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駛向平等 尋找沿路的那些極致風景

一座被凱里羞辱的車站

如果你繞過二廠文創公園那些千篇一律的網紅咖啡店,沿着一條秘密小徑步入長江一路,憑欄而遠望,你就會發現一個豁然開朗的新世界。像卡爾維諾筆下的奇幻城市那般,整個視覺的取景框被塞得滿滿當當。

路口的高樓大廈依山而建,威武又密集。長江像在乾涸的大地上塗抹的淡青色顏料,泛着無精打采的波浪。在“江山”的雙重夾擊下,菜園壩火車站沉默地匍匐於腳下,馴服得如一頭乖巧的雄獅。

成渝鐵路,“三面環山”的菜園壩火車站。本文均爲 巴伐利亞酒神 圖

藍色的東風5調機拖曳着一串串墨綠色的火車車廂,爲這種略顯詭異的沉默注入一絲生機。

即便在這樣一種巋然不動的局面下,城市仍舊是立體的。當一個人站公路護欄前,被這座獨一無二的山城建築肌理深深打動時,他也許會將自己視爲電影《掠食城市》裡的倫敦市長。彷彿置身於這座巨大的可移動城堡的艦橋之上,一種難以抵擋的戲精光環正將其捲入深淵。無需任何演技,一如不遠處兩路口那座亞洲最大的電梯,總能讓遊客展現出最純粹和最本能的驚惶。

這種情緒不加修飾,真實到露骨,欠缺的並非淺薄,而是平原地區的孩子們做夢也無法企及的想象力。

這是山城也無法定義的山城,而菜園壩火車站曾是渝中區的一顆心臟。

它三面環山,僅有一個出口沿江而下。1952年7月1日,新中國第一條鐵路——成渝鐵路勝利通車,菜園壩火車站隨之投入使用。很長很長一段時間內,這座距離長江咫尺之遙的盡頭車站,接納成百上千條來自祖國各地的列車棲於站臺。那時的它,就像一個飯量驚人的大胖子,再多的列車都能一口吞下。

然而,渝中的菜園壩,終究不是隋唐的李元霸,它受制於地形上的天生缺陷,重慶火車站需要另立門戶。

2007年,中國鐵路實施第六次大提速,重慶北站便逐漸接替了菜園壩,成爲一座真正意義上的“重慶站”。

自此,雖然依舊掛着“重慶站”的牌匾,菜園壩火車站的衰敗已然無法避免。

2018年初,它甚至被湘黔鐵路上的凱里站狠狠“羞辱”了一番。在陳可辛那部號稱用iPhone X拍攝的賀歲短片《三分鐘》裡,儘管明白人一眼便識得出火車停靠的站臺就是菜園壩,可導演卻非要將明晃晃的指示牌P成了“凱里站”。也許在香港人看來,凱里無疑比重慶更能取悅文藝青年。就像他的同行畢贛在《路邊野餐》裡架空出一趟凱里開往蕩麥的綠皮火車那樣。

5611次列車沿着成渝鐵路前行

空蕩蕩的售票大廳,成爲菜園壩站一天24小時內的某種常態,乘客能夠悠悠哉哉地享受厚禮,彷彿車站爲他們開闢出了一條VIP通道。在這樣一種輕鬆氛圍內,我如願以償地購買到一張紅票:那是重慶開往平等的5612次列車,也是老成渝鐵路上最後一趟能開窗的非空綠皮火車。

石門大佛寺,可以看到標誌性的七重檐建築主體

驚鴻一瞥

2012年8月,我第一次搭上5612次列車,沿着長江,在老成渝鐵路上晃悠。到了柏林,我和那些揹着籮筐的鄉親們一起,跨過層層鐵道線,以一種最硬核的方式,走出了這座山間小站

請不要驚惶,更不要質疑我是否打了錯別字,小站的名字就叫柏林,和德國的柏林一模一樣。

谷嶽劉暢可以搭車去柏林,我也可以搭火車去柏林,而且票價僅需要11.5元,完美致敬了劉克襄的《11元的鐵道旅行》。

正是這趟多少有些惡搞的柏林行,促成了多年以後再次邂逅這條老成渝鐵路。在一趟清風徐來的老火車上,一路沿江而行的快意,實難用言語形容。但之所以選擇平等,而不是重慶朋友推薦的銅罐驛或朱楊溪,也與初遇時的美好不可分割。平等站所在的石門鎮,有一座始建於北宋年間的大佛寺,它坐落於長江邊一座小山坡上,成渝鐵路剛好從它腳下魚貫而過。在5612次列車上,你只需一次無意中的擡頭,便可將這座大佛寺收入眼底。相信這一個照面,它便在你心中生根發芽,那標誌性的七重檐山木結構的寺廟主體,有一種令人過目不忘的魅力。

