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國在北方(上)

圖/佐波

聽說建國爲了建國去了北方,我們都不覺得意外。畢竟他似乎是那種爲了「建國」,甚麼事都做得出來的人。俗話說「富不過三代」、「遺民不世襲」,革命也是那樣,我們的後代幾乎毫無例外的都向資本主義體制馴服,滿腦子都是中產階級甚至資產階級的舒服生活,豪宅、名車、高學歷、吃香喝辣,一心想當個剝削階級,忘了父祖輩爲了推翻他們憧憬的吸血階級和帝國主義、以建立一個更理想的國家而拋頭顱、灑熱血,犧牲青春甚至生命。我們的後代幾乎都否定了我們的努力,好像我們都是一羣笨蛋,吃飽了沒事幹到大森林裡喂蚊子、水蛭,吃蚯蚓湯、烤四腳蛇,如果僥倖沒埋骨青山,也會換來一身溼癬和風溼病。我們還活着尚且如此,可以想見,若干年後,當我們這一代全都被埋進異國或故鄉的土裡後,我們存在的意義也必然被埋進歷史的垃圾堆。

因此,聽到建國的建國夢,特別令人感動,即便荒誕不經。做些甚麼,總好過甚麼都不做。甚麼都不做,空有永遠都實踐不了的想法,擱久了可是會發餿變酸長菇的。

聽到他在北方完成了建國夢,更是令人振奮。只可惜相關細節一直難以掌握,也很遺憾他迄今下落不明。

他是那種極爲罕見的把自己的名字當成潛在使命的人,我們一般人,多隻把名字當名字,不過是識別符號而已,不被叫阿豬阿狗就不錯了。至於那些付錢給神棍、依八字五行計算的名字,即便湊足了金木水火,卻難免土得沒意義,常不過是勉強搞在一起的兩個字。

根據本刊掌握的資訊,建國最早的「建國」作業,是他念幼兒園時。他利用學校的沙池,折了許多數吋長的枯枝做圍牆,用玩具鏟子砌了座高低起伏的沙城堡,還挖了水池;用紅色落葉當國旗。那時他除了自己的名字之外,應該還沒認得幾個字,因此當他在那沙做的城堡裡寫個『或』字,而宣稱那是他創建的「國家」時,老師都以爲是他識字不全。那「國家」很快就被其他小朋友踩爛,落葉枯枝後來還被一位躁鬱的幼稚園老師不耐煩的一把抓了丟進垃圾桶。

據不願具名的小學同學透露,小學時,華文課只要作文題目是「我的志願」,他一定寫說他的志願是當國父,大大發揮一下他的建國夢。張姓華文老師就嗆過他(「有沒有搞錯,想當國父,你以爲你是東姑?還是孫中山?李光耀?」),還把他的作文當着所有同學的面,用輕佻的語調大聲念出,惹得全班鬨堂大笑,以致他被叫國父一直到畢業。一般的小孩如果遇到這種情況,一定會認爲是奇恥大辱,甚至把那篇作文撕成碎片,從此不再敢談建國大業。但建國竟然很淡定,被嗆時平靜的回答:「我就叫建國啊,不寫建國你還要我寫甚麼?」建國還把那篇作文從簿子撕下來,用圖釘釘在壁報上,讓所有同學觀覽。因此即便事隔幾十年,還有不少人記得那篇作文,都認爲年幼的建國確實頗有大將之風。那篇作文,甚至可以說是全班同學唯一的「傳世之作」,是唯一讓同學記得的小學作文。雖然那之後華文課作文「我的志願」,建國還寫了多篇相似的內容,卻引不起任何的注意了。

那之後,建國就去了北方。如果不是一位有心人自費編輯出版了他的「遺作」(?),他就不會重現在世人眼前。這位功臣就是木蘭同志。

木蘭同志恰巧是建國小時候的幼稚園老師,在修讀獨立大學中文系本科其間,爲了籌學費,兼差當過幼教老師,恰好見證了小建國的「建國」時刻──那座沙堡,那個「或」字。因爲她修習過古文字學,知道在古代,國和域都寫作「或」,因此相當吃驚,懷疑建國可能是「生知」,不然怎麼那麼小就認得那個字的古老態?難道他是AI?因爲好奇,她偷偷把它拍了下來,就列爲建國作品集的第一項。第二件就是那篇著名的〈我的志願〉。其他的,就是建國寄給木蘭同志的那些信。可能因爲受建國那「無名目的大志」的吸引,她一直留意建國的動向,甚至還設法和他保持着聯繫。最終爲了建國的安危,而隻身往北方,深入險境,迄今一樣音訊全無。這樣的師生之誼不止感人,還充滿革命同志偉大光輝的情操,真是個忠誠的朋友。

