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納百川》我的金馬獎舊事(王冠雄)

那些綜藝節目的主持人不知道金馬獎主持人是代表大會,不能有輩份的稱呼,卻滿嘴的叔叔、伯伯、姊姊、阿姨,將金馬盛典主持的像開宗親會,無形中消弭了觀衆的參與感。圖爲王冠雄近照(取材自王冠雄臉書)

第16屆金馬獎(1979)

我是一個自由演員,遊走於小型獨立製片的電影公司之間,既沒有經紀人,也不隸屬於任何電影公司,我從來沒有機會拍過中影、邵氏、嘉禾這些大公司的電影,坦白說,這些大公司有自己力捧的演員,當時,他們也看不上我。

在拍攝「大地飛鷹」之後,我成爲當時臺灣獨立製片公司爭相邀約的對象,一時之間,炙手可熱,但在那些年間,從來沒有受邀參加過金馬獎。直到我拍攝樺樑電影公司「賭王鬥千王」一片時,樺樑公司因「春寒」一片參展入圍,邀請我參加公司的團隊,我才知道只有影片入圍的電影公司,纔有機會能組團參加,並且有名額的限制。

金馬獎當年由新聞局主辦,是一年一度僅次於國慶日的最大型活動,舉辦的地點是在國父紀念館。在與樺樑金家兄弟等待入場時,看到四周的人羣中,有不少俊男美女,看樣子應該是中影或什麼電視公司的演員,男士們穿着質感很好的手工西裝,風度翩翩;女士們一襲長禮服,儀態萬千⋯⋯我下意識看了看身上穿的是爲拍片準備,破了就扔了的廉價西裝,覺得自己有點寒酸,心想:下星期去訂製兩套看起來體面一點的⋯⋯。

我們就像是劉姥姥進大觀園般的進場,看到佈置得美輪美奐,既莊嚴又不失典雅的舞臺,衣冠楚楚的貴賓們齊聚,心中不由暗歎這才能稱之爲「盛典」。入圍影片電影公司的座位被安排在中後方,距離舞臺略遠,但居高臨下還是可以看得很清楚,我好奇的觀看四周,興奮的心情逐漸的被一種奇怪的感覺取代,這電影界的盛典中,我竟然看不見一張熟悉的面孔,就像是進入了一個平行宇宙!我問金愷(金家兄弟的父親,名製片人):「金叔叔,坐在前面的那些是什麼人?也是電影界的嗎?」他看了眼,說:「不認得,有可能是政府高官或立法委員的親朋好友⋯⋯」,金家老三接了一句:「如果可以的話,他們可能連家裡的狗都會牽來⋯⋯」,金家老五說:「這裡是中影官派的主場,我們算是來插花的,如果不是「春寒」入圍,我們就算想來也來不了⋯⋯」。

這時典禮開始了,有人上臺致詞,說了一些不切實際的外行話,掌聲就如下雨般的響起。我觀看頒獎典禮的同時,心裡在爲獨立製片公司感到憤憤不平,新聞局主辦單位只要少巴結幾個官員,就算邀請所有獨立製片的老闆與導演們都來,也不過才2、3百人⋯⋯外人不知道,新聞局電影處最清楚,中影每年拍不了兩部片,真正撐起臺灣電影半邊天的是獨立製片,我們纔是臺灣電影的主流,新聞局連這麼小的順水人情都不會做?

在頒獎典禮進行到一半時,我與「春寒」的導演陳俊良相繼到走廊抽菸,雖然我們當天才初識,但我對他的印象很好。他雙眼炯炯有神,削瘦的臉頰上永遠保持着微笑,說話的速度很慢,每一字一句都先經過思考。

陳俊良問我:「王冠雄,你以前有沒有參加過這個金馬獎?」

我回答:「沒有。你呢?」

陳俊良:「我也是第一次參加。你想不想得這個獎?」

我回答:「想,你呢?」

陳俊良:「想。我來弄一個劇本,明年我們來拿,好不好?」

我回答:「好。」

這幾句就是全部的對話,男人與男人之間的話不必多。陳俊良準備的劇本,片名是「茉莉花」,這是我唯一拍過的文藝片。

第二年,我以此片得了第十七屆金馬獎「最佳男演員獎」。

第17屆金馬獎(1980)

「茉莉花」是一部戰爭文藝片,時代背景是對日抗戰時期,故事背景發生在中國東北一所日軍臨時性的野戰醫院。我飾演一位日本醫官,將救人視爲天職,但在這場戰爭中看到了太多的死亡,內心充滿着矛盾,每日藉酗酒麻痹自己,最後因協助一羣受盡殘暴凌辱的中國女學生逃亡,以悲劇收場。