即便一次無意中的擡頭,也必須建立在一種小概率現實之上。必須感謝在那一瞬間,微信沒有收到新的提醒,娛樂新聞沒有推送xxx出軌的消息,整個人也遠離那間糞便直通軌道的廁所。

還要感謝傳統綠皮火車的慢騰騰,才讓大佛寺能以一種從容的姿態,迎接更多乘客目光的檢閱。

火車上石門大佛寺的驚鴻一瞥,足以驅動我跋山涉水,專程爲它再走一趟了。

上車就開始化妝的乘客

最後一趟綠皮火車

多年以後,從菜園壩站臺鑽進5612次列車的過程中,仍舊充滿了驚喜。車站冷落了,但最後的綠皮車,卻仍舊熱絡。

不知是否拜重慶本地媒體的推波助瀾,這趟列車的上座率相當喜人。攢動的人頭中,不乏中老年攝影和戶外愛好者的身影。他們舉着自拍杆呼朋引伴,顯然有備而來。出於老成渝鐵路上最後一趟傳統綠皮火車的特殊身份,它已具備成爲中老年網紅列車的某種潛質。

重慶是一座經典的盡頭式車站。我不得不穿過整趟列車,才得以抵達票面上的1號車廂。上車時,年輕的女列車員一看“平等”,便用重慶話提醒我下車時要朝後面走。聽到我講普通話,她馬上改變口音,很耐心地又重複了一遍。

雖然我沒明白她這一說法的用意,但還是頗爲感動。我本意是朝遠離車頭的車廂走,這樣才能拍攝列車轉彎時的弧度。一口氣走到9號車廂,有種穿越時空的虛脫。

這趟車的乘客身份稱不上覆雜:白髮蒼蒼的老人,聒噪萬分的大媽,一上車就化妝的大姐,和一些用手機外放視頻的年輕人。

我找到一個靠窗的二人座,把車窗擡到最高處。在這個沒有限位器的世界裡,大自然會像個頑皮的孩子一樣讓人無法招架的。

山坡上的房子開始動了起來,那是屬於列車的告別方式。老成渝鐵路上的5612次,又一次沿江而行。

經過小南海後,渝貴鐵路的新白沙沱長江大橋,和川黔鐵路的老白沙沱長江大橋,先後從列車行進方向的左前方跨過。

我回頭凝視着老橋,忍不住多看了幾眼,因爲這將是最後的訣別:自2019年4月24日起,川黔鐵路的列車,將全部改經新橋的下層雙線通道過江。老橋隨之就會停運,並獨自迎接未卜的命途

一邊欣賞風景一邊吃東西的乘客

我爲它捏一把汗的同時,也默默祈求它能永遠矗立於長江之上。

因爲一座千年古鎮,銅罐驛站吸引了不少遊客的身影。而一到江津,列車彷彿被滅霸打了一記響指,頓時消失了至少一半人。這使得幾個本地大叔的吵鬧聲,肆無忌憚地往耳朵裡鑽。更加惱火的是,他們的語速像火神炮一般飛快,讓我這種異鄉人聽得百爪撓心。

列車停靠在金剛沱,這些人紛紛抄起行頭,說說笑笑地下車了。小站就坐落在長江邊上,從他們身上揹着的漁具判斷,顯然要衝過去大幹一場了。

即便遠離喧囂,車廂也還是一座閒不住的百寶箱。正午時分,和窗外的花香一起飄來的,還有隔壁桌一對夫妻的豐盛午餐。男的操一支水果刀,熟練地將幾根黃瓜切成塊,放進一隻透明的飯盒中,倒入蒜、豆瓣醬、辣椒等佐料,攪拌均勻後,又拿起飯盒使勁搖晃了十幾下,這才揭開蓋子,大快朵頤。

