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瑪竇的記憶宮殿 聖母像對傳教工作助益極大

利瑪竇的記憶宮殿(時報出版)

對於聖母在耶穌會裡所扮演的角色,利瑪竇不需要他人提醒。從里斯本出航之後許久,他在莫三比克上岸,待了短短几天,而在那裡他已見到她以守衛葡萄牙人聖塞巴斯蒂安要塞的「堡壘聖母」(Our Lady of the Bulwark)的形象現身;他見過阿克巴的使節在臥亞的耶穌會教堂裡脫鞋匍伏在聖母像前;他注意到澳門最好的教堂是供奉聖母的教堂。在中國,她的影響力已大到取代威嚴的三位一體在中國老百姓心目中的位置。

或許這有一部分得歸因於在中國以特別寫實的手法呈現聖母形象之美--這一寫實風格使肇慶居民向她叩頭,使知府王泮要求將一幅聖母像送到他位於紹興的年邁父親手中--但中國人慢慢開始相信基督教的神是女人。她的形象和來自中國自身歷史的其他仁慈神祇的形象融合爲一,而畫中她的長袍以寫實手法呈現一事,使某些中國學者難以看出她形體的無異於常人。誠如與利瑪竇同時代的學者謝肇淛,在其講述觀察心得和往事的著作裡所說的,「其天主像乃一女身,形狀甚異,若古所稱人首龍身者」。眼看誤解漸生,利瑪竇立即考慮以成人基督的形象取代作爲主要形象的聖母子像。他指出,中國人不由得「有點困惑」(un poco confusi),因爲他們到處看到聖母像,與此同時耶穌會士卻教他們只存在一神;事實上他們所翻譯的十誡,一開頭就清楚無誤闡明此一神觀。耶穌會士覺得還沒有準備好該如何向中國人解釋基督透過童貞女瑪利亞取得肉身成人之謎,因此困惑難免,而把聖母像移離顯位未終止上述謠言。十六世紀末,基督教天主是個懷抱嬰兒之女子一說,在南京已是行之有年的認知,後來中國作家繼續在其付梓的著作裡傳播此說。

或許利瑪竇其實未盡其所能去打消這些謠言,因爲,在傳教士開始教這則基督教故事的完整要義之前,聖母像所產生的作用,對他們的傳教工作助益極大。一五八五年十月,利瑪竇寫信給阿誇維瓦,請他再送來一些「可掛在脖子上」的小鐘,還有一些宗教畫,但未要求送來「呈現基督受難之細節的畫,他們還不懂基督受難一事」。一五八六年後的某個時候,利瑪竇收到一幅出色的油畫,系在菲律賓服務的某神父所贈。此畫繪於西班牙,呈現聖母、基督和施洗者約翰,先後在南昌、北京展示,影響甚大。利瑪竇快走到人生盡頭時,其他耶穌會士在韶州城外某鄉間別墅的後房,一堆約五十幅畫卷裡,找到一幅此畫的複製品,大爲驚訝。畫的主人不知裡面畫的是什麼,但耶穌會士推斷系在該畫原作從澳門走陸路運送時,一名得以看到該畫的當地畫師私下仿畫。這正是利瑪竇所通常樂見其成的那種非正式的宗教資料傳播方式。

一五九九年後期,另一幅羅馬聖母大殿聖母畫的複製品經由澳門送到利瑪竇手上,這一次是與原畫同尺寸的彩色複製畫,而非印刷品。太監馬堂初次看到這幅複製畫和上述油畫時大爲讚許,向利瑪竇保證聖母像必「會在皇宮裡有其一席之地」。馬堂說到做到,一六○一年終於獻給萬曆皇帝的禮品裡,列了兩幅大型聖母畫─一幅採「古風格」,另一幅採「新風格」,而它們很有可能就是上述那兩幅。據向利瑪竇報告情況的太監所述,皇帝「目瞪口呆」,相信這肯定是「活菩薩」,但不悅於這兩幅畫的寫實,把它們送給母后。母后是虔誠佛教徒,也被它們弄得不自在,最終這兩幅畫落腳於宮中庫房裡。

聖母子畫大體上受到中國人誠摯的接納,相較之下,對受釘刑之基督的態度,則有天壤之別,前一年利瑪竇就親身見識到這樣的反差。有尊耶穌受難像,利瑪竇放在私人行李裡隨行,雕像想必不大,但以十六世紀後期的風格生動寫實呈現受難的情景,旨在讓對着它默想的人有親臨其境之感,符合羅耀拉要人把自己置身於基督受難現場的指示。利瑪竇說此像「美麗,以木頭雕成,上面塗了血色顏料,因而栩栩如生」。但找到此像的太監--正是對聖母畫大爲讚賞的那個馬堂--懷疑那是巫術法器,大喊「你造這個壞東西要來殺我們的王;行此術的人不可能是好東西」。馬堂叫來士兵,要他們搜查利瑪竇和其同伴的行李,以進一步查明他們的不良居心,利瑪竇等人還被威脅不聽話就毒打。誠如利瑪竇所老實記載的,主要癥結在於這個太監「真的認爲它是邪物」,面對敵意鮮明的一羣人,利瑪竇覺得難以好好解釋基督受釘刑的意涵。誠如他後來所寫道(一如他常有的做法,以第三人稱表述此事):「一方面他不想說那是我們的上帝,置身於這些無知之人之間,他覺得這不好辦,而另一方面,在眼下這樣的情況下,他不想談這些玄之又玄的事……因爲他看出所有人都與他反目,爲在他們看來他對待那個男子(即基督)的殘酷,滿是厭惡之情。」最終他還是解釋了一番,但結果利瑪竇和他的解說對象都不滿意;他告訴他們:「他們不會懂得這是怎麼一回事;此人是來自我們那邊想要爲我們在十字架上受此苦的著名聖徒;因此我們畫他的像,雕塑他的像,以便我們時時看到他,以向他表達對他的偉大善行的感謝之意。」誠如某中國友人向利瑪竇說的,「如此呈現人不好」;還有一人建議耶穌會士「把他們所攜帶的其他耶穌受難像全都碾碎,如此一來就不會記得他」。

眼見中國人無法理解,儘管難以好好說明基督透過童貞女瑪利亞降世一事,較明智的做法還是繼續把聖母子擺在形象呈現的首位,不過基督受難像仍以幾種方式繼續流通,或化爲戴在信徒脖子上的小銅牌,或化爲可應要求送給入教者的小版畫,或把它擺在用來裝飾教堂屋頂的素淨十字架上,乃至只是單純展示念珠來證明虔誠奉獻之心。在其他時候,則完全不讓基督像曝光。因此,利瑪竇繼續複製聖母像,有些呈現在紙上,有些刻在石頭上,而且繼續請他所能找到且畫藝堪此重任的耶穌會畫家替他畫新的聖母像,精美的聖母像隨之慢慢增多,它們所發揮的作用也慢慢增強。一六○二年,神父郭居靜結束病假從澳門回來時,帶來另一幅聖母子像,畫中聖母子位在由鍍金屋檐和柱子構成的美麗背景裡。徐光啓看過此畫,深受觸動,此畫系促使他入教的催化劑。南部的耶穌會神父開始於講道時隨身帶着小幅聖母畫,會把祭壇布鋪在一張小桌上,把聖母畫像擺在桌上,兩邊擺蠟燭和香。慢慢的,入教的中國人開始自行印製聖母像,把聖母像印在色紙上,新年和其他宗教場合或民俗節慶時掛在房門外。其他人則開始在驅邪時搬出聖母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