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色大象:東北麻辣拌裡,有三哥的江湖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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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北麻辣拌裡,有三哥的江湖往事

前言

大家好,萬衆期待的告白終於來了。認識這麼久,謝之然終於知道了三哥在成爲職業催收人之前的經歷,知道了他和大哥二哥故事。對過往的剖白讓他們的關係似乎更近了一步,可謝之然的新室友——那個家居服下藏着八塊腹肌男人,讓三哥急得抓耳撓腮。至於告白成沒成功,趕緊自己看吧!

第一場

三哥最近有些魂不守舍。他滿腦子想着如何向謝之然告白、如何追求謝之然、如何讓謝之然喜歡上自己。像三哥這樣粗粗拉拉的“糙漢子”,談起戀愛來真是讓人捉急。從未追過姑娘的他終於頓悟:談戀愛這事兒,比跟老賴討債還難!老賴欠債不還,總還有合同約束着;可姑娘不喜歡自己,下多大功夫也是白搭。

劉姐也逐漸發現了三哥的心不在焉。前幾日出門要賬,三哥把欠債人和債主的住址給搞反了,討債討到了債主家裡去,鬧了個烏龍大笑話。

“三兒,這樣的低級錯誤,你從來不犯的。”劉姐忍不住和三哥約了頓火鍋,談談心,“跟姐說說,你怎麼了?”

三哥低頭涮着毛肚,嘴巴嚴得跟個閉口牡蠣似的。

“還是因爲小謝那丫頭嗎?”劉姐嘆了口氣,“三兒,她和咱不是一路人。你也老大不小的人了,下個月……下個月是不是就三十歲了?咱也是奔四的人了,結婚生孩子得現實一點,找個能過日子的。”

“啥叫過日子的?”三哥嘟嘟囔囔起來,“就小猴娶的老婆,討債架勢比我還猛。那就叫過日子的了?那誰家的大妹子,一天到晚捧着個手機看偶像劇,她老公被人打了,連醫院都不去。還有爽子他媳婦,沒啥文化,成天在家洗衣做飯拖地,給爽子當保姆。倆人平時話都不聊半句的。我是又心疼爽子,又心疼這位弟媳!婚姻生活過成這樣,還不如不結婚呢!”

“嗬喲。”劉姐冷嘲熱諷起來,“三兒,給你點兒春光你還真就氾濫了?你以爲你算什麼呀?還瞧不起爽子他媳婦、小猴他老婆?這樣的女人你能娶到你就燒高香吧!你當你是什麼好料呢?高中文憑,也沒個能上檔次的工作。也就是你姐我看得起你。你覺得小謝能願意和你在一起麼?”

“得啦!”三哥不耐煩起來,“我知道酒吧裡有頭粉色大象!我看見啦!有頭粉色大象怎麼了?大不了,我把那大象給攆出去!要麼,我這輩子就和這頭大象一起生活了!”

劉姐一愣。她並不知道三哥和小智那晚在酒吧裡嘮的嗑。什麼粉色大象?什麼亂七八糟的?三兒絕對是發了情癲了。

“我也很想給她一切。”三哥沮喪地說,“可我啥也沒有。我在長春有個寵物店,但還欠着十幾二十萬的借款。除了這個,我真的什麼也沒有了。”

劉姐安慰地拍了拍三哥的肩膀:“小謝也不見得就是個拜金的姑娘。我看她挺仗義。你幫她討債進局子那次,最後不還是她交錢把你保出來的麼?再說了三兒,你也算是個好男人,起碼你不撒謊,有多少就說多少。不像有的男人,淨吹牛逼!嘴上說着什麼,我願意去給你摘天上的星星,去珠峰記錄我們的愛情,去馬裡亞納海溝刻下我們的名字……結果呢?”劉姐翻了個白眼,“姑娘問一句:婚房加上我名字唄?男的立馬就慫了:那可不行!星星可以給你,但房子得歸我。”

三哥被劉姐逗樂了。他往火鍋裡丟了一盤寬粉,道:“那我還是比這些男人強的。婚房只要買得起就加名,生了孩子跟她姓都成。反正我們家也不認我了。”

劉姐噗嗤笑了出來:“這覺悟很可以啊!要是有男德學院,你得進去當校長了。”

但三哥笑不出來。他想起了遺棄他的原生家庭,那是一道他很不願意撕開的傷疤。

“快過生日了吧?”劉姐突然打斷了三哥的思緒,“姐在北京給你辦一場,介紹點朋友。”

“不了吧。”三哥垂眸,“大哥走了以後,我就不過生日了。”

這話劉姐不愛聽:“大哥走了,你大嫂還在呢。怎麼着,瞧不起你大嫂?”

“不是,我不是這意思……”三哥趕緊解釋。

“你過生日,把小謝叫來。”劉姐說,“三里屯臺北純K,檔次不低吧?姐做東,讓她來。有啥話你當面都跟她講清楚了。行不行的就看這次了。”

劉姐見三哥還在猶豫,雷厲風行地一拍桌子,道:“這事兒就這麼定了!”

三哥當然是想見謝之然的。可邀請她參加自己生日派對的事兒,他一個大老爺們,怎麼也抹不開面子問。手機裡的信息被三哥改了好幾次,他仍舊對措辭不滿意。臨到生日的前一天,三哥知道自己不能再拖了,乾脆去了陽陽娛樂的樓下,等謝之然下班。

“你明天的生日?”謝之然驚訝地看着三哥,“那你怎麼今天才告訴我啊!我都沒時間給你準備禮物。”

三哥害羞地撓撓頭,道:“不用帶什麼禮物,你人來就行。我平時也不過生日。這次是劉姐吵吵着要辦。”

“劉姐也在呀!”謝之然露出了一個大大的笑容,“我好久沒見到她了。我跟你說,我最近在寫一個劇本,裡面有個人物想照着劉姐寫。她明天要是在,我正好和她聊聊,蒐集點素材。”

“劉姐有啥好寫的。”三哥樂了,“她就一東北大姐。你回長春不遍地都是她這樣的麼。”

謝之然搖了搖頭。她一邊和三哥並肩向高碑店產業園區外面走,一邊對三哥解釋:“你不覺得劉姐特別有魅力,特別神勇、說一不二麼?而且她雖然年紀不小了,但每次出門妝容總是精緻又得體,舉手投足都帶着王者的氣息。她簡直就是我心中最理想的女性形象啊!”謝之然冒出了星星眼。

三哥想了想平日裡劉姐在發大財的總裁辦公室裡不修邊幅地吸菸、摳腳的模樣,嘴角尷尬地抖了抖。

“我認識劉姐這麼多年,還真頭一回聽到有人這麼評價她。”三哥笑着說,“你明兒就把剛纔那段話說給她聽,她能樂開花,恨不得立刻認你做乾妹妹。”

“哎,三哥,我其實特別納悶。”謝之然天真爛漫地問,“你和劉姐是怎麼認識的?你是怎麼進入催收這個行當的?是劉姐帶你入行的嗎?”