本刊獨家取得木蘭同志的轉載權,特別聲明,因本社由退伍馬共老兵組成,仍秉持「共產」理念,爲公共利益而出版,賣錢也是爲了公益。故敝社(二十世紀出版社)的任何出版品都禁止轉載,因本社擁有絕對的版權;被本社轉載的作品,亦禁止他人轉載,理由同前。 木蘭同志出生於和平村,爲了唸書回到父母出生的小鎮,所以她的著作權,理所當然也屬於本社。建國呢,因爲「所有那一代森林的孩子都叫建國」,當然他的著作也屬於我們的共產。那是毫無疑問的事。

木蘭同志和建國重逢是在和平村,她在那裡開了家中文補習班,教中文。重逢不久,建國就隻身去了北方。木蘭同志說,建國有一些經歷不爲人所知,他也不太愛談。據說他曾寫了一部沒出版的《亡國史》,手稿不知流落何處。

也許拍照時手幌了一下,幼稚不成熟的「或」的照片過於模糊,小編即上網重新抓了一個;至於建國到北方後給木蘭同志的數十封信,因有的沒有收信人,沒有署名,如同無名的獨白;有的只是張卡片,或便條紙上幾個潦草的字;而信封上的字卻是工整的,而且一致,似乎有專人代爲處理。因此木蘭的助手(也就是她還在念小六的女兒,平時爲她管理網頁「無地人民共和國」,當小編)決定不如掐掉公式化的收信人、寄件人、寄件日期(很多不着日期),讓它看起來像是篇手記。那些有題寫收信人的,收信人都是「木蘭老師」,「建國敬上」,日期有日月無年,沒有意義。它最初發表時,就是以手記的形式,題做〈建國在北方〉。

附錄有兩篇,一篇就是〈我的志願〉,另一篇題做〈古巴家書〉的(因信封上註記「寄自古巴 家書」),發信人、收信人倒是清楚的,就像一般的信。因爲疑似被動物血液浸泡過,除了發信人、收信人的資訊還是清楚的,內文都漫漶不清,小編用特殊軟體還原了,呈現的內容和其他信件似乎沒關聯,爲了存真,還是一併保留呈現。

可惜的是,木蘭同志給建國的信她自己沒留副本,爲了『保密防諜』,大多數情況下建國並沒有留回郵地址。

據說還有一批建國寄自馬來-烏日-大肚人民共和國的信,還在積極尋訪中。

以下是全文。

您認不得我而我還認得您這事並不奇怪,人長大了樣子多數和幼年時的差很多,很多可愛的孩子很大了看起來都普通,醜小鴨變天鵝的例子其實並不多,小鴨毛絨絨的比成鴨可愛得多了。十多年不見,您依然青春美麗,我當然認得,但我已不再是那個可愛的孩子了。

那天的場合,人多口雜,不適合細談。所以我向您要了地址,答應您我到了北方後,要給您寫封信詳細的說一說。比較奇怪的是,簽證變得比較不好申請,不止要填很多表格,還要揹一百公斤重物跑百米、強迫填答常識題、測智商、檢查肛門等。

我是看到一本書上描繪那離奇的事情而動了往北方的念頭的。聽說北方那個麻煩不斷的島國,一天早上,全國人民醒來,發現自己置身古巴,兩個國家的人民對調了。地表的一切都沒變。於是,美洲唯一的共產黨國家、很長時間裡是作爲美國背上芒刺的古巴,而一直想以臺灣之名搞獨立的,美中角力的火藥庫,變成一羣基本上反美的古巴人在主其事(事見黃崇凱着《新寶島》) 。那樣會更有利於臺獨建國嗎?名叫建國的我,對這樣的怪事不感興趣纔是不可思議的事。

我當然不是對這新寶島或新古巴感興趣。我感興趣的是,這樣的事是怎麼發生的?事出必有因,這麼大而荒謬的一件事,到底是甚麼原因造成的?是地軸偏轉?可是沒看到地軸偏轉的相關報導啊。如果地軸偏轉,南北磁極對調,有的溫帶區域變成熱帶、熱帶變成溫帶,也不會發生這樣幾千萬人一夜之間千百萬裡移動的事啊。那只有魔法能做到。如果有甚麼魔法,或魔法機器能做這樣的事,那它應該能做到更多的事。說不定會協助我達成我的夢想呢。

聽說還有另一個版本,中國和美國也發生了「交換」,也就是美國變成亞洲國家、中國跑去北美。令人困惑的是,那俄羅斯和誰交換了?歐洲是不是都和非洲國家交換了?如果只是這幾個國家之間的「交換」,其他國家都沒動,那究竟是甚麼原因?如果是小說,可能只不過政治意識的投射,並不合邏輯。其實不論是哪一種情況,都是難以理解的。

