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級定製的盡頭，是仙，還是癲？

衆所周知，2024秋冬高定時裝週的開局並不樂觀。

由於正值巴黎奧運會開幕前的緊張籌備期，整座城市都不得不爲奧運讓路，設計師們也不例外。這讓時間本就不充裕的一些高定品牌打起了退堂鼓，或者乾脆放棄本季的發佈。另一方面，眼下數個擁有高定系列的時裝屋正在經歷人事動盪，在過渡階段選擇缺席也是無奈之舉。因此，雖然高定日程的天數沒變，但品牌陣容和場次卻實實在在地縮水了。

而實際上，每場如期舉辦的高定大秀卻着實獲得了超乎意料的關注度，但原因大相徑庭，有的在美學上繼續發揚傳統，而有的被網友直呼“看不懂”。誠然，高級定製關乎想象與造夢，每場夢的主題與角色都各不相同，時裝的風格自然也投射出多元百態，這也在潛移默化地推動着整個高級定製體系在21世紀的生存與復甦。縱使每個人都希望走進高定的幻夢世界，但即便身處局外，也不影響我們以旁觀者的視角去感受創意與工藝中的門道。

在過去近20年裡，Giorgio Armani先生在高定系列中嘗試了各種與典雅雋永相關的主題，從海洋、竹林的自然之美，到東方文化、科幻星球的想象，這些創作的發生無一不是追隨Armani先生的個人意願，無關話題，也無關潮流。不過在2024秋冬系列高定系列中，他的創作主題——珍珠，雖然無意討好外界，卻真實地反映了當下時尚界的偏愛。這種泛着溫潤光澤的自然恩賜，需要與生長的環境不斷對抗、磨礪，才能結出無比至臻的光暈。

對於從70年代起創立個人品牌的Armani先生來說，珍珠的成長、豐收，也許和人生的軌跡一脈相承，而時至今日，當他再次欣賞珍珠的美感時，“寧靜”是最先從腦海中浮現出的感受——以珍珠爲題，尋找當今世界上已然缺乏的寧靜感，它的純潔美好可以跨越國界，被所有欣賞者感受和體會。於是，一如既往的優雅造型輪番登場了，珍珠的光澤形態率先爲西裝外套的廓形和麪料帶來靈感，寶塔肩和開襟下襬變得更爲柔和，色彩也近乎如珍珠般含蓄內斂。而隨着裙裝和晚禮服的出現，珍珠的意象變幻出更多創作形態，比如完全以成串珍珠打造的披肩，或是以珍珠交織水鑽完成的刺繡，以及用珍珠打造的鎖子甲等，幾乎帶來了珍珠在服裝上呈現的所有可能，模特們不疾不徐地從秀場中走過，優雅的倩影令人過目不忘。

全場90個造型創下了本季高定時裝週單場的數量紀錄，而如果你是Armani先生的忠實擁躉的話，或許也已經發現，這是品牌爲他個人提前慶祝90歲大壽而準備的“小彩蛋”。還有不到半個月，這位縱橫時尚圈半個世紀的設計大師即將開啓人生中新的十年，他的狀態依舊矍鑠，如秀場中那些光鮮禮服般持續釋放着生命的光彩。

Daniel Roseberry很難低調。儘管他將本季秀場轉移到了沙龍秀原址處的地下室，但那把邀請函裡附帶的金色鑰匙還是泄露了天機——我們將打開另一扇高定黃金年代的大門。

衆所周知，Elsa Schiaparelli女士活躍於上世紀的二三十年代，但Roseberry本季希望將創意的腳步往前推進，回望高定最後的巔峰，五十年代。“我想讓人們感受到五十年代高定中那種新鮮、純粹的感覺，這些廓形就是對當年的致意。”爲了儘可能地回溯過往，Roseberry甚至嚴格要求團隊在創作過程中不能使用手機，僅憑藉着腦海中的吉光片羽來重新構思，這或許能夠避免設計的一味復刻，而更重要的原因是，他發現Schiaparelli的高級定製正在客戶心目中扮演着越來越重要的角色，“最近有人告訴我，‘人們不是在購買 Schiaparelli，而是在收藏。’這種熱愛只源於顧客與作品之間獨特的關係。”