謝之然算是問到了三哥的黑歷史。這段人生經歷三哥是一直不願意說給別人聽的,就連好友小智對他那些年的經歷也是一知半解。三哥乾咳了兩聲,掩飾性地想把話題帶過去。他嘻嘻哈哈地回了句:“咋地?你跟我這兒套寫作素材呢?”

“也、也不是……”謝之然有些扭捏,“就是想多瞭解瞭解你。”

謝之然這句話是真心的。三哥身上有很多和她周邊的人不一樣的地方。在謝之然眼中,三哥總是籠罩着一圈神秘的光環。他就像天降神兵,總能在危機時刻,救人於水火。謝之然有着一顆創作者的好奇心。她希望和三哥更親近一些。她希望知道他的過去、他的現在,甚至是他的未來。

第二場

生日派對如期而至。糙人三哥當了一把精緻小公主。看着KTV包廂裡花裡胡哨的氣球和“HAPPY BIRTHDAY”的彩旗裝飾,三哥實在無話可說。參加派對的人除了小智,他誰也不認識。這些人都是劉姐的朋友,他們只在乎能不能和劉姐套幾句詞,請劉姐幫自己辦事,卻沒人關心壽星到底是誰。

三哥在寶藍色的絲絨沙發上如坐鍼氈,頻繁地低頭看手機。謝之然發消息說,她又堵在繁忙的東三環上了,恐怕會遲到二十分鐘。

一個穿着豔麗的姑娘坐到了三哥身邊,自我介紹起來。她叫莎莎,是劉姐朋友的女朋友的閨蜜。這個關係着實複雜,令三哥頭大。

莎莎開口問了三哥一句:“帥哥,你知不知道今天誰過生日啊?”

三哥沉默了幾秒鐘,回答:“我。”

莎莎絲毫不感到尷尬或抱歉。她小手在三哥肩膀上一搭,直勾勾看着三哥問:“行啊壽星!那咱倆合唱一首《愛you ready,愛我ready》吧!”

“啥玩意兒?”年輕男女們點的歌,三哥是一首都不會唱。

“你沒聽說過?”莎莎一臉不屑,“那你會唱啥?”

三哥有些厭煩莎莎。他向沙發邊緣蹭了蹭,然後大聲地乾唱出來:“我會唱:大河向東流,天上的星星參北斗啊!咿呀咿呀喲!”

莎莎在原地愣了片刻。隨即,她對三哥翻了個白眼,坐到對面沙發上的一位帥哥大腿上去了。

三哥像一朵枯萎的小花,安靜地坐在喧鬧的KTV包廂裡等待着。半個小時後,這朵名爲三哥的枯萎小花,終於迎來了他的小水壺——謝之然風塵僕僕地趕到了。

“太堵了!我是換了出租車又換地鐵,結果還是遲到了!”謝之然氣喘吁吁地坐到了三哥和小智身邊,然後伸手從包裡掏出了一個包裝精緻的小禮物。

“祝你生日快樂!”

三哥盯着謝之然遞來的小禮物,心臟砰砰地跳了起來。他雙手接禮物的樣子,就像在家被困了一天的哈士奇,終於等到了主人帶回來的小香腸。

謝之然慫恿道:“拆開看看!我知道你是金牛座,本來想給你買個小牛吊墜,可是轉念一想,又覺得這玩意兒不實用。”謝之然故作神秘地說:“我送你的這個禮物,對你來說可實用啦!”

聽謝之然這麼說,三哥趕緊開始拆禮物。他小心翼翼地捏着蝴蝶結的邊緣,一層層拆去外面的包裝紙。他平常總覺得這些花裡胡哨的禮品包裝紙又不環保,又沒啥意義。但對於三哥來講,只要是謝之然送的,哪怕是一張擦鼻涕紙,他也得拿鏡框裝裱起來。

禮物拆開,裡面的東西讓三哥瞠目結舌。

謝之然送了他一盒泰國代購的跌打損傷膏。

三哥:“……”

小智:“……”

謝之然仰着小臉,得意地邀功:“我想着你平時討債肯定特別辛苦,工作時八成容易受傷,就給你買了這個。杜琪峰的《黑社會》那部電影你看過吧?在我心中,你就是《黑社會》裡的大D,《古惑仔》裡的陳浩南,《追龍》裡的跛豪,《英雄本色》裡的小馬哥!”

“我可真替三哥謝謝你啊。”小智假笑了一下。

三哥扶額,開始向謝之然普法:“吱吱啊,在我國,一切黑社會行爲都是違法的。作爲職業催收人,我的工作首先需要符合法律、有據可循、有理可依。劉姐的發大財公司也是和我簽了勞務合同的。我是正式員工,和那些上班的白領一樣,有五險一金的。再說了,現在都是文明催債,基本用不着動手。除非遇上那種喝了酒要鬧事的,我上手阻攔、控制一下,也算是給民警同志幫幫忙了。平日裡……”三哥盯着那盒跌打損傷藥,“我還真用不上這個。”

一聽三哥這番話,謝之然馬上赧了臉。

“對不起……我不知道你不喜歡這個。”謝之然低下了頭,伸手就要從三哥手中將禮物拿回來。三哥趕緊擋住謝之然,柔聲道:“那什麼,喜歡!我喜歡!禮物我還是要的。平時健身跑步,崴了傷了的也能用。我得感謝你。你是今天唯一一個送我禮物的人。”

“啊?那你這些朋友……”謝之然看了一圈包廂內的男男女女,以及穿梭在其中喝酒喝嗨了的劉姐,很快意識到,這場生日派對,根本不是給三哥辦的。

“要不咱們去別的地方吧。你晚飯還沒吃呢?”三哥問謝之然。小智見狀,拍了拍三哥的肩膀,識趣地端着酒杯向劉姐走了過去。

謝之然見三哥已經站起了身,自己也覺得胃中空虛,便遙遙和劉姐打了個招呼,跟在三哥身後走出了包廂。

劉姐看這倆一前一後地走了,心裡也不禁爲三哥捏了把汗:三兒,和姑娘告白,你會嗎?可千萬別搞砸呀!

四月的北京,春風柔柔。昨夜下過了雨,路兩側的花樹散發着陣陣芳香。

“三哥,咱吃什麼?”謝之然拉了拉他的皮衣袖口。

看着滿大街的餐廳,三哥一時犯了難。三里屯附近的餐廳大多價格高昂,不是三哥這種勞動人民,或是謝之然這樣的底層白領消費得起的。

北京什麼都好,就是選擇太多,但同時也選擇太少。

“我知道SOHO那邊有一家東北麻辣拌。你想念家鄉小吃了嗎?”最後,還是謝之然解決了三哥的糾結。

倆人點了一大盆麻辣拌,有肉有菜,有豆腐有鵪鶉蛋,還有牛欄山二鍋頭。謝之然看起來有些坐立不安。她捧着她的小碗,眼神總是在瞟三哥。

“你瞅啥?”三哥吸溜着寬粉,擡起眼看她。三哥這模樣、這句話,怪嚇人的。

謝之然緊張地清了清喉嚨,開口道:“三哥,其實今天,我是來和你道歉的。”

“?”三哥停了筷子,不敢吃了。

“沒事兒,你吃。你邊吃,我邊跟你說。”謝之然招呼着。盯着三哥再次拿起筷子後,她才小心翼翼地把她準備了很久的臺詞講了出來:“年前,陳歐那件事,你還記得吧?”

