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頭裡的飛鳥
佛州海邊。
清晨醒來，滑開手機先看K有否傳來訊息。意識着他那裡的時間，再面對眼前即將甦醒的世界，一天總如此開場。K離家前買進門的那對太平洋鸚鵡正在換毛，翅膀張開、轉頭回身便有羽絨騰飛，空氣中隱藏不明的離散情節。自地上拾起一根根羽毛，每絲細毫皆帶餘溫，包含啁啾跳動的養育情節。將之一一收進陶碗，也許哪天可再組成翩翩飛翼。
前年冬天，把握K遠行前的最後時光，全家隨東北季風南下到海邊。鹹潮海風於四草溼地一陣緊迫一陣鬆放，K將腳架面向馬路，背後是黑面琵鷺賞鳥區。深綠色隔板沿岸豎立，上頭存留一方方觀鳥空格。遊客稀少，風恣意吹，K化身導演，要我們自底下沿着樓梯往上跑，兩手高舉或抓着大方巾，一次次奔進他對的鏡頭裡面。K笑咧開嘴，我們感受着他的愉悅跑得越起勁，風迎面吹來或自一旁灌入，雙翼張開，來回不知跑幾趟，身體果真飛了起來。
風強勁但卻不冷，草根強拉地面，樹狼狽撐挺着。黑面琵鷺匿藏高倍望遠鏡當中，如雲降野地、也像伸延綻開的棉花田，鏡頭稍微偏離便不見了。高腳鴴踩着粉色細足於水窪中踱步，遠來嬌客富麗了荒涼溼地。三腳架立起想像天地，鏡頭轉出多樣喜樂，含鹽天空因張開羽翅而靈動。
起飛、降落，期待與失落共譜生命樂章。不曾想見稚鳥一朝茁壯，便噗噗舉翅飛進雲裡。
天天撒些穀粒在門口，鄰近雀鳥與斑鳩皆是我豢養的食客。彼此有默契而無約束，原以爲人鳥關係這樣最好。之後不知怎地想要擁有親暱感，便迎了對小鸚鵡進入生活。藍藍綠綠初來時瑟縮紙箱角落，之後能蹦上橫木，過一陣子便出鳥籠於桌椅間走跳，頻自客廳飛往廚房紗窗，忽左忽右棲人肩膀。喜歡迎牠停在指上，感覺纖爪傳出的溫熱，拿近臉輕碰嘴喙，聞嗅禽鳥特有的粉味，一種欣喜滿足油然生出。而見牠們成天在籠中理毛、打盹，無所事事，便又懊喪牠們被囚禁的苦悶。
鳥飛天上或棲樹梢，於電纜線上畫出優雅的身影線條，將自由與孤獨體驗得最徹底。不知怎地，見鳥翔飛便會想起K，回想那年我們遠飛的天空。
心神眷戀遠方，旅外時思鄉，返鄉後卻總想着海外的日子。初自佛州返臺那幾年，假日一到便急着駛上高速高路，過了林邊再往南，天晴或濛霧，見浪起涌情緒便激越了起來──迷茫間眼前的臺灣海峽成了墨西哥灣，藍天與海迴轉，亮雲拉出一片片風帆，彷又置身於天之涯海之角。佛羅里達半島自陸地延伸而出，是向海的天然棧道，Keywest的島鏈向前延伸，越往南越近海之心。橋跨海上，天分兩邊，雲彩各自飛散，天一逕的藍，與海水相容整片。
叮──K傳來佛州的秋天景緻，芒草沐着夕陽，微傾身姿泛着金光。指尖劃開，另一張橙色天空接連着深綠色平原，長排樹林於地平線上畫出稀疏輪廓，爲蒼穹添加玄秘層次。
人生際遇難以預測，命運骰子不停跳動，跳過的數字可能再轉回。K回到他的出生地佛州，我留在故鄉臺灣。半島與島嶼相距超過萬里，搭乘飛機必須一整天。蒲公英隔海繁衍，生命延展出另樣景緻。
佛州半島斜出，如矩形陸地拖出了巨尾，也似上天伸出的手臂。K的廣角鏡頭對着我們當年來不及帶他細看的陽光之州，自行探索、記錄那無從定義親疏的土地。鏡頭拉出，將我已然模糊的記憶重新轉回。我戀看風景，K歡喜拍照，是從我身上延伸出去的望遠鏡。
飛鳥是移動的佈景，人行四處，雙腳隱含磁場，遠離後可能再回返──Gainsville距離K出生的Orlando兩個多小時車程──掀開地圖，Jacksonville、St. Augustine……，陌生沙灘起涌着類似海浪，當年無意間駛過的路標今在K腳下展開。沒人告訴他自50號公路南下，行至第幾公里處回望，經常有老鷹盤旋那裡；往NASA路上，沿途將會遇見一大片溼地。枯木自沼澤歧出如虯龍出沒，蒼鷹一隻只晾曬着羽翼，深秋時沙灘有千萬只海鷗滯留……。不確定K會遇見那飛羽，他應不記得J.T.PARK曾經與他爭食的鷗鳥、不記得長堤上伺機掠奪魚獲的鵜鶘，而他出生醫院前的湖泊，仍否有天鵝的悠遊身影？
K飛離後，我的心思跟着遠走。隔着三川五湖想着時間與空間的繞轉及偏離角度。那年初到佛州，一直想着它與臺灣哪裡相似，而今易地而處，仍思索着臺灣和它的共通點──近海潮溼、夏季高溫深冬無雪，海邊多釣者、蝦蟹若近若離……，漁帆跳踉金光，船隻暫停等候陸橋中分……，想像K將走的路、將捕捉的畫面，光陰彷似倒轉。
從孩童長成青年，二十多年陽光層層融進湖水當中，雨絲拉長，沼澤乾旱又盈滿。手機那頭傳來K移動的腳步聲，快走通話，更可感受着他呼吸急促及額上滴流的汗水，天涯彷若比鄰。
佛州夏季多閃電，天似龜裂或被蛛網纏綁住，隱約透亮出玄密地圖。那年車行狹長公路，厚雲堆積，忽地一道巨大閃電自頂上將天劈開，青光驟亮，K整個人楞傻住了。稍後便聽見他在車後發出達達聲響，遲緩的語言瞬間被打通。
公路貫通南北，小徑左右岔出。長堤向海伸出，站在岸邊，看着垂釣者一次次將連線釣餌丟進海里。小蝦於浪中起伏，系綁的烏魚前遊又被拉回，遼闊大海中，K將會看到甚麼？
鳩鳥一次次離去，藍藍綠綠自我指尖跳開，登登地躲回籠裡。
手機叮咚響，順手劃開面板，好奇K將傳來什麼音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