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的貓城記

圖/謝佩

貓非貓》大塊文化提供

我有位北京朋友,血統是正紅旗滿族,一口京片子非常健談,當初才認識,便聽他唱作俱佳地聊完了祖宗八代的興衰哀榮。從幾世紀前祖上隨清太祖入關後,他們家族便落戶至今,因此總以「老北京」居,頗自豪。

每回聽他開京腔談北京如何如何好,因此離不開,離開了就沒法創作,便會想起也深愛老北平老舍(本名舒慶春,1899-1966)。「我好靜,故怕旅行。自然,到過的地方就不多了。」老舍愛京城愛得應該猶有過之,因爲他寫北京時特別溫情軟語,全沒了尋常文章裡那些促狹的調侃與棉裡藏針的批判。

從事文字工作的朋友真的特宅,藏書是汗牛充棟級,平素蒔花芸草治棼有道,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妻兒一個個早早全去當了美國人,他就養着一隻像貓的公狗妹子、一隻像狗的母貓虎妞和三隻其貌不揚的鳴禽,住四環邊上一座小院落過日子,活得也是有滋有味。他解釋說家裡供養了他所需一切,特舒服、特自在,所以沒事絕不出門進城,車堵車,人擠人,沒意思。可是不愛出門的他卻能知天下事,觀人料事奇準,很神,這是因爲他歡迎相熟的朋友隨時上門擺龍門陣。

他的「雅集」菸酒不忌,話題也葷素不忌,往來的無白丁者,到底知性識趣的人多,就算百無禁忌得歡暢,還是自有分寸不致太出格。朋友們都是不請自來,也來去自如,歡迎攜伴參加,但是偶遇上胸無點墨的掃興鬼,或是酒品差借酒裝瘋口無遮攔者,他也會挑明說話不投機,嚴着臉重申別再帶無趣者上門。

最喜歡聽他臧否書中人物,不論古今中外,信手拈來,都是獨到見解。一回他說自古文人寫人物,說是虛擬,其實莫不有所本。特別是摻入了方言寫作,設定了雅俗共賞的讀者羣衆時,取名從來沒胡謅瞎掰,再虛構也不至於虛應故事,一定含有寓意。

他舉北洋軍閥時期爲背景的《駱駝祥子》(1936)爲例,問大夥三隻駱駝不過是一時出現的情節何德何能就納爲書名永垂不朽?這是因爲西去東來、北上南下,任勞任怨的駱駝遠比馬好使,比騾子有能耐,老北京人對駱駝毫不陌生。記得我立馬應和,插嘴說難怪洋人拍的北平老照片,駱駝入鏡的比例這麼高。老舍用駱駝的意象跟常民拉近距離,同時也爲綽號「駱駝」的人力車伕祥子,突顯堅韌沉默的性情,所以個性潑辣卻鍾情的女主角則叫虎妞。這也是他家貓兒命名的出處。

身兼劇作家小說家的老舍,已然是五四運動以降,至今後勢依然看好的大家之一。不至於像泰半五四新文學作家的作品,許多已經過氣,人氣不可同日語。老舍產出的經典中的經典,像小說《四世同堂》、《駱駝祥子》、劇本《茶館》,可謂認證了白話文運動的能量與能耐,應再毋庸議。他作爲一代聞人雖則不堪凌辱,自戕殉難於文革,平反後中國官方還是恢復了「人民藝術家」的尊稱。

與那些往往浪漫得一塌糊塗而喪失了現實感的五四文人相比,相較之下,老舍爲凡夫俗子寫作,下筆顯得人性、寬大得多。對於愛情麪包不能兼顧時,人爲了掙麪包圖生存,不計譭譽「毀三觀」的作爲,始終不忍苛責。《月牙兒》這篇小說中,藉着母女兩代爲娼的悲涼宿命,否定新式愛情,囿於世態炎涼,最終只能以破裂告終。「肚子餓是最大的真理」,言明所謂自由在飢餓當前時一文不值,舊文化始終頑強磨人。這與《駱駝祥子》裡直言「愛與不愛,窮人得在金錢上決定,『情種』只生在大富之家」的認命觀點,不謀而合。

老舍假託動物或尋常事物,來具體呈現人物性情,以直搗時局,直剖人性,直指人心,《駱駝祥子》只是其一。《兔》這小說是個萬把個字的中篇,寫的還是社會底層的小人物的悲哀。主角「小陳」是個細皮嫩肉的民國「小鮮肉」,從票戲學戲、演戲,一路迅速由戲班的跑龍套、拜師做生徒、迅速上位旦角擔綱,一切似乎風生水起。豈知交友不慎,讓奸商玩弄股掌間,一步步被人左右,任人宰割。賠上胞妹爲代價但求上位,孰料所託非人,註定賠了夫人又折兵,被喜新厭舊的政客始亂終棄,最後淪落到唱野臺依然乏人問津。

