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的謠言:徐福從未東渡日本 爲逃避秦制而紮根韓國

目前,有關徐福東渡開啓日本文明的說法已降溫不少。但在網絡媒介剛剛興起的古早時代,這則短小精悍的謠言曾感動過無數吃瓜羣衆,至今都會被各類自媒體翻出來炒作一番。其中的核心論點不言而喻,就是以祖宗、長輩自居,對不夠敬畏自己的後起之秀保持傲嬌姿態。

然而,只要略通曆史就會明白:徐福東渡的落腳點不會是日本,倒是更應該去半途中的韓國尋覓。

徐福的最初記載 主要來自司馬遷的《史記》

事實上,有關這次神秘東渡的早期記載從未提及最終去向。譬如赫赫有名的《史記》就有5次提及徐福,其中又以《秦始皇本紀》和《淮南衡山列傳》較爲詳細。後人所知橋段的90%內容,就源於這些雕刻在竹簡殘片上的隻言片語。

其中《秦始皇本紀》的記錄較爲工整,明確指出徐福東渡目的是爲秦始皇尋求長生不老藥房。他在公元前219年第一次出航,率領數千童年童女離開數年,卻一無所獲的空手而歸。接着到公元前210年二度覲見,謊稱真有在名爲蓬萊的地方獲得良方,卻苦於海中的大魚阻攔才無法帶回。嬴政隨即命人用大弓弩射殺一頭鯨魚,並不再次派徐福前去帶回秘方。

至少在明面上 徐福東渡是在爲秦始皇尋求長生秘方

《淮南衡山列傳》裡的補充內容則更有戲劇性,指出第一次航行失敗的原因在於向神明供奉禮物太少,只被允許觀摩而不能碰觸。秦始皇信以爲真,便再度派遣3000童男童女與大量工匠,攜帶更多五穀登船出航。奈何徐福選擇一走了之,跑去某個平原廣澤的好地方自立爲王。不僅沒準備回來覆命,還連帶着讓許多本土居民都渴望能追之而去。

由於《史記》創作於西漢前期,距離嬴政和徐福健在的年代較近,所以內容可靠性最高。而且司馬遷筆下的徐福雖看似畢恭畢敬,實則精準捕捉到秦始皇的思維軟肋,用盡PUA話術實現合理偷渡。至於究竟落腳在何處,就只有一個模糊不清的“蓬萊”地名。

早期版本的徐福東渡傳說 目的地只有一個蓬萊

公元1世紀,班固開始撰寫《漢書》,才補充徐福的目的地爲的蓬萊、方丈和瀛洲這三神山。此時距離秦朝滅亡已過去兩百多年。許多歷史演變爲尋常故事,難免在傳播過程中添油加醋。

公元4世紀,西晉史學家陳壽開寫《三國志》,徐福東渡的落腳點已從蓬萊調整至澶洲,土地性質也由神山變更爲島嶼。這是其東渡故事的首次結構變形,趨勢發展下去便如南朝史學家范曄那樣,首次將徐福的事蹟編排進《倭傳》。無論本人是否將兩者聯繫起來,足以爲後世的繼續訛傳打下基礎。

陳壽寫《三國志》 才初步將徐福與日本聯繫起來

之所以會有如此變遷,可能與當時的朝貢外交發展密不可分。秦漢之交的北方先民,或許模糊知道渤海對岸的朝鮮半島和濟州島,卻根本不清楚還有一個更大的日本列島存在。中原政權同所謂倭人的正式交涉,最早也不過追述至光武帝時期,而且往來並不密切。

因此,司馬遷與班固的記載都偏向於保守,遠不及四百年後的南朝文人奔放。後來的晚期大和政權瘋狂派來遣唐使,徐福落腳東瀛的傳聞才依託《廣異記》、《仙傳拾遺》等小說逐步遞進。直至五代的後周僧侶義楚,在自己的《釋氏六帖》中將雙方徹底聯繫到一起。

徐福東渡日本的故事 直到唐朝結束才完整

日本浮世繪上的徐福東渡船隊

另一方面,平安時代的日本對徐福東渡假說相當癡迷。無論《宇津保物語》、《源氏物語》、《平家物語》和《太平記》等物語作品,還是深受《史記》影響的《白氏文集》,都普遍默認義楚和尚的說法,將所謂蓬萊制定爲富士山。

其大背景是船舶技術發展,推動兩岸居民的接觸頻率增加。尤其是來自寧波的吳越商船,幾乎完全替代遣唐使承擔起大部分雙邊交流職責。

平安時代的日本文人 將富士山指定爲蓬萊

其次,歷史的發展進程本身也無法支持徐福東渡假說。公元前210-219年,漫長的彌生時代尚未結束,整個日本仍是由數部落社區組成的蠻荒之地。後來以完整國家建制出現的邪馬臺,還要再等600年纔會被發現提及。

這意味着從戰國晚期至三國中期,整個列島的發展水準相當平穩,沒有突然受到外來勢力影響。倘若徐福的船隊兩次抵達九州等西部區域,必然會引起某些局部地帶異軍突起,並在歷史記錄、民俗傳說和考古遺蹟反面留下痕跡,完全沒必要等平安時代纔出現井噴式爆發。

