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其骯髒,又極其真實
洪武二十年(1387),胡惟庸案已近尾聲。
此時的京師,宛如一座流血的地獄。
索命的惡鬼,便是名爲“緹騎”的錦衣衛。
他們刺探官吏,屢興大獄,衆臣畏懼,人人自危。
血流得差不多的時候,朱元璋及時地暴怒了。
他以錦衣衛用事者非法凌虐爲由,下令焚燬刑具,並將錦衣衛的囚犯,送刑部審理。
錦衣衛自然心裡苦。
在百官眼裡,他們可能是惡鬼。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人人畏懼的錦衣衛不過是工具人罷了。
他們的工作,就是在巧妙的時機把蒐集到的證據呈上去,再用點巧妙的手段進行審理,最後巧妙地咬出皇帝心中的名字。
如果不“非法凌虐”,胡黨如何能斬盡殺絕?
要是沒有閻王撐腰,又有哪個小鬼敢去“非法凌虐”?
該囂張就囂張,該收斂就收斂,這是一個錦衣衛應有的覺悟。
六年之後,錦衣衛指揮蔣瓛告發藍玉謀反,又掀起一波大浪。
很明顯,皇帝心裡的死亡名單還沒有完。
就在這年,朱元璋再一次“怒了”,申明錦衣衛所抓之人必須送交刑部,不能私自處理。
一張一弛,一拉一扯。
這就叫頂級馭下。
▲錦衣衛,圖源:電影劇照
錦衣衛原是朱元璋的侍衛,算武人。
他們什麼髒活累活都幹,上到護衛皇帝、隨軍出征,下到抽盤稅課、看守陵寢,沒事還能去抓抓小偷強盜。
當然最“臭名昭著”的職能是監察和司法。也就是抓人和審理。
自中國古代文官制度建立以來,監察和司法一直就是文官的活兒。
對皇帝而言,士大夫羣體既是輔助自己治理天下的夥伴,也是自己僱傭的相臣。
一旦產生齟齬,文人很容易擰成一股繩,走向皇權的對立面。
這樣一羣人,還握有監察的權力,那豈不是既當運動員,又當裁判?
馴服桀驁的文人,皇帝常用的辦法有兩個。一個是利用士大夫“文人相輕”的弱點,人爲製造隔閡,皇帝居間利用,左右逢源;一個是另外組織一支力量,對士大夫羣體進行體外約束和必要的打擊。
也就是一支獨立於文官士大夫羣體,只聽命於皇帝的“體外監察”力量。
唐代叫麗景門,宋代叫皇城司察事,到了明朝,就叫錦衣衛。
像這種“核武器”,不能輕易使用。
要維持其高效運轉,有兩個要求。一是儘可能不與體制內的人發生私人關係;二是要隱藏起來,就像躲在枝葉當中的鷹隼,引而不發,以“勢能”取勝。
正所謂沒打出去的拳頭最嚇人。
如果隨隨便便都能打出去,那還有什麼威懾可言呢?