同時入圍最佳男主角的還有狄龍(英雄,邵氏電影公司出品),王道(源,中影出品),他們在入圍的影片中,都非常的出色,坦白說,我是最不被看好的一位。很多人認爲我與狄龍都是動作派演員,一向是金馬獎評審委員所排斥的對象,王道受中影力捧,佔盡主場優勢,呼聲最高,在典禮前幾日的記者會與活動中,已經是所有記者們追逐採訪的焦點。狄龍大老遠自香港來,卻備受冷落,不時以自嘲來避免難堪。

當宣佈是我得獎時,幾乎所有人都無法置信,因爲這是首度由體系外的演員得獎,並且還是動作片的演員。我上臺領獎簡短致詞後,接下來就是一連串的混亂,在記者們拍照採訪後,所有得獎人再到環亞飯店參加慶功宴,結束時已近午夜。

回到家後換下禮服,看到鏡中的我跟出門之前沒有什麼兩樣,在熱鬧喧譁之後突然安靜下來,感覺一切似乎不是那麼真實。我套上牛仔褲開車再度回到國父紀念館,人潮早已散盡,在昏暗的燈光下,清潔工正在打掃滿地的紙屑。我沿着冷清的走廊慢慢的繞了一圈,心中的感覺是「空虛」。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自己真正在追求的是什麼?

我需要靜下來好好想想:「我已經向自己證明了當演員的能力,接下來,我想要看看自己還能夠再做些什麼?」。

第19屆金馬獎(1982)

金馬獎是電影界一年一度的盛事,整個過程是一個頒獎典禮。我們可以從奧斯卡金像獎的頒獎典禮中看到:主持人態度莊重、風趣、幽默,對得獎人或得獎作品的讚美與尊重,讓人感受到獎項的神聖,得獎人的興奮與驕傲。在那感人的時刻, 所有的努力與心血,得到了肯定與讚賞。你絕對不會看到有人會像吳念真一樣順手接過「最佳編劇獎」就說:「我兒子又多了一個玩具了」。

將具有重大意義的金馬獎頒獎典禮辦的像個綜藝節目,使得電影味盡失,這是因爲主辦單位不瞭解電影文化的內涵。很多頒獎人與得獎人態度的輕忽傲慢,這是缺乏認知與內心素質的問題。

那些綜藝節目的主持人不知道主持人是代表大會,不能有輩份的稱呼,卻滿嘴的叔叔、伯伯、姊姊、阿姨,將金馬盛典主持的像開宗親會,無形中消弭了觀衆的參與感。不適當的玩笑,輕佻的態度,都會有失莊重。

電影放映時,經由感官進入腦部的程序,依序是聲、光、效果、畫面、人物、劇情,一部電影的絕大部分,都是在後期製作完成的。拍片的現場有導演組、製片組、攝影組、燈光組、道具組、特技組、服裝組、化粧、梳粧組、場務組,所以電影是集體的創作,從來沒有一個人能獨力完成。後期製作更重要,有剪接、配對白、音樂、效果、字幕、沖印這些工作。所以金馬獎除了最佳導演、男女主角、配角外,還設有最佳劇本、攝影、剪輯、音樂、服裝設計、錄音這些獎項。因爲後製作纔是最重要的。

電影可以帶動時尚、流行、音樂、藝術,可以將古代的生活風貌呈現在眼前,也可以將現代人的思考模式、生活習慣、社會的現象流傳到後代,是一種文化資產。 金馬獎典禮是每年僅次於國慶日的第二大型的活動,經由電視全程轉播,應該利用這大好的機會,讓社會大衆瞭解電影不僅只有娛樂價值,也是一種精神文化的活動。

歷年由官方主辦金馬獎時,由於新聞局電影處根本不懂什麼是電影,只是當成一場熱鬧的大型晚會在舉辦,觀衆在看完只知道什麼男女演員得獎,無法從中對電影文化有更深一層的認識。

在民國71年時,胡茵夢告訴我金馬獎主辦單位邀請她擔任典禮的主持人,當我一聽到男主持人是蔣光超時,就爲她捏一把冷汗。胡茵夢可以勝任,但邀請蔣光超是一個錯誤的決定,因爲蔣光超是個諧星,習慣性的擠眉弄眼,會破壞整個典禮應有的莊重感。整個流程的腳本一拖再拖,直到典禮的兩天前才寫好。胡茵夢從新聞局電影科領回腳本交給我先看,我纔看到第一句話⋯⋯就看不下去了。

(開場白如下)

胡:「蔣伯伯,你爲什麼今天看起來兩個眼睛一個大、一個小?」

蔣:「因爲我一個眼睛是看大銀幕,一個眼睛是看小螢幕的。」

(以下:哈哈哈哈⋯⋯⋯⋯)

胡茵夢也看傻了,問我怎麼辦?最後決定由我陪她去新聞局電影處找江奉琪科長(後任中視總經理),江奉琪很無奈的表示:這個腳本是由臺灣最有名的四大編劇合寫的,他也是纔剛看到,第二天就要彩排,來不及重寫了。

這四大編劇(不具名)把金馬獎寫小了,令人失望。第二天我陪胡茵夢去彩排,遇到蔣光超,他有點倚老賣老,說話時不停的擠眉弄眼。開始彩排時,胡茵夢嘆了口氣,無奈的說:「蔣伯伯,爲什麼你的眼睛⋯⋯」。小丑進場,一場「金馬宗親會」就此再度揭開序幕…..