三哥點點頭。那件事不都翻篇了嗎?謝之然爲什麼又要提起來?三哥開始提心吊膽。他知道那件事他做得並不讓謝之然滿意,可他覺得自己沒做錯。他不想爲了沒做錯的事而道歉。

“因爲陳歐和周雨辰的事兒,我不是好久沒和你說話麼。”謝之然囁嚅。

“說了。”三哥搶着回答,“過年時你給我發了祝福微信。”

“可你……也沒回復我呀。”謝之然搓了搓手指尖。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覆。”三哥如實回答,“我不騙你。我盯着你的微信想了半宿,不知道該怎麼和你說。當時,你還生我氣呢。而且……要是劉姐沒打電話把我叫回北京,我本來打算年後就不回來了。我在長春開了家寵物店。”

“什、什麼?”謝之然愣住了,“你說你當時不想回北京了?這也太隨意了吧。哪有才來北京混了半年就要回去的?你不是劉姐公司的頂樑柱嗎?開什麼寵物店?嫌劉姐給你發的工資低?”

“工資不低,但也就是比小智略強點兒。”三哥說,“我就是覺得在北京沒盼頭了。”

“沒盼頭?”謝之然不解,“那你當初爲什麼要留在北京啊?”

爲了你啊!三哥想把這句話嚎出來,但他沒那個膽量。

“算了。”謝之然揮了揮手,“留與不留都是你的個人選擇。我無權干涉。只不過,要是你離開了,我心裡會很難過的。”

“真、真的嗎?”三哥的眼睛亮了起來,“我要是走了,你會很難過?”

“對呀!”謝之然點點頭,“好不容易認識個靠譜的老鄉。”

“噢。原來我就是個老鄉啊。”三哥沮喪地低下了頭。

“說回正題。我要向你道歉。”謝之然將話題拉了回來,“陳歐那件事,是我太單純、太固執了。我只想着完成我心中的公義,卻沒爲陳歐做打算。對於她來說,那筆賠款可能比公義更有價值。”

“你怎麼突然想通了?”三哥問。

“還不是換房子鬧的麼。我原先的房東把我電門都弄壞了。當一個人連熱乎的洗澡水都失去的時候,纔會意識到錢有多重要。我明白了,陳歐確實很需要那兩百萬的賠款。錢,雖然替代不了公義。但錢,可以解決很多公義之外的事。我後悔了。”

謝之然後悔對三哥這麼冷淡、這麼不留情面。冰冷的洗澡水讓她走出了象牙塔,終於理解,三哥的所作所爲,也是爲了陳歐着想。

謝之然看起來是真的很愧疚。她縮着脖子,瘦瘦的肩膀聳着,一雙大眼睛來回瞟着三哥。

三哥見她這樣子怪可憐的,寵溺地說:“這有什麼好道歉的?你做得也沒錯。只是咱倆追求的目標不同罷了。”三哥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小腦袋,坦然說:“我倒不希望你變成我這樣。大多數人只要經歷過一些事兒,就會變得跟我一樣現實而世故。這個世界上,像你這樣的人反而太少太少了。”

要是我有能力保護你,我希望你一輩子可以這麼天真。三哥心想,但沒臉說出口。

“以前我一直覺得咱倆有很多不一樣的地方,特別是價值觀方面。”謝之然說,“可那天你帶我去懷柔水庫埋小泰迪的時候,我又覺得咱倆沒有什麼不同的。你和我一樣,喜歡小動物,討厭欺凌弱小的人。別看三哥你是個凶神惡煞的討債人,可我覺得,你比我身邊認識的所有人都有正義感。”

“再說一遍,現在都是文明討債。”三哥見縫插針地爲自己正名。

“我沒經歷過什麼挫折,想事情很多時候都非常簡單,還像在象牙塔似的。”謝之然自我剖析。

“你確實挺單純的。”但我就是喜歡你的單純,三哥心想着,發出一聲嘆息,“咱倆第一次見面,我聽你講你的劇本。當時我就覺得,這編劇一看就沒有生活。”

“啊?”謝之然有點沮喪,“我寫得太懸浮?寫得不對嗎?”

“你故事裡的單親母親,憑着一己之力,不但成功地在北京站穩腳跟,讓孩子有學校念,還挽回了異地的前夫。你覺得這樣的人物可信嗎?這都是你的一廂情願啊。”

“怎麼不可信了?”謝之然急了。對於謝之然來說,電影存在的意義不是揭露真相,而是造夢。她想要將現實生活中不太常見的現象,投射在熒幕上,給予觀衆希望。

“在我心中,女性就是堅韌又強大的。母親是戰無不勝的。”謝之然揮起了小拳頭,“你憑啥說我寫的不真實?難道讓單親母親和自己的上司睡覺,讓丈夫出軌小三,就很真實嗎?”

“對啊。很真實。”三哥說,“因爲我家就是那樣的。”

第三場

這是三哥第一次提起他的家庭。

可能是喝了二兩牛欄山的緣故,三哥沒忍住,對着謝之然傾吐出了自己過往的少年時代。

“我媽,就是個單親母親。”三哥悶了口酒,“我是上初中之後才搬到長春的。以前我家住在長春下面的一個縣城,叫龍家堡鎮,就是現在長春龍嘉機場的位置。九八年蓋機場,我爸去做了包工頭,賺了點錢,喜歡上了別的女人。”

三哥還記得那是一九九九年的12月31日,整個縣城都在放煙花,慶祝千禧年來臨前的最後一夜。那個晚上,在一片熱鬧中,三哥的家卻顯得有些沉默和寂寥。母親將放學回來的他推進了臥室,反鎖上門,叮囑他:“無論外面發生什麼,你都不許出來!”

年幼的三哥實在是太好奇了。他撕開了貼在門窗玻璃上的報紙,透過髒兮兮、油膩膩的玻璃,悄悄偷看客廳

客廳裡,父親帶着一個年輕的女人坐在母親對面。他對母親說了些什麼,母親緊接着抱頭痛哭起來。年輕的女人還從她漂亮的皮包裡遞給母親一條手帕,卻被母親直接揮手打到了一邊。

手帕落在地上,父親勃然大怒,一巴掌扇向了母親。兩人在客廳裡扭打起來。

三哥急慌慌地用手猛拍房門。他奮力拉拽門把手,試圖衝出去解救他那被父親痛毆的媽媽。

那個遞手帕的年輕女人也趕緊上前阻攔父親。就在三人的拉扯間,年輕女人的目光對上了門窗內三哥的眼睛。她趕緊擡手指了一下三哥。父親看向了兒子,臉上瞬間爬過了一連串複雜的神情:愧疚、懊惱、煩躁、埋怨、嫌棄……

也就是兩三秒的工夫,父親將眼神移開了。他提起外套,匆匆跑出了家門。年輕女人看了看被打趴在地上的母親,試着伸手去扶她,但又害怕地縮了回來。她給母親鞠了一躬,又草草看了門後的三哥一眼,然後也追着父親的腳步,離開了。

