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侯/「親日」一起來!

老侯

我的一篇文章,把「華人取洋名」的現象作了一番正面分析。只因我在文章中拿日本作爲「參照系」,惹來某個網友氣不打一處出,開口就說「你崇日」,搞得我哭笑不得。我趕緊把我過去在日本工作受氣的一系列文章奉上,消消他的氣。

這本屬臺灣網上特有的扣帽子文化,用不着太嚴肅,但卻也引發我思考另外一個問題:「崇日」「親日」,在臺灣是個是個甚麼性質的帽子?年輕一代就算再怎麼喜歡日本動漫、熱衷日本偶像,別人只要一頂「崇日」甚至「媚日」的帽子飛過來,作爲當事人,還是要急着撇清。也就是說,「崇日」「親日」,在臺灣不是一個太正面的詞彙;但在日本,「崇日」「親日」這個詞彙不僅正面,臺灣甚至榮登日本人眼中「最親日」的地方,在日本民間佔盡了好處。

臺灣在日本人眼中的「親日」形象是怎麼形成的?很大一部分,是由於日本來臺觀光客的口耳相傳。

我在日本留學時,一個日本女同學告訴我,她隨好友到臺灣鄉下住過幾天,鄉下老人一聽女孩子來自日本,當下立正唱起「日本軍歌」,搞得女孩子聽也不是,不聽也不是(她在日本沒聽過軍歌),但從此以後,臺灣人「親日」形象,在她心中揮之不去。

另外一個例子。一個長住在臺灣的日本朋友告訴我,他只要到一趟臺北龍山寺,在寺內閒晃的老人,察覺他是日本人,常常就是用日語口若懸河地說個不完,講的內容無非就是「大日本帝國時代的美好時光」。

這類事蹟在臺灣各處都有,我從日本朋友口中聽來也不只一次兩次。這種老人,在日本少見,稱作「右翼極端分子」,但在臺灣特多。你能說:臺灣沒來由地全都聚集了軍國主義好戰份子嗎?當然不是。此中原因,過去已經有太多人分析了,我無須在此絮煩。看倌家中要是有這樣的長輩,自應體諒他們年輕時即面臨國家認同劇變、人生路走得坎坷。但這是屬於歷史特定時空下的產物,遲早會淡出。

另一種「親日」,就有些滑稽成分,卻又尾大不掉。

所謂滑稽,是指不明究裡,看到一點點和日本相關的東西,拿來就用,以此標榜,造成笑話。所謂尾大不掉,是指明知不對,卻又像吃了鴉片一般,非他不可、戒又戒不掉。

以滑稽而言,比方說,滿街標榜「日式」的店,甚麼「日式美容」、「日式美髮」、「日系風格」,密度之高,世界居冠。但這些「日式」多半是連日本人都沒見過的東西。

幾年前,一家食品製造商,被消基會舉發,指出明明是內銷產品,卻在食品外包裝上全標示日文,讓消費者看得一頭霧水。這家食品製造商面對媒體,臉不紅氣不喘地說:「我們是爲了顧及到在臺的日本消費者....」。

那家食品公司的外包裝我看過,所謂的「日文」包裝,是那種把日文字母「ン」印成「ソ」;「パ」印成「バ」的文字水準,看不出一點點和日本客戶淵源深厚、長期作日本生意的模樣。事實上,這種包裝笑話從「臺製食品」到「臺製雜貨」都有,早在日本人觀光客中傳遍,我有個日本朋友,在臺灣街頭蒐集了一大堆「臺製日文包裝」照片,時不時總要拿出來開懷解頤一番,你說,你叫日本人怎麼不飄飄欲仙,一口咬定臺灣人「愛我們、愛得莫名其妙」?

有句成語,叫做「葉公好龍」,大意是說有個叫葉公的人,自稱喜歡「龍」,收集一大堆和「龍」相關的東西,有朝一日,龍真的出現在他面前,他倒嚇得躲到牀底下去了。這個成語頗有些喜劇成分,但搞笑程度比起我們的自稱哈日族,又要略遜一籌。我有個來自日本福岡的朋友告訴我:他在臺北吃過一家「自稱博多拉麪」的連鎖店,賣的東西全不是那回事,他身爲福岡人(福岡舊名「博多」),幾次試着向店家溝通,店家沒人懂日文,面對他這個日本人的軟性建議,還老大不開心,板起臉來敷衍幾句,至今仍然打着「博多」招牌大賺其錢。