除此之外,他們還拿出雞肉、火腿和魚等熟食,讓揹包裡僅有半瓶怡寶的我,饞得乾瞪眼。直到列車抵達平等,我背起行囊準備下車,他們還在一旁狼吞虎嚥。

石門大佛寺

走出平等站的那一刻,我才切身體會到年輕女列車員的良苦用心。

遠處眺望老成渝鐵路上的平等站

這座車站的地理位置比較獨特,剛好位於它身後石門鎮的腳底下。想要出站,就必須朝列車尾部的方向走,待到站臺消失之後,還要沿着鐵路繼續前行一段距離。

我跟着一大堆揹着籮筐和拎着手袋的本地人,穿行在成渝鐵路的路基上。這種無可奈何的“侵線”有幾分滑稽,也換來一種探險般的惡趣味。

走了500米左右,大佛寺浮現在眼前。右手邊,有一條上山的石板路,入口剛好就在半山腰。自然,這裡就成爲我脫離大部隊的地方。他們還要拾級而上,沿着山頂的公路,才能回到石門鎮的家中。

大佛寺正門頂部的西遊記人物雕像

進入大佛寺,須購買一張20元的門票。我把登山包存放在售票處。工作人員都很年輕,也很友善。在瞻仰那尊腳踏蓮花觀音前,我發現了一處拍攝火車的觀景臺,剛好可以把遠處的青山、泛光的長江水、蔥翠的林木以及成渝鐵路鎖在一張定格中。大佛寺的造型雖然別緻,前前後後也只有一座主殿,如果不燒香的話,5分鐘左右就能逛完。

大殿之中,一尊號稱我國保存最完好的腳踏蓮花觀音巨像,正微笑頷首,望着波光粼粼的江水,捍衛着“萬里長江第一大佛”的榮譽。

“不好意思,這個寺廟還可以爬上去嗎?”

工作人員搖了搖頭,還沒開口,一句東北口音的普通話,如小李飛刀一般擲了過來: “哎呦媽呀這寺不能爬的。”

循聲而望,是先前我便注意到的一位白衣女孩,她坐在大殿前的石階上。奇怪的是,在我進來前,就曾聽到她和這位工作人員用重慶話聊天,爲何突然變出了大碴子味?

一番寒暄之後,所有的困惑迎刃而解。這位白衣女孩,是不折不扣的本地人,老家在江津區的白沙古鎮。不過,她的經歷卻不太尋常:十幾歲時便前往廣東打工,後來遇到自己的東北籍老公,又跑到東北待了幾年。三年前,因爲前夫出軌,兩人離婚。她便獨自一人帶着1歲多的孩子,回到了故鄉。所以除了家鄉話,她亦能講一口還算流利的東北話。

女孩說,她這段時間諸事不遂。早上醒來,突然萌生出一個念頭,決定從白沙徒步到石門,來大佛寺燒柱香。說到做到,她真的腳踏一雙VANS,一路沿江而行,經過4多小時的跋涉,來到了觀音殿前。因爲午後比較炎熱,她便打算在寺廟裡休息幾小時,再徒步而歸。結果偏偏遇到了我,一個乘着8塊錢的綠皮火車專程而來的怪人。

腳踏蓮花觀音像

女孩不但手腳勤快,還是個有心人。得知我沒有吃飯,便從包裡掏出一個蘋果,並躬身爬到佛像下的一座洞穴中,接了一碗山泉水。她說這裡的泉水相當靈驗,傳聞是佛祖體諒香客的艱辛,故大發慈悲,使石壁滲出泉水,喝了能夠祈福消災。我得以吃了一隻沐浴過聖泉的蘋果,並對她再三道謝。倘若在武俠小說裡,這樣的女子豈不成了我的恩人?這讓我開始質疑這一切的發生,究竟是真實且合理的,還是一種想象。畢竟,一個突然腦袋發昏便徒步而來的本地女孩,和一個坐着綠皮火車胡亂晃悠的外地大叔,在一座很可能不會有第三個遊客出現的大佛寺中,就這樣神奇地偶遇了。從概率學角度上看,這種機率簡直微乎其微。

但現實的不可思議在於,每當這種小概率的發生成爲既定事實時,總讓人既感到一種不真實的眩暈,又會產生一種擁抱奇蹟的驕傲。這不是電影《彗星來的那一夜》,不存在一個人穿越平行宇宙來到了另一個人的世界。這同樣不是電影《復仇者聯盟》,不存在一個奇異博士透過一千四百多萬種結局選擇了唯一獲勝的那個。這就是現實,一個再平淡不過的現實,只不過湊巧降臨在兩個小人物的世界中,成爲他們各自生命中也許唯一一次的交匯點。在那個尋常的午後,他們一邊坐在石階上吹風,一邊注視着一艘裝滿集裝箱的大船,緩緩地從大佛寺正門頂端的西遊記雕像前駛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