那是三哥第一次見到這個女人,也是最後一次。後來,他聽說父親跟着這個女人去了她的老家深圳。他們在那裡做了些買賣,賺了些小錢。父母離婚後,父親和這個家僅剩的聯繫,就只有每半年打來一次的撫養費了。

千禧年前的最後一個夜晚,不論三哥怎樣哭喊、拍門,母親始終背對着他,不願面對兒子,也不願和兒子說半句安慰的話。

父親離開後,家裡的經濟條件一落千丈。母親做了十多年家庭主婦,找不到既能照顧兒子,又能賺錢餬口的工作。在孃家人的催促下,她只好開始頻繁相親,但大多數男人又都嫌棄她有個拖油瓶的兒子。三哥和母親之間的關係就是在那個時候開始疏遠的。

“也不是所有父母,天生就愛自己的孩子。”三哥咂摸着牛欄山,用筷子撥了撥碗裡剩下的米飯。坐在他對面的謝之然流露出了同情的目光。

“單身母親太難了。”謝之然說。

“對。單身母親太難了。”三哥肯定地點了點頭,“所以,她後來決定改嫁給一個老酒鬼,也是真的沒得選了。我沒法怪她。”

三哥小學畢業儀式上,母親帶來了一個男人。這男人比母親老十多歲,酒糟鼻,皮膚毛孔粗大。他看着三哥,扯出一個很勉強的微笑,伸出帶着酒氣的粗糙的手,替三哥整理了一下脖子上的紅領巾。三哥下意識地向後退了一步。

“叫人啊!”母親用手攆了攆三哥,“叫爸爸。”

三哥很想告訴母親,他不願意叫這個陌生的男人“爸爸”,但他非要任性這一次又有什麼意義呢?母親還不是會如期和他舉行婚禮?這個男人依舊會登堂入室,住到母親的臥室裡,爬到母親的牀上去。想到這,三哥不再糾結了。他平靜地叫了那男人一聲:“爸爸。”

這兩個字從他口中念出來,彷彿在念課文後面的生詞表一樣,毫無感情,毫不走心。

爲了這一聲“爸爸”,繼父確實好好表現了幾年。他在長春市區開了一家小賣部,一樓賣貨,二樓是一間用來居住的侷促的一室一廳。當然了,三哥只能睡在客廳。

繼父把三哥的學籍從龍家堡鎮遷到了市區,甚至還讓他上了一所不錯的中學。那段日子,三哥過得還算是踏實。

可好景不長。高二結束的那個暑假,先前在醫院檢查出不育的繼父,竟然讓母親懷上了孩子。新弟弟的誕生,讓三哥在這個四口之家裡,顯得有些多餘。一室一廳開始不夠用了。小賣部的生意也很難支撐一個嬰兒的巨大開銷:奶粉、紙尿褲、嬰兒車……再加上新弟弟是老來得子,體質柔弱,三天兩頭要自費去醫院看病、吊水、住院。一家人累得上氣不接下氣。

拮据的家庭情況,讓繼父第一次向三哥提出:“你別念書了。現在念書也沒啥用。你去打工吧。十七、八歲了,也該獨立了。”

三哥當然不願意。他是他們高中成績最好的體育特長生。只要認真訓練,三哥絕對有機會保送到北京的幾所不錯的大學。一旦上了大學,或許有朝一日他還能繼續讀研究生,在大城市找一份體面光鮮的工作。

三哥從小到大沒有求過母親什麼。但這一次,他的堅持讓母親也爲難起來。爲了讓長子繼續唸書,母親第一次和繼父爆發了爭吵。酒後的繼父,甚至對母親動起了手。抱着懷裡同母異父的弟弟,三哥也不知是該先安慰這個哭嚎的嬰孩,還是先去分開那兩個大打出手的成年人。

繼父和母親家暴的場面,就好像是千禧年前那一夜的重現。只是這一次,三哥不能將怨恨歸結到某個隨身帶手帕的年輕女人身上了。

是我的錯。三哥如是想。是因爲我自己太貪婪、非要上大學,才讓好不容易獲得幸福的母親,再次過得不幸。

思及此,三哥對着互相掐打的父母喊道:“我不去上大學了!不去了行嗎!”

最後妥協的結果,是讓三哥把高三的最後一個學期讀完,拿上一個高中文憑。至於高考和體特生加試,自然是不需要參加了。這場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戰役,三哥還沒有打,就被迫投降了。

第四場

“那……如果你當時去考了體特生,你能上哪些學校啊?”故事聽到這裡,謝之然忍不住問三哥。

“本省內的話,可以保送吉林大學。北京和上海,可以去考一考北理工和上海外國語吧。我的班主任是這麼跟我說的。”三哥聳了聳肩,“但我當初沒去考,說不定也考不上。”

好傢伙!三哥原本能上的這些學校,都比謝之然的母校強多了!這個繼父真是耽誤了三哥啊。謝之然心裡爲三哥憤憤不平起來。

“後來高中畢業,小智南下去了兩廣,而我留在了長春,到一家餐廳打工去了。”三哥點燃一支菸,娓娓道來:“在那家餐廳度過的日子,算是我青年時期最快樂的一段時光了……”

三哥所說的這家餐廳,就是劉姐和大哥開的夫妻店,餐廳的名字叫“吉祥飯店”,位於長春最繁華的重慶路附近。

吉祥飯店面積很大,足有三層樓。在那個年代,它的裝修也算得上高檔。吉祥飯店原先是個民國時期的私人老洋樓,因洋樓的原主人在二戰時招待過日本人,建國後,他們一家不敢在大陸停留,慌忙逃到了海外。這棟樓就這麼廢棄了一段時間。改革開放初期,劉姐的父親將這裡買了下來,開了個紡織工廠,但工廠的生意並不好。劉姐父親去世後,她的丈夫袁成斌——也就是三哥的大哥——跟一羣兄弟借了一大筆錢,在2003年時,將這裡盤了下來,裝修改造成了吉祥飯店。

說起來,袁成斌的身份也有些特殊。早在九十年代初期,東三省的黑社會勢力還很猖獗。袁成斌當時跟着一位梁姓老大,專門幫開發商暴力拆遷。後來國家展開掃黑除惡運動,樑老大直接被判了死刑。袁成斌這位不起眼的小弟,也受牽連跟着坐了五年牢。

袁成斌算是被國家好好改造過了。出獄後,他暴戾的性格不復存焉,變得謙和、踏實、溫柔,完全看不出半點黑社會的痕跡。當時,他在劉姐家的紡織廠保安,憑藉一張好皮相和沉默神秘的氣質,吸引了這位工廠老闆的女兒。年芳二十的劉姐,死活也要嫁給袁成斌。父親心疼女兒,儘管再不情願,也最終答應了這樁婚事。

