蟲草
他們採挖蟲草的過程,可以總結成幾個動作。一趴二尋三招手,四下板钁五裝盒。
他們樂於跟他人分享找到蟲草的喜悅,每當有人找到一根蟲草時,都會向周圍一塊挖的親屬招手。
然後在他們的注視下,小心翼翼地下板钁將蟲草挖出,品鑑過大小後,再將其裝進提前準備的肥皂盒或小鐵盒中。
當天下午1點,拉布登珠夫婦已經挖了小半盒蟲草
最後再將挖出的土塊回填,這是近幾年着重強調的動作,以保證草甸不被破壞,來年繼續長蟲草。
我們在山坡的一個小時內,拉布登珠夫婦找到4根蟲草。他們每次都會招手,讓記者過去看着他們把它挖出來。
“草民”用板钁將蟲草挖出
在他們眼裡,那是一個值得記錄的時刻,而且是一次次的。
拉布登珠告訴記者,挖蟲草沒有什麼技巧可言,在保證眼力的情況下,更多的是看一個人的“運氣”。
蟲草山裡經常發生一個人從另一個人的腳下找到蟲草的事情,也有人一天找不到一根蟲草。
4根意味着最少120元的收入,如果運氣更好一點,找到幾根那種一根能買50-100元的蟲草,兩個人一天的收入可以輕鬆破千。拉布登珠說,年份好的時候,他跟妻子在一個多月的時間裡能有4萬多元的收入。
但他們這種算是通常的情況,有些運氣好眼力強的“草民”,一個多月的蟲草採集期內能有近10萬元的收入。對絕大數人來說,這是他們一年中最爲可觀的收入。也是他們年年定時且放下其他所有事務涌入山裡的原因之一。
冬蟲夏草是種神秘且昂貴的藥用真菌,與人蔘、鹿茸合稱爲“中藥三寶”。它的神秘一如它的名稱,“冬蟲夏草”在各種藥典古籍的記載中是一種神奇的存在。古籍《本草備要》裡說:“冬在土中,形如老蠶,有毛能動,至夏則毛出,連身具化爲草。若不取,至冬則復化爲蟲。”
但實際上,冬蟲夏草的生長對蝙蝠蛾幼蟲來說是個悲慘的故事。蟲草菌寄生在蝙蝠蛾幼蟲的體內,冬天時幼蟲們潛入地下,蟲草菌就在其體內生長,一直到蝙蝠蛾體內長滿菌絲,從昆蟲變成植物。然後到第二年夏天,蟲草菌的子座從幼蟲頭部破體而出,長出地面,就成了冬蟲夏草的“苗”。
所以,冬蟲夏草看起來跟蟲子無異,眼睛、爪子和身體的褶皺都一應俱全。當然,它不會在冬天復化爲蟲,只會萎縮不見。
對於當地人而言,蟲草的重要性或吸引力怎麼說都不過分。之前幾年,理塘的服務行業不喜歡用理塘當地人,僅僅因爲5月旅遊剛開始復甦的時候,當地員工們幾乎全部辭職上了山,最需要員工的時候放了商家“鴿子”。甚至記者在阿加溝碰到一個有“正式工作”的男子,請了40天的假上山挖蟲草。
組團挖蟲草的小夥子
此外,因爲蟲草的珍貴和稀少,早些年經常爲爭奪蟲草資源發生械鬥,甚至致人傷亡的事件。尤其是發生在外來人和本地人之間。阿加溝蟲草聯合工作組的一位組員告訴記者,他們的組長之前勸解一起採挖蟲草邊界糾紛時,在混亂的械鬥中被人“敲開了腦袋”。
但現在這種事情幾乎絕跡。在進山前所有的管制刀具等傷人物都會被沒收,進山後安排了“馬背警察”和工作組巡山。一發現衝突的火苗就被澆滅。
而且爲了多挖蟲草,當地的農牧民之前幾乎都是舉家出動,其中就包括了讀書的孩子。小孩子眼力好,挖起來比大人又快又多。所以多年以前,每到5月份,家長們就給學校和老師“放假”,偷偷把孩子們都帶進了山挖蟲草。
晚上7點,“草民”們結束當天的採挖工作,返回營地
之後,當地政府出手,提出“最好的‘蟲草’在課堂”,禁止家長帶學生進山。迄今爲止,“控輟保學”依然是當地教育系統最爲重要的事項之一。
而且當地政府也爲每年的冬蟲夏草採挖操碎了心,這也側面凸顯了冬蟲夏草對當地百姓的重要性。
當地人喜歡用蟲草泡酒
有人疑問,蟲草如此值錢,那是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去挖呢?不是。多數核心的蟲草產區排除了外地人,理塘縣的蟲草採挖人員限於甘孜州境內,而且就算是本地人也不能隨意進山採挖。
在進山前,“草民”們都需辦理蟲草採集證,然後每人交1200元的蟲草採挖費。每次進山時,都得向溝口的卡點提供採集證。卡點的工作人員24小時看守,防着那些想偷摸進去非法採挖的人。
阿加溝的蟲草採挖區域很嚴格
此外,當地政府在“草民”營地派駐了醫療隊,負責“草民”們日常的疾病診治。多吉在阿加溝的醫療隊待了5年,5年來他看着一批批“草民”蜂擁而來,有的摔斷腿,有的高反難耐,甚至有兩個遭了雷劈。但每一年採挖季開始時,溝裡的路上總會排起長隊,營地處總會扎滿帳篷。
“要蟲草嗎?新鮮的”
一天裡,營地的帳篷門簾緊閉,除了吃草的犛牛和馬,少有閒散的人員。2000多人分散在周圍十幾公里的山坡上,直到下午6點多,太陽被高聳的山擋住,收購蟲草的老闆們分列坐在營地主幹道的兩側時,草民們從各個山頭走下來,像是藏起來的“伏兵”。