那些大國的情況不曉得怎樣,但小國的現實就是那樣,眼見爲憑。我搭的是古巴航空。連中正機場都改名airport Fidel Castro,機場的標示都是西班牙文,還好英文還保留着。多年前我留學時經常散步的那條羅斯福路,也改名叫史達林大街了。那些商店,琳瑯滿目的中文招牌都不見了,換成了花體西班牙文,招牌也內縮,街景感覺反而沒那麼荒亂。販賣的商品當然也不同了,尤其是書店,沒有半本中文書了。行人多是高頭大馬的白人、黑人、印第安人,沒看到幾個華人。多年前我爲撰寫學位論文《亡國史》而交換的那間島上著名的大學也改稱university Havana(Universidad de La Habana)了。圖書館裡所有中文藏書也都被「交換」了?

還好當年爲了寫論文我學過拉丁文,識得幾個字。

我剛在一家叫唐山大兄的揹包旅館安頓下來,店主是位香港移民。

天氣預報輕度颱風施琅即將來襲,一直下雨,到處在淹水。我找到答案後會再向您報告的。

來函收悉,感謝叮嚀,我會特別小心。

如果我猜得沒錯,『大交換』不是無條件的,需要一臺很厲害的機器來操作。您應該有看過《回到未來》之類的科幻片,都會看到『時光機』之類力量強大的裝置,因爲要時空倒流,所以需要超越光速的逆行。如果是卡通,一顆按鈕就搞惦。

我直覺「大轉換」後面一定有甚麼不可告人的政治陰謀,如果走漏風聲,可能會有大麻煩。

給你的信,不知道會不會被有心人偷偷拆看?

今天是中華民國國慶,理當然的,非常冷清。

他們會不會在古巴慶祝呢?

如果有那樣的機器,會藏在哪裡呢?

機器應該會是在工廠裡吧。

從垃圾回收場找到的舊電話簿幫助不小,羅列了很多工廠的地址。扣掉造紙廠餅乾廠果醬廠飼料廠之類不太可能的之外,修車廠鐵釘廠化工廠之類的都不放過。各式各樣的工廠都改成雪茄加工廠了(他們真的好愛做雪茄),很多稻田也改種菸葉了。

「大交換」後,也有很多工廠被棄置荒廢了。好些工廠都設置在田間,那些年,都被最愛本土的大有爲政府就地合法了,廢水可以直接排到田裡,精華被植物吸收,精華中的精華被那些愛臺灣的人吸收。

如今多年過去,長了草,爬滿葛藤、牽牛花、蔓澤蘭、野百香果。爲了田野調查,我向一間古巴人經營的二手機車行買了輛不知被多少人騎過的機車。

全島的工廠有幾萬家,要從哪裡找起呢?

抱歉,兩個多月沒給您寫信了,因爲進展得並不順利,我還在努力瞭解狀況。

這期間走訪了一萬多家廢棄工廠、數十家廢車廠、多家石化廠,一無所獲。單是油錢和食宿就幾乎耗掉我多年的積蓄。感到有點絕望。有沒有更有效的方法呢?

真的有那臺機器嗎?如果有的話,它會是甚麼樣子呢?根本不知道它長甚麼樣子,要從何找起呢?

如果我的假設一開始就錯了呢?

因爲觀光簽證過期,怕被抓,只好躲躲藏藏的。爲了生活,我躲到工地去打零工,認識了好些東南亞外勞。幸運的是,認識了一位定居臺灣多年開餐廳賣南洋咖哩雞的大馬人。他叫老楊,喜歡講玩笑話,自稱會說各種南方語言,他自稱「古巴人」。「大轉換」後,他的臺灣鄰居都被轉走了,還好外勞沒轉走,他的生意沒受到太大的影響。臺灣人和古巴人都不怎麼喜歡吃咖哩。聽了我拐彎抹角訴說的故事後,他說也許他幫得上忙。

我懷疑是他從古巴轉移過來的古巴華人,冒充我的同鄉。也可能是轉換造成了身份變更,記憶錯置。

古巴人老楊果然有線索。我們都同意要低調進行。

我想我不應該報喜不報憂。

我可能一入境就被盯上了。最近發生了兩次意外。如果只發生一次,可以說是意外,接連兩次就不太可能了。我懷疑有人故意從後面把我推進水溝的。還好我命大,老楊適時拉了我一把,只是腳扭傷而已。

好消息是,我大概已經掌握『大交換』的秘密了。

時間寶貴,就不多說了。(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