心知自己配不上,二人結婚後,袁成斌便對劉姐百般地好。就連吉祥飯店裝修的錢,也是他賭上自己老家祖墳的地契,才從小額貸款公司裡借出來的。

好在,吉祥飯店就像它的名字一樣,吉祥如意、順心順意。它一帆風順地成爲了重慶路周邊赫赫有名的餐廳。

三哥是吉祥飯店的冷鏈卡車司機給推薦過來的。司機師傅的這輛冷鏈卡車,不僅負責給吉祥飯店送新鮮蔬菜,還時不常地幫三哥繼父開的小賣部捎帶兩箱冰棍。繼父跟卡車司機一合計,就將高中畢業、待業在家的三哥,給攆到了吉祥飯店。

三哥進入吉祥飯店的時候,還沒有人管他叫“三哥”。那時他的外號叫“三兒”,因爲他是吉祥飯店的第三個男性員工。這家飯店畢竟是從紡織廠改造來的,女工多,男性稀少。當初改造時,劉姐捨不得讓老員工都下了崗,便讓女工們脫下工裝,換了旗袍,成了飯店裡的服務經理、服務員和清潔工。一水兒的娘子兵,倒成了這座小洋樓飯店別樣的特色。

唯三的男人就是大哥、二哥和三兒了。作爲年輕男性勞動力,三哥一來,便被髮配到後廚,幹起了最苦最累的搬運工作。好在總廚是個性格開朗的年輕男人,叫白楊,也就是三兒的二哥。二哥挺照顧三兒的,不僅教三哥炒得一手好菜,還經常十分仗義地向大哥提議,給三兒介紹介紹女朋友。

袁成斌也很喜歡三兒。他比三兒大很多,和劉姐也一直沒生孩子,幾乎就把他當自己的孩子一般看待了。每個週二的早上,哥仨便開車去霧開河釣魚,釣上來的草魚又肥美又鮮嫩。他們在河邊光着腳,烤上幾條。要是釣得多,就把魚帶回去,當天晚上紅燒了送菜給熟客。

三哥就是在霧開河畔學會了開車,學會了釣魚,學會了向河裡扔石子兒打水漂,學會了一切本應該由父親教給他的本事。長兄如父,這個成語用在袁成斌和白楊身上,簡直像量身定做的。

三哥還記得,有一年他過生日,白楊送了他一輛摩托車。雖然是二手的,也不太值錢,但那是白楊親手幫他修好、改好的。外觀那麼帥氣,就和他二哥白楊一樣。

那是三哥從小到大過得最幸福的一個生日。全吉祥飯店的員工一起給他唱生日快樂歌。大嫂劉姐還給他買了一件昂貴的皮衣。

白楊開玩笑地舉起那件皮衣,道:“都說長嫂如母,咱嫂子可真偏心眼,就給三兒買這麼貴的衣服。我的呢?”白楊大手一伸,卻被劉姐一巴掌打了過去:“不是過年的時候送了你一件羊絨衫麼!”

劉姐招呼三哥過來,幫他將小皮衣穿上,大小正合適。三哥那模樣別提多俊了,能迷倒一片東北小姑娘。劉姐滿意地打量着,讚歎道:“咱東北女人穿貂兒,男人就得穿皮衣!瞧這皮衣的墊肩和腰線了嗎?剪裁挺括,三兒穿上才顯得虎背蜂腰。以後咱穿着皮衣,挺胸擡頭,支棱起來!”

十多年過去了,這件皮衣三哥還是總穿着。它和以前一樣漂亮,一樣保暖,讓三哥總能回憶起人生中最快樂的那段時光。

第五場

“那後來發生什麼了?”麻辣拌已經吃得不剩多少了,謝之然放下了碗筷,認真地托腮聽三哥繼續講故事。“你後來怎麼成爲職業催收人了?”

“惡性競爭唄。”三哥聳了聳肩,“奧運那年,吉祥飯店隔壁開了家豪華洗浴中心,可他們家的飯難吃,客人們都從我們這兒吃飽了纔去洗澡。洗浴中心的老闆不想出讓餐飲這塊的利潤,就過來和我大哥談,想把我們給收購了。”

一開始,袁成斌是很樂意的。當初改建吉祥飯店,他和劉姐欠着不少貸款。要是洗浴中心能給一筆錢,他也能早些日子還上債,和劉姐退休養老。不過,袁成斌有一個要求:洗浴中心不能隨意辭退吉祥飯店的員工。

“爲了讓我大哥點頭,洗浴中心的胡經理滿口應承下來,拍着胸脯保證,絕對不會隨便辭退任何一個員工。”三哥嘆了口氣,“可是,還不等我大哥簽下意向書,洗浴中心就出臺了一個什麼員工管理條例,要求每週必須進行一次業務考覈。可你知道考覈的業務都有什麼嗎?”

“難不成,是讓你們餐廳的服務員學搓澡?”謝之然懵懵地問。

“要真是考業務,我們也不怕。紡織廠出來的女工,連意大利文的水洗標和麪料標都能學明白,還怕學不會搓澡嗎?”三哥抹了把臉,“他們的考覈內容和業務能力一點關係都沒有。上面總共就三條:一、女員工只要三十歲以下的;二、女員工身材要能穿比基尼泳衣,肚子上不能有剖腹產疤痕;三、所有員工每週至少輪崗三個通宵夜班。”

“這不是強人所難嗎!”謝之然憤憤不平起來,“憑什麼對女性做這種外貌要求啊!這是違反勞動法的!再說了,紡織廠的女工年紀都偏大,家裡有孩子,怎麼通宵值夜班?”

“這些道理,我大哥也和洗浴中心的胡經理說了。”三哥無奈地搓了搓手,“可你知道人家胡經理怎麼回覆的嗎?”

公佈員工管理條例的那天晚上,袁成斌和劉姐氣勢洶洶地闖進了洗浴中心的總經理辦公室。他們將文件往桌面上一甩,要胡經理給他們一個說法。

“我開的是洗浴中心,不是工廠大食堂。”胡經理兩手一攤,虛僞地做出一副無能爲力的樣子,“來我們這兒洗澡的客人,都是長春的社會名流。對服務人員要求高點,我覺得沒啥問題吧?”

“你們是開洗浴中心的,又不是開天上人間,憑什麼要求女員工穿比基尼?”袁成斌不滿地反問。

胡經理冷笑:“你們的員工整體素質太差了,沒法和我們的員工水平接軌。不信你出門看看,從大堂到澡堂,我們這兒連搓澡的小工,都是六塊腹肌的小帥哥和前凸後翹的小姑娘。我們沒法僱傭大媽。太掉價啦!”

“既然這樣,那收購這事兒就算了。”劉姐直接拍板定奪,“吉祥飯店裡的姑娘們,都跟着我家十幾二十年了,不是你這麼點兒收購價就能讓我把老員工掃地出門的!”