也就是說,臺版的「葉公」哈日族,看到真龍時,巍然不動,甚至還可能反過頭來訓真龍幾句。

甚麼又叫做尾大不掉?舉個最簡單的例子:媒體充斥着一大堆似通非通的日文辭彙,且引進之快,快到令我這個長期在日本的人都看得眼花撩亂。但你要人家「不許用」,人家自己搞不好也是受害者,不用這個詞,就沒別的詞可用,你要人家怎麼辦?在臺灣,大家都愛用「KUSO」這個詞,既潮且酷,要人家不用「KUSO」,換成「竄改、改造、搞笑」,人家還嫌你老土。看倌們,知道我對這詞是甚麼感覺嗎?我是看在眼裡,疼在心裡,臭在鼻裡。這是日文「大便」的意思。我素知其誤謬,但又不好說,一說,大家早就用「大便」寫文章、寫新聞稿、寫部落格,....寫出了感情,你要人家情何以堪

依我看,除去那些因爲歷史因素,對日本抱着特殊感情的老人家不談,臺灣這些光怪陸離的「哈日」現象,純粹是臺灣淺碟子文化的表現,標準的「葉公好龍」兼三八阿花吳念真的電影《多桑》裡,他父親死前不見富士山不甘心,這和我們年輕一代的哈日情感完全不是一個層次。我們的年輕人,昨日親美、今日親日、明日親韓,莊家輪流作,根本認不得真。日本的動漫文化席捲全球,歐美瘋迷日本動漫的宅男宅女不知凡幾,臺灣哈日族也就是一羣動漫、AV迷之屬,無非就是人數多一點,但也不是甚麼致命頑疾。誰要我們沒這些好東西嘛,當然想見賢思齊。但日本人對我們的哈日現象長期「無感」,用臺灣在「單相思」來形容這種親日現象,倒也恰如其分。直到2011年日本311地震發生後,情形有了改觀:臺灣震災捐助金額超過200億日圓,成了世界第一,有的立委連「降半旗」的主張都出現了,搞得我要解釋又尷尬:你可以做第二,幹啥作第一呀?你第一個愛他、爲他降旗哀悼,也得問問人家是不是第一個愛你嘛!這下可好,現在人家說「整個臺灣都親日」,你除了認了,還能怎麼辦?

無論如何,臺灣長年來的「親日形象」,至此總算開花結果,且開得花一團、錦一簇。日本網上鋪天蓋地充斥着讚美、頌揚臺灣,鼓吹「日臺一家」的論調;日文版wiki「各國對日本震災援助」一條中,第一個介紹的就是臺灣;本來不知道臺灣在哪的,現在知道臺灣了;本來滿心以爲發動過侵略戰爭、在東亞處處不得人緣的,現在知道還有個臺灣,一直在深情款款爲日本奧援,日本右派的底氣也有了。太多日本右派,拿「親日的臺灣」作爲範例,出書大吹大擂。我們老百姓人溺己溺善心,再加上我們哈日族傻哩瓜嘰的哈日行徑,成了人家絕佳的宣傳代言人:誰說我們當年打的是侵略戰爭?臺灣人不就愛我們愛得不得了?

但是,被貼「親日」標籤,不是全無好處。畢竟自己只是個老百姓,是要在日本討生活的人,「親日」標籤一貼,在日本左右逢源。震災之後,「你們臺灣是個親日的國家耶」成了和日本朋友茶餘飯後談論次數最多的話題。我來日本求職面試,面試官知道我來自臺灣,劈頭就向我鞠躬,感謝我們臺灣的震災捐款。租房子時,知道我來自臺灣,房屋仲介商說「臺灣人的話,問題就不大了,日本房東很樂意出租」。上次臺灣舉行的成棒賽,日本棒球隊打完之後,拉開大布條,感謝臺灣人對日本的樂善好施。我一個臺灣朋友說:「早就忘記捐款這事了,沒想到日本人念念不忘至今。」如此這般,你說,人在日本,你只要不是做「二鬼子」、不是作當年日軍馬前卒,「親日」這頂帽子這麼好用,賺得人家「加倍奉還」,爲何不用?

所以,對我而言,「親日」不「親日」,完全是個具有功能性的帽子,有用就戴,沒用就不戴,人都在日本了,還「不食周粟」 不成?而且,我只給自己戴,不給人家戴,和網上那些人的戴法不太一樣。

參考文章:華人取洋名字的積極面

●作者老侯,碩畢,在日本謀生的臺灣上班族。以上言論不代表本報立場。ET論壇歡迎更多聲音與討論,來稿請寄editor@ettoday.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