蝗翅蔽天的饑荒歲月──「飄」來一大片化不開的「烏雲」(二)
2013年,高溫乾旱致湖南多地暴發竹蝗災害。上圖:湖南一片竹林裡被竹蝗啃食過的葉子;下圖:湖南林業部門竹蝗防治工作人員放置的誘殺裝置捕獲大量竹蝗(拼版照片,8月8日攝)。(新華社)
保長顯然還不敢懈怠,指揮着大家浩浩蕩蕩往村東的田稼開走。這時已經有人哼起鄉野小調,一副郊遊遠足的神情。雖然,走過草地上,偶而會驚起三五成羣大大小小、顏色各異的蝗蟲,但要說蘇東坡描述的「上翳日月,下掩草木」,也太誇張了。
亂世時期 保命要緊
「我說吧!哪有甚麼了不得的,簡直是浪費大家的時間嘛。」昨晚被教訓的年輕人先發難了。
大夥顯然已意興闌珊,連看到玉米苗葉上幾隻蝗蟲,正一口一口啃食嫩嫩綠綠的葉片,似乎也提不起勁去抓,倒是幾隻早起的母雞啄得津津有味。
「算了算了!就解散,各自打道回府吧!」保甲帶着責備的神情望了耆老一眼。
耆老仍若有所思地望一望地面,又眺一眺天,若有所思地深皺着眉庭。天色晴明,毒日已慢慢升起,本來有人踩過纔會驚起的蝗蟲,開始振翅飛躍;但這樣的數量仍引不起村民的興趣,三三兩兩拖着亢奮後的落寞正準備離去。
突然間,西北方「飄」來一大片濃密得化不開的「烏雲」,霎時嗡嗡嘎響,如狂風大起,似瓦釜雷鳴。衆人驚覺有異,急欲閃躲,已來不及。黑雲突然像散彈開花,化作萬千針刺,一一砸向大地。平常看到的都是散居的蝗蟲,爲了保護自己,體色與四周植物一樣是綠色的,和環境融成一片。但成羣的、遷移型的蝗蟲,不但翅膀特別長,身體也變成黑色,格外駭人。
小孩子們紛紛丟棄手上的傢伙,嚎啕大哭地叫爹喊娘;大人們也驚駭地只能手足無措地亂揮,趕緊把空桶子、畚箕套在頭上東奔西突。有些較鎮定的村民,突然想起了耆老說的「鳴金驅趕法」,也趕緊攘起鐵桶、圓鍬,又是敲,又是打,但起不了作用。
我腦中浮現老一輩的教訓「看人吃肉,莫看人搏鬥」;看人吃肉說不定還能分到一點餘湯屑末;看人搏鬥,免不了捱上幾個拳頭。亂世時期,保命最是要緊,哪還講什麼人情義理。苗頭不對,學着父親,麻布袋往頭上一套,拔腿就跑;腳下踩着的,盡是蝗蟲「嘎扎」、「嘎扎」的響聲。只要佇足停下,不出數分鐘,渾身上下,包括眼、臉,都將爬滿蝗蟲。看到不遠處一小間破板子搭建的野地茅房,也不管異味薰鼻,就往裡衝,取下麻布袋往沒門的茅房開口一按,就是臨時的最佳避難所。
透過破板子的縫往外瞧,只看到還有幾個人影或猛力晃動着,或無方向地狂奔着。「其他人都消失到哪裡去了?難不成……。」一個不安的影像閃過念頭,打了一個寒顫。只見蝗羣所過,草木葉靡有孑遺,羣在烈日照射之下的翅膀閃閃發光,猶如一片褐綠色汪洋。一個區塊青苗啃食殆盡,羣飛再起,翳天蔽日,待落地一陣過後,又是折枝葉枯,情景令人恐怖。
約莫躲了一個時辰,烈日當空,曝曬得炙熱難當;眼看羣蝗像龍捲風一樣,在空中盤旋幾圈,慢慢眼去;大地也由褐綠慢慢變成土黃。
「兒啊!危機應過了,咱們一直躲在這也不是正辦,回家吧。」父親小心翼翼地往外探了探。
我手一鬆,麻布袋這時到像千斤頂一般重,「刷」一聲就掉到地上;想去擰起,偏偏兩手發麻不聽使喚,還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麻布袋甩到肩上,隨着父親走出茅房。