說罷,劉姐拽上老公袁成斌,離開了洗浴中心。

“劉姐太帥了!”聽到這裡,謝之然忍不住鼓起掌來。

“帥有什麼用?”三哥搖了搖頭,將菸蒂掐熄在一次性紙杯裡,“自那之後的半年,洗浴中心的保安們老來我們餐廳找茬兒,給我們添了不少堵。他們喜歡到餐廳喝酒,喝得爛醉了再騷擾其他客人。劉姐最後忍不了了,直接貼出告示,說她不歡迎隔壁洗浴中心的客人。”

“啊?那不是減少客源了嗎?”謝之然擔憂地問。

“對我們來說,也還好。我們雖然算豪華飯店,但價格挺親民的。普通老百姓要想奢侈一把,來我們這兒也能消費得起。客流量還是穩定的。”三哥又點上一根菸,吐了口煙霧,“可隔壁的洗浴中心就倒黴了。一零年全省掃黃打非,劉姐一直覺得隔壁那麼多俊男靚女半裸着身體爲客人服務,其中肯定有貓膩。她報復心起,就偷偷報了警。結果,警察還真查出來洗浴中心有暗娼。隔壁停業整頓了半年,那半年裡,洗浴中心唯一能對外營業的就只有他們的餐飲部門。可他們家的飯菜,又貴又難吃。有些常去洗浴中心的老客,最後乾脆在吉祥飯店辦了會員卡。”

手頭緊巴的日子,過得時間長了,洗浴中心的胡經理看着紅紅火火的吉祥飯店就眼紅。他開始三天兩頭地夾着個公文包往吉祥飯店跑,張羅着要擴張洗浴中心的業務範圍。這回他也不談收購、併購了,乾脆要直接把吉祥飯店整個買下,拆了重蓋。

這種談判方式,袁成斌和劉姐怎麼可能會答應呢?就算對方出再多錢,但咱們人活一口氣,佛爭一炷香。劉姐是萬不能爲五斗米折腰的。

洗浴中心胡經理敗興而歸。第二天,他就張羅了一羣保安來吉祥飯店鬧事。

三哥年輕氣盛,抄起板凳就和這羣人幹了起來。這場架幹得還算漂亮。體育生出身的三哥身板結實,把那羣保安打了個鼻青臉腫。要不是片兒警及時趕到,還不知場面要鬧到什麼地步。

這羣保安算是記恨起了三哥。他們觀察到三哥經常騎着二哥白楊送的摩托車從后街出門,便打起了禍害三哥的主意。

吉祥飯店的后街是一條很窄的巷子。由於洗浴中心要擴展店面,后街一直在鋪設新的下水管道。地面被施工隊掘得坑坑窪窪。好在工人們會給每一個地面凹陷處都放上安全標識,以免有人墜落誤傷。

后街的路燈本來就稀疏,再加上冬天的清晨天亮得晚,一條街都黑咕隆咚的。洗浴中心的保安們趁着夜色偷偷把安全標識給拆了。他們盤算着三哥一早騎車出門採辦肉蛋蔬菜,只要一個不小心,就會翻進溝裡。就算沒給三哥傷成殘廢,也能讓他摔個斷胳膊斷腿的。

只是,這羣保安沒料到,最近這幾天長春下雨,后街的施工隊怕剛放下去的管道被雨水衝歪,專門打了幾排尖銳的鋼筋來固定管道位置。但凡有人摔下去,就會成爲被鐵籤串起來的肉,直接被鋼筋扎個透心涼。

更讓這羣保安沒料到的是,三哥那天早上起晚了。大哥袁成斌心疼自家三弟,就讓他睡了個懶覺,自己跨上摩托車從后街去菜場了。

雨後施工路面泥濘溼滑,再加上沒有路燈和安全標識,袁成斌直接翻車掉進了溝裡。四條鋼筋分別插進了他的喉嚨、前胸、腹部和大腿動脈。救護車都沒來得及叫呢,人已經不在了。

事情發生後,三哥懊惱、憤怒,提着菜刀就要去隔壁洗浴中心砍人。劉姐怕三哥衝動行事,便親自將他關進了餐廳的儲物間裡,還上了鎖。除了從窗口送飯,誰也不許給三哥開門。

“我那幾天過得太煎熬了。”三哥向謝之然吐露,“我每一秒都在後悔,爲什麼那天我不能起得早一點?爲什麼不是我騎着摩托車出門?爲什麼死的是我大哥?大哥那麼好的人,憑什麼就讓他這麼沒了?我真恨我自己!要是……要是死的是我就好了!”

謝之然聽了這番話,心裡一驚。她從不知道在三哥冷峻的外表下,竟然還藏着這麼多暗流洶涌的過去與強烈的情感。她忍不住伸出手,隔着麻辣拌小店油膩的塑料桌,拉住了三哥正在微微發抖的拳頭。

“三哥,我的心都疼了。”

謝之然的聲音柔柔的,三哥不知怎的,忽然眼淚就要落下來。他強行忍住鼻頭一緊的衝動,雙眼瞪着地板,泛着猩紅。

“後來,我的確沒能衝動地砍了那幫王八蛋。可二哥和他們動手了。”

劉姐知道袁成斌的死絕對有蹊蹺。她很快找了分局的朋友報了案。警方詢問了施工隊,爲什麼要拆掉安全標識。施工隊無辜地回答:“我們也不知道那標識去哪兒了!還以爲被人偷了呢!”

那個時候的長春,並不是每條街都有監控。在劉姐的堅持下,警方搜查了隔壁的洗浴中心。在保安的宿舍裡,找到了失蹤的安全標識。胡經理深知不妙,趕緊召集參與這件事的保安商量應對辦法。其中有個小保安未成年,判刑不會那麼重。胡經理就塞給他五萬塊錢,要他一個人把整件事扛下來。其餘人口徑統一,把髒水全潑在了他身上。

吉祥飯店的每一個人都知道那名小保安不過就是個擋箭牌。真兇們還逍遙法外,每天樂呵呵地路過飯店門口,跟劉姐嬉皮笑臉呢。大哥的一條命,洗浴中心只說是意外,一分錢也不肯賠。他就這麼輕飄飄地走了。

二哥咽不下這口氣。他表面上裝作一副沉穩的樣子,做戲給劉姐看,但心裡已經動了惡念。

大哥走後的頭七那晚,劉姐終於肯把三哥從儲物間裡放出來,去靈堂給大哥上一炷香。守靈那夜,二哥跪在三哥旁邊,突然對他說:“三兒,往後的日子,你得照顧好咱嫂子。別看她虛長我幾歲,你嫂子從小沒吃過苦。大哥還欠着幾十萬的外債。這筆錢,得想辦法幫嫂子還上。”

“二哥,你胡說啥呢?”三兒幾夜沒睡,腦子也轉不過來了。他聽出白楊話裡有話,可卻沒能及時反應過來二哥的意思。

白楊笑着揉了揉三兒的頭,讓三兒早點睡下休息。後半夜,白楊則摸回了吉祥飯店,從後廚拎了把菜刀,去了洗浴中心……

“二哥算持械傷人。”麻辣拌小館裡,三哥對謝之然說,“挨砍的兩個保安在重症病房住了倆禮拜。這種嚴重危害社會治安的行爲,警方肯定不能姑息。”

“所以……這就是二哥蹲大牢的原因?”謝之然問。

三哥點了點頭:“主廚都被抓進去了,吉祥飯店也沒法繼續運營了。大哥走了之後,借他錢的人欺負劉姐是個寡婦,每天上門討債。”

吉祥飯店門口聚集着這麼多催債的,食客們也不敢進來消費了。一時間飯店陷入了經濟危機。工資很快開不出來了。

三哥的繼父從冷鏈卡車司機那裡聽聞此事,連忙打電話要三哥辭職回家,另謀高就。可三哥怎麼能扔下劉姐不管呢?要是連他也走了,催債的還不踏進門來對劉姐下黑手?