第21屆金馬獎(1984)

歷年來金馬獎的主持人都是經由新聞局主辦單位內定指派,唯獨第二十一屆(民國73年)是經由新聞界票選,結果一致公認推選我與姚煒爲最具代表性及完美搭檔的男女主持人。在新聞局正式邀請我時,我毫不考慮的立即答應,雖然我從未有任何的主持經驗,但我相信我可以勝任,此時的我羽翼已豐,只要有風,我就敢飛。

我擔任主持人的唯一條件,就是腳本要由我自己來寫。這是破天荒的創舉,因爲歷屆的主持人從來沒有參與籌備的工作,都是等到彩排前纔讀稿排演。

經與電影處江奉琪科長溝通我的觀點及主張,除了最佳導演、男女主角外,對其他各類獎項也要利用這機會多做介紹,尤其是後製作的部分,讓社會大衆藉此機會能對電影的正面意義有所認識,他欣然同意並全力的支持。

這樣一來,典禮的趣味性當然就會降低,在華視決定交由羅小鵬導播全權負責時,我立即邀約他會面,相談甚歡,他表示將會在舞臺設計、燈光佈置、音樂與節奏感這些方面製造氛圍,來彌補趣味性的不足。

姚煒因主演「金大班的最後一夜」,獲得當年最佳女主角入圍提名,她的豔婦氣質無可比擬,被譽爲「女人中的女人」。在她從紐約抵達臺北之後,我們每天都會面討論服裝的搭配、對白的設計、口氣與分寸的拿捏,及建立一些小動作的默契。接着,我們約談每一位典禮的頒獎人,討論訪談的內容,說服他(她)們將重點放在獎項的意義。因爲我們是新聞界推選出來的主持人,所以也有很多的記者朋友參與討論,不時提供寶貴的意見。這時,除了得獎人致詞的內容之外,整個頒獎典禮大致上已經可以掌握了。至於現場若是臨時出現什麼小狀況,那就見招拆招⋯⋯

隨着時間的迫近,姚煒的情緒開始緊繃,顯現出了患得患失的心態,因爲她同時也是最佳女主角的入圍者,面對的是與她難分軒輊的楊惠姍,還有一位頒獎人給了她很大的壓力,就是擔任壓軸的最佳男主角頒獎人孫越。他是唯一不肯配合腳本討論的一位,姚煒無論怎麼跟他溝通,他既不願意接受我們爲他的設計,也不肯透露他上臺時會說些什麼。孫越是個很有主見的人,這是我在拍「賭國仇城」時就已經明確感受到。他是前一屆最佳男主角的得主,在這屆又因主演「老莫的第二個春天」入圍提名,身段不自覺的有點高。作爲一位受訪者,竟然不願意跟主持人溝通,非常的不近情理。

我很清楚他心裡在想什麼。有的人很會掌握機會,會在最適當的時機說些顯現睿智或發人省思的哲言,加深別人對他的印象,這原本無可厚非,但主持人若一時無法迴應,相形之下就會顯得愚蠢,這是所有主持人最擔心的狀況。直到最後一分鐘,姚煒在後臺追問孫越時,他還是堅持不肯透露,只說了句:「臺上見!」。多年來,我對孫越都很尊重,在眼見他對一個女人都可以斤斤計較到這種程度,我終於忍不住對他說:「孫越,你不是個君子!」。

那年的最佳女主角得主是楊惠姍,她是與我合作最多的女演員,沒有人比我更清楚她的家庭、她奮鬥的過程、她情感的創傷,我站在她背後的主持臺上,聽到她開口說的第一句話:「我從小,無論想要得到任何一樣東西,都是那麼的難⋯⋯」,內心不由一陣酸楚。

雖然都沒有主持的經驗,但我與姚煒共同主持了一場經典的頒獎典禮。在之後的慶功宴中,姚煒的表現雖然泰然自若,但我能感受到她內心的失落,她經歷過大風大浪,內心素質非常堅強。在爲楊惠姍高興的同時,也同時爲姚煒感到惋惜,那是一種很複雜的情緒。在與姚煒道別時,我用半開玩笑的口氣說:「再見了,金大班的最後一面」,是的,我心裡知道,這是最後一面。

從接受邀請擔任主持人,全力投入籌備工作,直到典禮順利結束,我始終沒有告訴任何人我已準備息影。這是我爲電影界做的最後的一件事。

多年之後,在報章媒體上看到孫越已成爲愛心慈善的代言人,我不禁懷疑哪一面纔是真正的他?也許都不是。

(作者爲演員、金馬獎得主。本文原刊作者臉書,原題爲《金馬獎》,經作者同意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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