無論是設計創意還是展示方式，Roseberry都沒有辜負“收藏者”們的期待。昏暗的秀場在三盞枝形吊燈的照耀下拉開帷幕，錫金屬經過鍛造、捶打、鍍金，塑形爲一片片栩栩如生的羽毛，在黑色天鵝絨斗篷上營造出恢弘莊嚴的感覺，以此爲始，Roseberry也展開了想象的翅膀。粉色緞面裙裝胸前的“銳器”，模仿了Schiaparelli女士在1937年與薩爾瓦多·達利合作推出的著名細高跟帽。Charles James標誌性的廓形與色彩在一件蕾絲緊身胸衣搭配綠色蝴蝶結裙襬的禮服上得以延續，而不斷被撐起、架高的裙襬之下，連襯裡都裝點着大面積的粉色水鑽，真正成爲一套套無死角的收藏品。“每一季都是給自己設定一個新的挑戰，用高級定製作爲一次實驗。”在Roseberry看來，這是一種對過往的超越，而其本身，或許已然成爲新的經典。

重返高定舞臺，Thom Browne將秀場設置在了巴黎裝飾藝術博物館，卻又用原色平紋細布裝飾出一隅古希臘建築風格的立柱與秀道，令嘉賓們如同置身古代奧林匹克的競技場，秀前就已展露出勢均力敵之姿的模特們以兩方“拔河”的姿態，提醒着陸續到來的嘉賓們，大家即將見證一場奇幻的時裝競技。

頭頂月桂葉冠的超模Hannah Motler引導着模特們以選手姿態登場。由Thom Browne打造的全新高定系列成爲象徵他們實力的武器。而意在顛覆“深藏不露”的傳統，秀場上的高定作品將目光回溯到了製作服裝的初始步驟——坯布打版，以看似未完成的方式，將服裝內部潛心埋藏、隱匿的襯裡、縫線、結構曝光在聚光燈下，也重新彰顯出Thom Browne對品牌工藝的自信。鉤眼扣、未經縫合的邊緣及十字繡紋案，無聲地傳遞着每一套服裝製作背後的精細反覆，標誌性的體育運動元素由此被拆解、重構於品牌經典的西裝外套、廓形夾克和束腰鉛筆裙之上。而看似常規的針織造型，其材料則來自將平紋坯布精細拆解後重理的紗線；如X光透視般還原的肌肉紋理刺繡，細緻到勾勒出了依附在肌肉組織上的每一根血管；宮廷風套裝上打造的金屬質感刺繡，由42個工匠總計花費11000個小時才得以完成。

Thom Browne也是懂得如何將戲劇化推向極致的，呼應開場前勢均力敵的拔河比賽，秀場尾聲處登場的三件金、銀、銅色刺繡外套象徵着競技場上的至高榮譽，嚴密的立體刺繡彼此堆疊交織，如同獎牌上雕刻的圖案紋路般折射出璀璨的光芒，幾乎沒有什麼能夠更具象且如此富有趣味地將奧運與高定相連了。當然，在本季高定時裝週上，Thom Browne無疑也成爲了製衣的大贏家。

送走了Simone Rocha，Jean Paul Gaultier 高定系列又迎來了新的客座設計師，現任Courrèges創意總監的Nicolas Di Felice。毫無疑問，Gaultier具有慧眼識珠的本領，他總能將當下最具才華、最有實驗精神的人才招致麾下，爲他們提供更大的舞臺。而Di Felice自2021年成爲Courrèges創意總監以來，其對傳統乙烯基材質的創新運用，貼合當代年輕人生活方式的創意理念，以及簡約中略帶性感暗示的設計細節，都讓他快速成爲行業中最值得關注的設計師之一。

從Di Felice過往的設計不難看出，他並非是一位喜歡在服裝上渲染裝飾的創意總監，因而在大秀揭幕前，大家也在猜測，他會如何平衡高定所象徵的手工藝，並融合他擅長的先鋒未來視角。方形的舞臺中央，沒有過多的裝置鋪陳，模特們上演了一場逐漸釋放自我的過程，一步步卸下枷鎖與束縛。從裹得嚴嚴實實的皮革風衣，高聳至眉骨上端的領口，到可拆卸的緊身夾克，再到透明抹胸裙與絲質睡裙，直至最後僅剩下一件透明薄紗的緊身胸衣的造型，對於身體的可見度不斷加碼，但同時工藝表達卻絲毫沒有喧賓奪主，仔細觀察裙裝中似乎泛着點點金屬光澤的元件，那並非華麗的珠繡，只是胸衣設計中常用的鉤眼扣，Di Felice將其作爲造型中鮮少可見的裝飾元素，如像素點一般鋪陳在薄紗上，或是作爲各種可拆卸元素周圍的功能性配件存在。