“兒子,你就聽話,回家吧!”母親也給三哥打了電話,“姓劉那女的都給你發不出工資了!你弟弟上幼兒園,每個月還要千八百塊錢。你不往家裡拿錢,怎麼養你弟啊!”

“媽,做人不能這麼不講義氣。”三哥不同意,“吉祥飯店養了我這麼多年,養了咱家這麼多年。你不能過河拆橋啊!說什麼我也得幫嫂子扛過這一遭!”

電話另一邊的繼父急了,搶過母親手裡的電話聽筒,對着三哥大喊:“你要不換工作,就別回這個家了!”

三哥到底年輕氣盛,想起自己未竟的學業,想起母親對自己的忽視,想起繼父如吸血鬼一般的流氓行徑,他也急火攻心,撂下狠話道:“不回就不回!你們也沒把我當成自己的兒子!”

三哥和家裡的這通電話,被門外的劉姐聽見了。她知道這幾個月發生的這麼多事兒,對於三兒這個半大小子來說,已經形成了負擔。她思前想後一整夜未睡,第二天一大早,她就找到三哥,對他說:“你跟我去一趟洗浴中心,咱倆把他們欠成斌的那條命給討回來。”

“嫂子,你要幹啥?”三哥慌了。他還記得二哥在靈堂對他的囑託。他得照顧好劉姐,不能讓她也跟着二哥進去了。

“你別怕。咱不像老二那樣做傻事。”劉姐扯出一個勉強的笑容,她指了指吉祥飯店門外討債的人,“你看到那羣人了嗎?他們手裡拿着你大哥打下的欠條。咱們有法院給你大哥這件事兒下的判決書。他們能這樣向咱討債,咱也可以向洗浴中心討。總不能真讓你大哥把他的祖墳都賠給這羣人吧!”

三哥想了想,似乎解決這件事最好的辦法,也的確就是讓洗浴中心給袁成斌賠個喪葬費了。劉姐也不多要。吉祥飯店欠着七十萬的外債,她就管洗浴中心要七十萬。七十萬,一條人命,最終虧的還是劉姐。

可她也顧不上那麼多了。她得先保住吉祥飯店和她的員工。

第六場

這是劉姐和三哥第一次討債。劉姐不敢直接逼着洗浴中心的胡經理要錢,她擔心胡經理會報警抓她,或是讓保安攆她走。但劉姐可以讓三哥逼着她要錢,在胡經理面前做一齣戲。

這齣戲的劇本很簡單:三哥假裝因收不到工資而和劉姐反目成仇。他拿着菜刀押着劉姐去往洗浴中心,當着胡經理的面,逼迫劉姐拿工資出來。劉姐再懇求胡經理,讓胡經理賠她一筆袁成斌的喪葬費,否則,她就要被三哥血濺浴場了。

那天下午,在熱氣蒸騰的浴室裡,披頭散髮的劉姐被三哥按在男浴池的邊緣。浴池裡的男賓們嚇得都藏在水裡不敢出來。爲了演戲逼真,三哥是真使了蠻力去壓制劉姐。劉姐嚎啕大哭:“我老公摔死了!不是你們浴場擴建,我老公也掉不進坑裡!胡經理你個烏龜王八蛋!趕緊出來啊!要死人啦!”

洗浴中心的胡經理捧着他的便便大肚,一身厚重西裝,滿頭大汗地從空調辦公區跑進了浴室。他一看見三哥和劉姐,白眼都要翻了起來:“怎麼他媽又是你倆!別再我這兒鬧事兒了行嗎?你男人死了,我手下的保安還傷了倆呢!”

聽見這句話,劉姐心裡更是委屈。她眼淚“唰”地就掉了下來。可咱劉姐畢竟是咱劉姐,就算內心都崩潰了,她還能繼續把戲演下去。劉姐扭過頭,哭得梨花帶雨地對三哥說:“你動手吧!殺了我!我和我老公一起死!”

三哥也紅了眼眶,他早就不想陪劉姐演戲了。可他不能辜負劉姐的期望,他心一橫,真就揚起菜刀,說:“好哇!我就在這兒殺了她,讓你們洗浴中心變凶宅!”

“別別別!別衝動!”胡經理趕緊擺着兩隻肥厚的手掌阻攔三哥,“有話好好說!先把刀放下!”

就在這時,吉祥飯店門外催債的債主們見劉姐和三哥進了洗浴中心許久不出,也抱着看熱鬧的心態,從前臺領了個手牌,穿着浴袍走進了男浴室。見三哥和劉姐這陣仗,債主們樂了。胡經理看不出劉姐的意圖,但這些老討債人們可是人精。他們彼此遞了個眼神,心說:嘿,袁成斌家這小嫂子,還挺有套路。

可再有套路也擋不住胡經理是個無賴。他一聽劉姐張口要七十萬的喪葬費,頓時破罐破摔了:“沒有!給不了!”

劉姐一把薅住三哥的衣領,按着他的手腕,就要把菜刀架在自己脖子上:“來啊!衝這兒砍!不是我不給你發工資!是這龜兒子胡經理殺了我老公不賠我喪葬費!”

浴池裡看戲的男賓們唏噓一片,有人躍躍欲試想勸架,可看着三哥人高馬大手裡有刀的,誰都不敢上前。也有人替劉姐鳴不平,數落那胡經理:“你們這麼大一豪華浴場,七十萬都賠不出來嗎!”

吉祥飯店的債主們也趕緊幫着吆喝,唯恐天下不亂地說:“就是啊!欺負一寡婦,要臉嗎?以後咱哥們兒不上你這兒搓澡洗腳了!”

胡經理見自己被前後夾擊,知道事情不好遮掩過去了。他連忙湊到劉姐耳邊,低聲問:“錢我賠你。你先放下刀。咱們去辦公室說。”

“不去!”劉姐高聲回答,“你們這麼多保安,去了把我綁起來、打我、欺負我怎麼辦!我就要在大庭廣衆下解決!你大點聲,讓你所有客人都聽聽,你到底賠不賠錢、賠多少!”

“賠!我賠還不行嗎!”胡經理偃旗息鼓了,“七十萬太多了。我真賠不起。我得和股東們開會商量。但四十萬可以。四十萬,我能做主。”

四十萬,在二零零幾年,真的不少了。雖然對於袁成斌這條命來說,少得實在可憐。但是,走投無路的劉姐,還有其他更優之選嗎?她連面子都不要,當着一池子裸體的男人們討債了,她還能有什麼好挑挑揀揀的呢?

“四十五萬。”劉姐徹底將臉皮撕下來扔到了溼淋淋的浴室地板上,“四十五萬,我再也不來找你麻煩了。咱倆,兩清了。”

胡經理冷笑了一聲,回答:“行。就衝你這娘們今天這麼不要臉的份兒,這五萬我賞你了!”