所以,皇帝要學會適時地用錦衣衛,並且適時地暴怒。
朱棣以藩王起兵即位,得位不正,頗疑朝臣對自己懷有貳心。
於是他起用紀綱爲錦衣衛指揮使,既治錦衣,又典詔獄。一度被朱元璋廢棄的錦衣典獄,又重新出現。
▲明成祖朱棣,圖源:電視劇照
紀綱是一個曉習法家、探鉤人主心意的傢伙,最擅長的就是用各種手段把事辦成。因此頗獲朱棣信任,對他視同肺腑,凡朝廷有重大案獄“悉下綱治”。
紀綱遂廣置官校,日夜刺察臣民陰事,錦衣衛四出偵事,宛如明初。
哪怕是與朱棣一起打天下的成國公朱能也不得不避讓。
只不過,有些配角演着演着,就覺得自己成了主角。
當時有一場射柳比賽,紀綱想學一學秦朝的趙高,來一場射箭版指鹿爲馬。
他對錦衣衛鎮撫龐英說:“我故意射不準,你把柳枝折下來,大聲呼喊說我射中了,看看衆人有沒有敢出來糾正的。”
箭出不中,龐英歡呼,在場的人竟無一個人敢出面糾正,紀綱看着眼前唯唯諾諾的衆人,的確無人敢難爲他。
然而,這隻蠢狐狸忘記看向身後。
清代學者查繼佐曾經一語道破明成祖與紀綱之間的關係:“帝非不知綱,以綱防川,川塞而乃可以無綱矣。”
最終,紀綱因暴虐不法,濫行權勢以及七七八八的罪名被御史所彈劫,並處死。
在紀綱“貼心”地奉獻了自己的腦袋之後,錦衣衛又隱於枝葉之後,雖然典治詔獄,但氣焰中消,行事規規矩矩。
他們不動,文官們也不敢亂動。
朱棣看着溫馴的臣子,這纔是真正的“有紀有綱”。
▲明成祖朱棣,圖源:網絡
然而有人壞了規矩,那人便是明英宗。
翻閱《明實錄》可知,在英宗之前,錦衣衛偵緝雖然存在,但監察百官不法行爲的事例非常少見,唯獨到了英宗一朝,行事校尉們的出鏡率幾乎是翻了幾番。
核武器成了常規武器,這和明英宗的經歷息息相關。
曾流落草原,也曾枯守南宮。復辟之後,往左看,是奪門之變的功臣集團——徐有貞、石亨、曹吉祥,一個文臣,一個武官,一個宦官,個個都心懷鬼胎。往右看,是當年拋棄自己、輔佐景泰帝的官僚集團。
▲明英宗曾被瓦剌人生擒,圖源:電視劇照
在這種環境裡,哪裡有安全感可言?
所幸還有錦衣衛。於是,逯杲、門達等“救星”應運而生。
石亨、曹吉祥等人奪門成功後,勢力迅速擴充,“久之帝覺其奸意稍稍疑”。
而逯杲在暗處蒐集證據,準備反擊。
主持偵緝隊伍的逯杲忠實地履行了皇帝親軍的職責,給了英宗十足的安全感。
他不僅把石亨以及曾推薦自己的曹吉祥列入名單,即便是作爲錦衣衛上級的門達也在監控範圍。這是朝廷的法司做不到的事情。
天順五年(1461),英宗與奪門權臣間的矛盾最終激化,逯杲死於曹吉祥養子曹欽發動的叛亂,門達接手。
門達用事期間,“中外官僚重足而立,天下騷然不安”。錦衣校尉所到之處,如同惡犬撲食,總要咬出幾個壞人,總兵、鎮守、巡撫、巡按、三司、有司官無不畏懼。
羣臣越萎靡,英宗就越有安全感。
袁彬的案件就能說明問題。
在土木堡被擄後,校尉袁彬始終陪伴在英宗身邊,多有維護,英宗視彬如骨肉,有要求無不答應。
門達掌權後,權傾中外,唯有內閣李賢與指揮袁彬二人十分討厭,和自己不親近。於是他準備羅織罪名,害死袁彬。
在門達的構陷之下,袁彬被下鎮撫司拷問。按理,英宗至少應該袒護袁彬,但事實上只是要求不要害了袁彬性命即可。
死道友不死貧僧。在英宗眼裡,保證錦衣衛抓人,纔是第一要務。
再者說了,只要英宗大發慈悲,假惺惺地寬宥一兩個人,朝堂的臣民便會跪在地上,歌頌皇恩浩蕩,以求寬政。
好人壞人都當了,又贏得了皇權穩固,何樂而不爲呢?