猛力吸了一大口清新的空氣,也許暗室裡悶久了,霎時接觸烈日強光,眼前只一片漆黑、飄着金蛇。
「不要看!」父親突然回身把我往腰裡抱,手掌猛地蒙着我的眼睛。
毛骨悚然 宛如死城
好奇心使然,透過父親的指間,往外瞅。地上橫躺着一具屍體,血和着塗泥,幾隻蟲從鼻孔穿進穿出,恐怖至極,令人作惡。父親使勁摁着我的頭,一步一拐地往前穿梭,究竟路上還有多少這樣的景象?我不敢想像,更不敢張望,只是幼小心靈已受到重創。
走了很長一段路,父親纔敢鬆手,口中直念着阿彌陀佛,蒼白的臉,看得出來,父親也是驚恐萬分。倒是接近村聚落時,一羣壯丁約莫五十來人迎面而來,有的用長竿趕着鴨羣,有的挑着裝着大公雞的竹簍子,至少也拿着捆綁着的草扎或麻布袋。來者徐徐顛撲,大家臉上的共同記號是細細的抓痕與復仇不安的眼神;我們則是匆匆踉蹌,不消問,也無心搭理,只在心裡爲他們祝禱着,希望能「凱旋」歸來。
回到村中,一片愁雲慘霧,老的老,小的小,要不就是村婦、傷丁,聚集在保甲家的大曬穀場。雖是黃昏,卻看不到幾縷炊煙。喪失親友的哀痛,不在話下;目睹慘狀又不敢搭救的怯懦,更是自責難當。放眼望去,父親算是較健全的男丁了,大家不約而同地投以奇怪的眼神,大概都在責問「好手好腳的大男人,這時怎會出現在這?你應該趕赴沙場奮勇殺敵的呀!」
父親沒有搭理,只是失魂落魄地,頭也不回地往家裡走去。一進家門,整個人就癱在地上,像着了魔似的嘴巴呢呢喃喃念個不停。看着父親蒼白的臉色,母親趕緊拿來一碗溫水讓父親喝下,用布拭去臉上的塗泥。折騰了幾個時辰,父親才慢慢回神過來。當天,我們未再踏出家門一步;往外望去,漆黑一片,往常這時候總有散散落落的幾家燈火,偶而也會有些東家長西家短的人聲;今晚的郭莊,出奇的靜,靜得幾乎令人窒息,靜得令人毛骨悚然,宛如死城。
沒有晚餐,也沒有睡眠。一家人,就各自捲縮在客廳的角落;捱過恐怖的一晚。
究竟外頭還發生了甚麼事?沒有探問;尤其是被村民誤解的父親,更不敢去探問。不過,後來聽說,當天趕去「大掃蕩」的村民們,回到家後,也都同父親一樣的神情,似乎也就沒有人責怪父親了。只是,感覺上很多的玩伴、叔叔、伯伯……就再也沒出現了;逃難了嗎?還是……。
最龐大的蝗羣似乎已遠颺,但清晨推門出去,密密層層的蝗蟲,依然持續侵襲大地,村民們在大廣場上擺了好幾個大鍋,老弱婦孺就用掃帚掃,壯丁用鏟子鏟,一鏟一鏟地丟往大鍋煮,再一鍋一鍋地丟。
俗語說:「人要人死死不了,天要人死活不成!」天災、人禍,似乎是命中註定,一次比一次兇猛。毫無喘息機會。歷經這樣的空前浩劫,百姓生機連根拔起,萬劫不復!方圓千里,樹葉、草芽啃食淨盡,連年五穀不收,哀鴻遍野,山川變色,百姓餓死數百萬。
在那浩瀚無涯的饑荒浪潮裡,橫亙在饑民眼前的、是他們可知的險惡與不可知的未來,剎那間,他們可能會被餓死或凍死!一想起那些饑民的乞討與餓死的情景,就難以忍受心中無限的悲涼!
一段如同惡夢的歲月,不知我們這一代、前世作了什麼孽?這天災、人禍,卻千真萬確地、一幕幕降臨在我們這一代人的身上,如今我寧願將這些慘劇,仍當成是長輩們的誇張故事,也不願再回想那到處餓死人的血淋淋的悲劇。(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