不消片刻,臨時收購點的人羣就有一場年貨大集的陣仗。“草民”們各自從兜裡或包裡掏出裝滿蟲草的肥皂盒或小鐵盒,有些人掏出來的不止一個。他們一簇簇圍在一個個收購者身邊,小心打開盒子,將裡面的蟲草攤在收購者的竹盤中。若收購者中看中,便跟“草民”捏手談價。若談妥,那些帶着泥的蟲草就進了收購者的小手提箱,談不妥,“草民”再將蟲草小心裝進盒子。
理塘縣蟲草市場,客場挑選蟲草
這個季節的鮮草,都是按根出售。在阿加溝的臨時市場上,一般的蟲草以30-40元一根的價格出售,他們把這類叫做“通貨”。大一點的蟲草能買到80-150元一根,甚至200多元,他們稱這種爲“大哥”。
有不少的收購者只認“大哥”,記者當天在臨時市場上看到最貴的“大哥”,一根賣了125元。
臨時市場持續到晚上8點多,夜色快落到山溝時,收購者們驅車出溝。“草民”們劈柴生火,帳篷裡飄出炊煙,準備他們一天中最正規的一頓餐食。火爐被燒旺,太陽能電池板積蓄了一天的電力,點亮帳篷頂的各式燈泡。
晚上8點,帳篷裡飄出炊煙
飯後便是睡覺,他們的生活簡單而重複,第二天清晨,伴隨着日出,他們再次散到四周的山中。生活雖簡單,但並不像以往貧瘠。
營地裡開了十幾家小賣鋪,副食及日用品擺滿貨架。商品雖然齊全,但有兩樣東西堅決不賣——打火機和酒。前者是爲了草原防火,後者是防止人們喝醉生事,也怕加重高原反應。
白天裡小賣鋪遮蓋嚴實,到了下午,三面的篷布被掀起,貨品都擺在顯眼處。因爲政府打擊漲價行爲,雖然商品價格跟縣城一樣,但生意不差。
山上的雜貨店,價格與縣城一致
丁珍久麥在阿加溝開了5年的小賣鋪,每天的營業額2000多元左右。他每年跟着挖草大軍進山、出山,一起來的還有妻子和4歲的女兒。白天的時候,他在帳篷帶女兒,妻子去山上挖蟲草。
很多小賣鋪商家也是挖蟲草大軍中的一員,相比於一般人,他們掙兩份錢,所以每年都不會缺席。
除了日用品副食小賣鋪,阿加溝也有賣蔬菜、肉、衣服和燒烤等等的,這些都是在下午6點多開張。這個時候,一個山溝突然就有了生活的感覺。
丁珍久麥在阿加溝的小賣鋪
等次日清早,“草民”們揹着乾糧,彆着“小板钁”再次出發時,前一晚在阿加溝臨時市場收購了蟲草的小老闆們也到了縣城的蟲草市場。他們三五個人一簇,手端着盛滿蟲草的竹盤,排隊等着“大老闆”看他的蟲草。
大老闆們有更大的竹盤,等有人端着蟲草到自己跟前,他們一把接過先倒在自己盤中。其後的交易過程可總結爲——一攤二挑三捏手。
他們把倒在盤中的蟲草攤開,然後挑選自己看中的蟲草後,就跟對方在藏服寬大的袖筒裡或竹盤下以捏手指的方式講價。
理塘縣蟲草交易市場,商人在竹盤下捏手比價
這是種古老的講價方式,目的在於不讓旁觀者知道交易價格。但現在的價格已經透明,保留那種方式更像是一種傳承。
市場的人從早上6點多開始就密密麻麻,一直到10點多開始慢慢散盡。如果要形容一下那裡人多的景象,有件事應該很合適,那就是當記者擠進市場人羣中時,缺氧加重了。
蟲草交易市場在早上6點就已經進入高潮
市場中除了蟲草的交易雙方外,還延申出一個“配套”的羣體——刷土者。她們都是年紀稍大的婦女,三五人坐在一起,每人手中持一把鋼絲刷,刷子高頻地刷向裹着泥土的蟲草。不消幾秒,之前的“泥棒子”就成了顏色黃亮的鮮蟲草。
三三兩兩刷蟲草的婦女們
這是一種季節性的職業,每年5月開始,6月底結束。她們的費用給的隨意,有時30元,有時50元,只要雙方同意就開刷。
幾分鐘刷完後就再找下家,直到市場閉市,她們收起自己帶的小板凳,拍拍身上的土回家。
刷土也是蟲草產業中的一環
今年50歲的次仁卓瑪在理塘的市場刷了20多年的土,每年的這兩個月靠刷土能賺個萬把塊錢。
在這兩個月,蟲草幾乎動員了理塘絕大多數的家庭。子女上山挖蟲草,母親去市場刷土,父親拿着那些過小的蟲草去蹲酒店、壓馬路,對幾乎每一個看着不是本地的路人問一句“要蟲草嗎?新鮮的。”
走在理塘的街道上,隨處可見兜售蟲草的商人
5月22日,記者準備離開蟲草市場時,遇到了前一天在阿加溝臨時市場上專收“大哥”的克珠。他剛把昨晚收購的每根均價85元的200多根“大哥”賣了出去,每根賺了4元。當天下午,他會繼續開車進山。前天剛下完一場大雪,昨天融化後,成了蟲草的“生長劑”,所以當天的阿加溝會有更多的蟲草出山,也有更多的“草民”裝滿自己的肥皂盒。
“要蟲草嗎?新鮮的。”
等候去機場的出租車時,一個當地人問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