只不過,這個龐大的機器一旦發動,就再難停下,除非你有洪武永樂的手腕。
英宗做不到,也不想做。
天順年間,錦衣衛迎來它的黃金年代。
然而,登上山頂,就意味着下坡。
▲電影中的錦衣衛形象,圖源:影視劇照
英宗去世,錦衣衛失去依仗。
明憲宗即位之後,便把門達貶去貴州,錦衣衛最風光的時代宣告結束。
終於,文官開始反擊。
從宋代開始,文官與武將的地位發生了逆轉,重文輕武成爲社會普遍心態。
明初因爲朱元璋的原因重武輕文,武官的地位遠高於文官。隨着國家和平,士大夫開始掌握話語權。土木之變,武職元勳大批遇難,導致武官羣體的話語權大爲縮小。
而錦衣衛恰恰是一個軍事機構。對於士大夫來說,出身武人的行事校尉直接監督自己,掌控自己的命運,簡直不能忍受。
即便自己真的有問題,也不該錦衣衛來管。
弘治十五年(1502),海西女真貢使入京朝貢,路上遭到蒙古部衆劫殺,寧遠備禦都指揮張天祥等率軍救援,斬敵首38級。
不料張天祥的仇人突然跳出來,僞造了一份文書,說張天祥殺死的是無辜蒙古部衆,是冒功騙賞。明廷於是派大理寺左少卿吳一貫,錦衣衛都指揮僉事楊玉前往調查。派遣的人很講究,一個文官,一個武官。
吳一貫等草率調查後認定張天祥殺民冒功一事成立,張天祥不久死於獄中。
張天祥的叔父張洪不服,多次上疏稱冤,孝宗於是派出東廠緝事校尉前往遼東秘密調查,結果查出了貓膩:吳一貫甚至沒有到過現場!
隨後孝宗問起張天祥一案。名臣劉健稱,此事法司已有定論。
孝宗拿出東廠的調查報告,指出當時缺乏證據,吳一貫甚至不曾親到案發現場,全憑猜測,事多不實。
劉健依然嘴硬。他說,“此事情已經法司勘問,皆公卿士大夫,言足取信”。言下之意,東廠校尉與士大夫不在一個層次,沒資格質疑法司結論。
閣臣李東陽進一步表示:“士大夫未必可盡信,但可信者多,其負朝廷者不過十中一二耳。”一個簡單的案件,卻先扣上一個帽子,你不信文官的定論,就是不信任整個士大夫羣體。
此案在孝宗的堅持下,最終以吳一貫貶官,張天祥父子獲平反結束。
但張天祥是否冤枉不重要,重要的是劉健等人的態度。
▲李東陽畫像,圖源:網絡
士大夫自稱國之股肱,對待張天祥一案本應以事實爲依據,秉公處置,然而,劉健、李東陽等所謂中興名臣的態度卻是一味地強調士大夫可信。
劉健、李東陽等人號稱一代名臣,尚且如此執着於黨同伐異,遑論他人?
可笑的是,在張天祥一案中,錦衣衛楊玉奉命與吳一貫一起前往調查,卻完全隱身。事後孝宗御審時,楊玉稱:“臣武人,不知書,不知律,惟一貫是從。”
唯唯諾諾,只敢聽從。
孝宗大怒,將楊玉連降五級,發配雲南。一個錦衣衛,沒有獨立見解,一味附和文官,要你有何用?
然而,由於文武地位的逆轉,武官們附庸風雅,向士大夫靠攏,已成風氣。
即便是嘉靖朝大權在握、位列三公的陸炳,對付平民和異己毫不手軟,對付士大夫卻是仁慈至極,保護無辜者甚多。
當屠刀失了鋒銳,屠夫就要考慮換一把了。
明憲宗成化年間,以前鮮見於史料的東廠,頻繁出現。
作爲一個獨立於外廷的監察機構,東廠明顯比錦衣衛更爲適合。
至少,文臣打心眼裡就瞧不起閹宦;而閹宦也沒有升職加薪的苦惱。
此後,秘密偵緝大都是廠衛並稱。
▲後來居上的東廠,圖源:電影劇照
錦衣衛的內部,在明中葉悄悄發生變化。
明代官場分爲文武兩塊,文官科舉,武官世襲。所以,武官集團主要由明初軍將的子孫後代構成,是一個封閉的圈子。
隨着一項制度的推行,這個封閉的圈子被打破了。
這就是文臣蔭武。
什麼意思呢?文臣如果對社稷有大功勞,他的子孫可以獲得出任武職的機會。
普通的武職自然不好作爲賞賜,因此,一般所蔭的武職都是錦衣衛,畢竟錦衣衛屬於皇室禁衛,地位優渥。
內閣大臣、兵部官員、地方督撫等都想爲子孫尋個好出路。尤其是嘉、隆、萬三朝,幾任閣臣都熱衷於爲子孫謀求武職。夏言、翟鑾都是憑着父輩的功勞得蔭錦衣,而嚴嵩、徐階、髙拱、張居正都爲兒孫們爭取到了當錦衣衛的機會。
到了晚明,大批士大夫子弟成爲錦衣衛,防火防盜防錦衣衛與外廷交往,結果人家直接從內部下手了。
那麼問題來了,這樣的錦衣衛究竟是皇帝的親信,還是士大夫羣體的附屬品?