顯然，相比於之前參與到客座設計師項目中的人選而言，Di Felice並沒有刻意將Gaultier設計中最爲經典的那些元素重新回爐，而是選擇了自己更爲熟稔和自信的方式來傳遞高定的另一種可能性，如他在秀前採訪中所言，“如果說Gaultier所做的事情對我產生了哪些影響的話，那麼最重要的或許是促使我來到巴黎，做自己。”

在當今的價值觀中，將身體物化似乎是一件亟待被批判和糾正的意識，但設計師組合Viktor Horsting和Rolf Snoenen就是能夠以詼諧的方式讓你接受、愛上，甚至想有穿上試試的衝動。對他們而言，實驗性就是高級定製所存在的意義，每一季都能產出令人意想不到的驚喜。

本季高定系列，Viktor Horsting和Rolf Snoenen選擇從他們的1998秋冬高定系列中汲取靈感，帶來“Atomic Bomb 2.0”的創作。時隔26年後，他們在廓形和色彩上的發揮顯然更爲跳脫，輪廓進一步演變，變得更加抽象。人體與三維的、抽象的、幾何的形狀相融合，不僅是立方體、三角形和球體的鎧甲，更有如摩天大樓與兒童積木的結構也交叉出現，如兩位設計師所言，這當然是一個“非常生動、誇張和荒謬”的系列，“對我們來說，高級定製是一個實驗和發明的實驗室。”而另一方面，如果沒有這些超越合理想象的作品出現，我們也無從得知時裝，或者說類似時裝的裝置，能夠將人類的創造力帶向何方。

中國香港設計師雲惟俊攜個人品牌Robert Wun全新高定系列第三次登上巴黎高定時裝週的舞臺，這次的秀場主題是“時間”。在高定的世界中，時間有多重含義，但對他而言，最重要的莫過於今年是品牌成立十週年。在大秀髮布前夕，Wun在社交媒體上分享了他即將於九月在香港舉辦大秀的消息，或許象徵着他從香港出發走向世界，又從世界迴歸香港的輪迴。而在本季的高定系列中，時間的流轉與輪迴表現得更爲具象、浪漫，甚至伴隨着銳利鋒芒。

首先登場的由往季“雨中人”升級而來的“雪中人”造型，開始季節流轉的敘事，春光月夜的莊生曉夢，秋日飄零的殘敗落英以Robert Wun的創作視角映入人們眼簾。而緊隨其後的一系列造型則進一步強化了品牌標誌性的設計元素和工藝特徵，比如裙邊的燒痕、胸衣與褶皺懸垂的組合，透明的網紗面料與戲劇感十足的帽飾的結合，這些獨特造型不僅贏得了業內人士好評，也成爲各大紅毯和頒獎禮的常客。Wun是非常理性與聰明的，雖然作品中時常流露出“出格”的一面，但他深知，對於一位登上國際舞臺的設計師而言，能夠維持品牌生命與繼續前進的關鍵，是必須讓風格得到持續，而非一味將天馬行空的創作堆砌在觀衆們的面前。

當然，他也懂得如何在延續之中適當地加入新的驚喜，比如在大秀最後出現的四款造型，對應了時空轉瞬間的皮膚、肉體、骨頭和靈魂，他想象着這些元素單獨存在的狀態，並以兼具奇幻和超現實的方式加以演繹。或許百褶刺繡打造皮膚、立體刺繡塑造的“血淋淋”的肌肉，以及在行走間會帶動不安搖晃着的骨骼，都令人感到一種迷人的驚悚，但最後登場的，迴歸浩淼星空的靈魂，卻令人感到浪漫和雋永。

顯然，Robert Wun將他人格中那重“科幻驚悚小說家”的一面帶進了創作中，並輔以現代工藝進行淋漓盡致地表達。而實際上，對於每一個希望在高定舞臺上大顯身手的設計師而言，他們的所思所想，以及對於周遭的思考，都被有形或無形地投射在創作中，比如Iris Van Herpen一如既往的硬核科技與生態視角，Rahul Mishra對印度傳說與神話的崇拜嚮往，Demna對亞文化的參與和感知，以及年輕的Charles de Vilmorin總愛在畫作中描繪的超現實世界。所以說，高定體系中的創作環境，也恰如一個微觀社會，有生物學家，有神學者，有科學家，也需要有詩人，有造夢者，這樣的高級定製環境才能夠實現良性循環，生生不息。

撰文：Shanlai

後臺攝影：Acielle / Style Du Monde

編輯：Yang Yi

設計：小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