彌生時代的日本 並沒有出現過跨越式大發展

此外,日本內部的最大徐福傳說熱潮發生在江戶時代,所謂教授先民捕魚、航海、農業、醫藥、養蠶、織布、天文、占卜、制鐵、捕鯨、造紙等技術的傳聞皆源於18世紀。彼時的德川幕府高舉鎖國體制,只爲荷蘭與清朝商人網開一面。因此,中國仍舊是其瞭解外部世界的重要途徑,倒逼出大量民間傳說。只不過與遙遠的洪荒歲月沒什麼直接聯繫,更像是利用明清易代之際,標榜自己纔是儒家文化圈的最後聖地。

至於所謂日本秦氏,出現在日本的時間記載遠晚於徐福東渡。雖對船隻外謊稱自己是秦始皇后裔,但源頭可能是西漢的樂浪郡流民,亦有五胡十六國的前秦皇帝苻堅後裔假設。怎麼看都與戰國末年的尋仙問藥者沒有直接關係。

日本也不曾將徐福與神武天皇掛鉤

最後,秦漢時代的造船水平不高,恐怕很難支撐起從山東半島至日本九州島的直航需求。今人對徐福所乘船型的認知,基本來自北宋初年的百科著作《太平廣記》。其中的《卷四·徐福》提到乘樓船入海,尋祖洲不返。

不過,秦漢兩朝的樓船形制非常粗糙,主體結構是類似於連體舟的浮動平臺。這種船舶通往被用於長江航運,還因爲過於笨拙而極少參與前線戰鬥。加之缺乏風帆系統,只能靠划槳或水流沿海岸線緩慢移動,被五代和兩宋請出海事序列。在此之前的出動紀錄同樣屈指可數,包括武帝攻伐衛滿朝鮮,以及唐朝-新羅聯軍的白江口大勝,全都沒有脫離半島範疇。

秦漢時期的樓船非常粗糙 航海範圍有極大限制

徐福的東渡後裔 最有可能落腳在韓國境內

值得一提的是,在徐福東渡事件過去約100年後,有關朝鮮半島的風俗民情開始被中原官方收錄。其中,殷商移民建立的箕子朝鮮,以及戰國燕人創立的衛滿朝鮮,都位於遼東到漢江以北區域。與之相對的南岸則由三韓佔據,但彼此間的差異同樣相當巨大。

特別是生活在今日慶尚北道一帶的辰韓,幾乎可以被視爲某個中原移民飛地。當地人自稱是逃避秦國兼併的流亡者後裔,與西面的馬韓割地對峙,連所使用的口語都保留着“秦風”。他們的技術水平完全高於周遭領域,幾乎一上來就懂得建立城柵防禦,知曉如何養蠶織絲,習慣於乘坐牛馬車出行。更爲重要的是,本地土地肥美、適合於耕作五穀,怎麼看都與徐福當年的行動軌跡高度相似。

辰韓就位於今日韓國東南部的慶尚北道一帶

而且山東半島南部的岸流大體上呈逆時針移動,會阻攔沒有風帆的船隻穿越黃海。徐福時代的笨拙樓船,往往會先被海水帶往東南方向,然後又由於日本黑潮作用轉向東北。這就非常容易錯過濟州島、半島西側和九州,直接繞到半島的另一頭靠岸,完全不同於那些從遼東出發的沿岸水師。

後來在這塊土地發展起來的新羅王國,亦在地緣關係上親近中原,疏遠北方的高句麗、西側的百濟和對岸日本。

作爲辰韓後裔的新羅 與高句麗和百濟有很大差異

比較搞笑的是,源於五代-北宋之交的徐福啓蒙日本假說,也在差不多時間裡傳至朝鮮。當地士大夫很快就全盤接受,還通過多番考據認定自己就是東渡征程中的必經之路。公元15世紀,出訪中原的李朝使臣就曾搬出相關事蹟,以便和明朝方面套近乎。

清朝中前期,他們又經常派使團造訪日本,借討論徐福的名義增強本方氣場。由於日本方面同樣有徐福崇拜,經常在筆談辯論中遭對岸來客刁難、壓制。

17-18世紀 日朝外交經常演變爲徐福東渡的學術探討

當然,隨着傳統儒家文明圈在19世紀遭遇嚴重危機,日韓兩國的徐福崇拜熱潮迅速消散。前者通過明治維新崛起,迅速培植近代化民族主義概念,自然不會對曾經誤認的啓蒙者感興趣。後者飽受內憂外患之苦,甚至要以屬地身份屈從於東瀛,更沒有底氣搬出徐福來自賣自誇。

直至20-21世紀之交,全球化經濟蓬勃發展,纔出於豐富旅遊資源等經濟動因,稍稍恢復對古老記憶的習慣性崇拜。

各類當代文化作品中的徐福形象

最終,徐福又被當做某種特殊符號,在經濟迅速增漲的國內紅火起來。除充當傳奇故事圖一樂呵,還能被用於增強自信的文化圖騰。言下之意無非祖上闊綽,還接濟過爾等番邦,無論當下差距多麼懸殊,終究保留有倒轉天罡的逆襲可能。

絲毫沒察覺到徐福的東渡橋段本身,包含有對新時代降臨的全盤否定,以及對未來命運的悲觀預期。亦如燕國人衛滿遁入半島北部,明朝人朱舜水客死日本。否則何以兩次向千古一帝騙取經費,頭也不回的潤到異國,開拓一片只滿足於自己幻想的溫柔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