被誑被騙被「捧殺」,小陳到最後都家破人亡了,還自欺欺人認爲不是自己不行,堅持全怪旁人不知己,更不懂戲。對手足的無辜犧牲不帶一絲愧疚悔悟,抽大煙自我麻痹爆瘦死時,也纔不過二十四、五歲。出於沒有識人之明更無自知之明,小陳是自掘墳墓悲劇人物。第一次看陳凱歌的《霸王別姬》(1993),似曾相識之感,無疑來自讀過老舍這故事。

老舍有篇短文〈兔兒爺〉,透過寫坊間民俗,描繪世局隳壞赤貧中,市井之民勉強祭中秋的違和即景。有論者援引,本於民間信仰兔兒爺負責掌管男子間的情愛,古人稱斷袖爲兔,因而引申戲子小陳爲酷兒。我倒認爲無從下此定論,一來男主角性向的搖擺,顯然因時、因人、因利制宜,二來如果考據陳森品花寶鑑》(1849)之說,那麼所謂「兔」當指戲園子裡的旦角。旦角出身,「三十年中便有四變」,幼時可愛、可憐,青少時可狎、可欺、可用。前清時戲子開始委身於男人求供養當「相公」,之後才被暗指爲兔。

聚焦小人物的悲哀描寫時代悲劇,固然是老舍的拿手好戲,然而個人覺得,〈貓城記〉(1932)這個短篇故事,假借荒謬的情境,放大書寫亡國感,特別有意思。寫作時老舍客席英國甫歸來,不再像過去用全知第三人稱抑或旁觀者爲觀點,採取第一人稱敘事,讓「我」不再置身事外。

故事描寫傳主搭乘太空船到火星探險,不幸失事墜毀,於是流落於爲半貓半人生物統治的「貓人國」。搭救事主的「大蠍」是個文武全才的野心家,因此隨着老舍永遠在文字中探討人的逐步墮落,大蠍也難逃利誘,靠着壟斷「迷葉」生產工廠,事業版圖極盡擴張,身兼大地主、政客、詩人、軍官於一身 。換言之,挾黨、政、軍與士、農、工、商權力與利益於股掌中。

老舍寫貓人國首都貓城,十分奇幻。這裡的學校形同虛設,開學第一天就直接頒發畢業證書。博物館空空蕩蕩,因爲珍貴的典藏品,早被賤賣予老外圖利。貓人國父權高漲,婦權不存在,滿城到處都是受虐婦女唱着哀歌悲鳴。貓人國首都「貓城」,文明已有超過兩萬多年的歷史。可惜近五世紀以來,貓人貪食迷葉成癮,導致自相殘殺,文明大退化開倒車,隨時分崩離析。

目睹貓人被暴政統治,主角因此出手幫助牠們成功推翻暴政,最後順利搭上法國飛機返回地球。這部小說一付梓連載就大受歡迎,讀者一讀便知,老舍對無能的政府、失格的知識份子、敗德的人民何等失望;貓人國就是中國,貓人就是中國人,迷葉就是鴉片。果真應驗奇文共欣賞,從發表後,先後被譯爲英、法、德、俄、日等國文字,甚至還有匈牙利文的譯本。

老舍一九二四至一九三○年間客卿英倫教授華語,當時依然流行的小說,像法國科幻作家凡爾納(Jules Gabriel Verne, 1828-1905)的三部曲,他必有所聞,也許因此小說情節會設定是搭法國飛機返回故國。不知這是否亦與他難忘的法國經驗有關;按他〈貓〉散文裡提及,曾在法國輪船上,因不諳法語誤點貓肉來吃,「貓肉並不難吃,雖不甚香美,可也沒什麼怪味道。是不是該把貓都送往法國輪船上去呢?」他對諷喻作家史威夫特(Jonathan Swift, 1667-1745)的《格列佛遊記》(Gulliver's Travells, 1729)應該有所悉,若然,智馬慧駰(Houyhnhnms)霸淩統治退化的犽猢(Yahoos)的相關情節,肯定印象猶深,遂也成了《貓城記》的參照?

在自序裡,老舍自嘲是因爲吃飽撐了才寫奇文娛人,希望讀者笑看《貓城記》,甚且借與妹妹與侄兒對話,說出:「貓人是貓人,與我們不相干,管它悲觀不悲觀。……我樂得去睡大覺。夢中倘有所見,也許還能寫本《狗城記》。是爲序。年月日,剛睡醒,不大記得。」如此調笑,竟也讓人想到,也許他的靈感與體悟,不過是南柯一夢?

(本文摘自《貓非貓》一書,大塊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