萬曆時期,劉守有任錦衣衛掌印官,靠的是他的爺爺兵部尚書劉天和。
錦衣衛軍官本該是射箭騎馬,和一羣粗人混在一起。可他不一樣,從小就遊走於公卿之間,遊玩於詩社之中。梅國楨是他表兄弟,張居正是他熟人,王世貞、王世懋是他死黨。
即便身爲錦衣衛,可是情商不能忘,能不得罪人就不得罪人,能送人情就送人情。於是,劉守有便有了“士大夫與往還,獄急時,頗賴其力”的美名。
因此,即便是張居正死後,身爲“江陵爪牙”的他依然高枕無憂,掌權二十年,得善終。
劉氏之外,兵部尚書吳兌孫吳孟明、兵部尚書郭子章孫郭承昊、兵部尚書田樂子田爾耕,都是天啓、崇禎時期顯赫一時的錦衣大帥。
無一例外,都是見風就倒、圓滑至極的人物。
當然,也有“桀驁”的。
比如兵部尚書張學顏孫子、錦衣衛指揮張懋忠,在萬曆朝軍政考選中失敗,但因其“負才藝,交名流,故司馬孫也”,公卿大臣忙上忙下,生怕國家錯失一個人才。
這人也懂得投桃報李。在天啓朝的黨爭中,張懋忠與東林黨人相合,抗擊閹黨,結果被崔呈秀打入《東林朋黨錄》,算是錦衣衛的一朵奇葩了。
文臣蔭武,不但沒有改變錦衣衛濫殺嗜殺的暴戾之氣,反倒是把文臣的一堆毛病帶進了錦衣衛,貪腐、黨爭、懦弱……就如同晚明渾濁的政治環境。
不知紀綱、門達這些前輩看到後世的盛況,會不會感嘆時運不濟,埋怨自己只會打打殺殺,而不知人情世故。
明朝覆滅之後,世上便沒有錦衣衛了。
但是,從明末開始便有了這麼一個說法,明亡於廠衛。
在後世,錦衣衛都無法擺脫鷹犬、特務、密探、爪牙的頭銜。
當然史書都是由士人寫作的。
美化文臣,貶低武人,是常有之事。
冤嗎?
不可能不冤。
從頭到尾,錦衣衛都是皇帝的工具人罷了。
雖然燒殺搶掠的事情也幹了不少,但錦衣衛主要針對的就是士人羣體。
一個監視外廷官僚的工具,恐怕背不起明亡的大鍋。
當然我們換個角度,明亡的說法還有很多:明亡於黨爭?明亡於天災?明亡於流寇?
甚至還有把鍋甩給某個具體的皇帝:明亡於嘉靖?明亡於萬曆?明亡於崇禎?
▲崇禎帝畫像,圖源:網絡
似乎每個觀點,都有合理性,但都當不起明亡的全部原因。
世上每一個羣體都有其欠缺的地方。皇帝有皇帝的毛病,士人有士人的缺點,廠衛也有廠衛的壞處。
當大部分人都開始逃避自己的職責的時候,當皇帝不協調各方,總理朝政的時候,當士人不知直諫、只知黨爭的時候,當廠衛不履行監察職責,而淪爲黨爭工具的時候,當武人不精心訓練、只知攫取利益的時候。
每個羣體,都不在其該在的位置,這明便該亡。
參考文獻:
[清]張廷玉:《明史》,中華書局,1974年
張金奎:《八十年來錦衣衛研究述評》,《中國史研究動態》,2015年第1期
張金奎:《錦衣衛監察職能略論》,《明清史研究》,2020年第5期
崔航:《廠衛系統與明代監察制度》,《法制與社會》,2010年第7期
秦博:《明代文官蔭子武職制度探析》,《史學月刊》,2015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