“現錢。”劉姐的聲音已經聽不出任何情緒了,“我要現錢。現在就叫你們的人取來給我。”

胡經理不耐煩地招了招手,叫來兩個保安:“去到收銀臺和財務那裡問問,這個月營業額存銀行了沒。存了就給我取出來。現在就去。”

兩個保安看了三哥一眼。三哥手中的菜刀依然緊緊攥着,雙目虎視眈眈。保安們不敢耽擱,飛也似的衝出了浴室。

二十分鐘後,一堆有零有整的鈔票堆在了劉姐和三哥面前。兩個穿工裝鉛筆裙的財務小妹,蹲在一衆裸體男人面前,用點鈔機一沓一沓點着數。先前還被劉姐嚇得要尿褲子的男賓們,此時已經看起了熱鬧。他們對劉姐指指點點、品頭論足:“瞧見沒,這女的要是犯起橫來,比男的還嚇人!”

“四十五萬整。”財務小妹對胡經理報備到。

胡經理厭惡地擡了擡下巴。財務小妹趕緊將鈔票塞進一個大垃圾袋裡,遞給了劉姐:“沒箱子了。你拿這個湊合一下吧。”

劉姐這才推開了三哥的菜刀:“把刀收了,咱走吧。”

兩人抱着錢,走出了浴室。身後的胡經理雙手插褲兜,嘲諷地喊了句:“嫂子慢走,往後,咱倆最好別見了!”

出了浴室,劉姐一眼就看見大堂裡坐着的那羣債主。他們穿着白色的浴袍,正美滋滋地吃着果盤裡的西瓜。其中一個臉上帶刀疤的債主站了起來,大手一伸,將劉姐手中的錢袋子接了過來。他低頭往袋子裡看了一眼,笑道:“不夠吧?”

“還差你二十五萬。正好抵了這些年借你錢的利息。”劉姐不卑不亢地回答,“看在成斌的份兒上,你給抹了吧。”

刀疤男沒說話。他將錢袋扔給了身後的小夥計,上下打量了一下劉姐。那眼神帶着鉤子,恨不得要將劉姐生剝活吃了。三哥下意識地擋在了劉姐身前。刀疤男見三哥忠心護主的模樣,樂了。他不但沒生氣,反而向劉姐伸出了手:“你叫我周疤子吧。”

劉姐遲疑地和周疤子握了一下手。

“那二十五萬可以給你抹了。但你和這個小夥子,”周疤子瞥了一眼三哥,“得幫我討一筆債。你放心,不用暴力催討,就你們剛纔那套,給我故技重施就行了。”

劉姐看都不看三哥,直接回絕了周疤子:“這孩子年紀還小呢。我臭不要臉跟你上門討債可以,他不能去。”

“嫂子!”三哥急了。他怎麼可能讓劉姐孤身一人和周疤子去討債呢?他得幫她啊。這是他唯一能給她做的了。劉姐也是他最親的人了。

“你放心。我討債都是合理合法、有合同和借條的。”周疤子解釋,“我公司裡的都是小夥子,和對方鬧起來,不好收場。袁成斌家的嫂子,我敬你有本事、有膽魄,更敬你是個女人。你知道麼,討債這行,幹得好的,全是娘子軍。有些時候,你們女人上門討債哭兩下,比我們男人上去動拳頭還管用。就算鬧到炮局了,警察保護的也是弱小的姑娘,不是大老爺們兒。劉嫂子,幫我這個忙,二十五萬我給你抹了。”

第七場

“所以,你們最後去討債了嗎?”麻辣拌小店裡,謝之然好奇地問。三哥的故事很長,小餐廳都快打烊了。可謝之然願意一直這麼聽他講故事,聽到地老天荒。

“去了。”三哥回答,“那是一筆很大的外債,八百多萬。我一輩子沒見過那麼多錢。欠債人是個華僑,賭博欠下的錢。劉姐假裝是這個華僑在外面找的小三,直接當着華僑正宮的面兒鬧的。華僑的岳父也在,他繃不住了,趕緊給還了。”

“周疤子這麼有錢嗎!”謝之然驚呼,“二零零幾年,他就有八百萬了?”

“不是他的錢。他也是幫債主討要。討到手了給他五十萬提成。抹了我大哥欠他的二十五萬,他還幹賺了二十五萬。”三哥說,“就那一刻我才知道,職業催收公司這麼賺錢。”

那之後,周疤子誠懇地邀請劉姐和三哥加入他的催收團隊。少了大哥的吉祥飯店看起來如此寂寞;缺了二哥這位好主廚,菜品也一落千丈。招募廚師的告示貼出去好幾個星期,卻一直沒能找到滿意的。一切都不如從前了。劉姐對經營飯店這件事也不再上心了。她的所有倔強和堅持,都只是爲了餐廳裡的老員工們。

周疤子知道劉姐的顧慮。他找了一位專門做餐飲加盟的老闆,介紹給了劉姐。這位老闆決定讓吉祥飯店加盟自己的火鍋店,老員工都不用開除,還能每年給劉姐一筆不菲的地租。

本來劉姐的家當也就是這座小洋樓罷了。開飯店的主意也是袁成斌出的。現在袁成斌死了,她守着一座空蕩蕩的飯店,圖什麼呢?人得向前看,不能一直停留在悲慟中。

劉姐一咬牙,把店盤了出去,帶着三兒加入了周疤子的“金融公司”。叔嫂二人在這家公司接受了長達三年的洗禮。他們對中國的討債套路、法律法規、警局紅線,已經諳熟於心。“欠債還錢,天經地義”這八個字,像是刻在了骨子裡。

三年後,不滿足於現狀的劉姐,決定南下去北京發展。周疤子自知廟小留不住大和尚,客客氣氣地和劉姐解了約,風風光光地送她去了長春龍嘉機場。劉姐的這次南下,誕生了發大財有限責任公司。

“本來當年我是打算跟着劉姐一起去的。”三哥告訴謝之然,“但那年,我繼父喝了酒,把我媽的腿給打斷了。”

“什麼?”謝之然驚呆了。她的父母都是很溫和老實的小職工。別說家暴了,她小時候都沒見過爹媽高聲爭吵過。就算再生氣,兩人頂多冷戰個幾天,也就順水推舟地和好了。

“高中課本里有句話怎麼說來着?”三哥苦笑起來,“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就算三哥和母親之間的關係再僵,他也不可能放任繼父去毆打她。當晚,他就把母親和弟弟從醫院接到了自己的住處。隨後,他抄起一根撬棍,趁着夜色出了門。

母親知道他要去報復自己的丈夫。她攔不住他,就算下跪也攔不住。可讓三哥沒想到的是,母親報了警。

當三哥帶着撬棍出現在繼父的小賣部門前時,警察直接撲了上來,將他按倒在地。三哥也沒想到,母親會這樣對自己。他要維護她,她卻把他送進了警察局。

民警看三哥是頭回進局子,發生的又是家務事。在瞭解情況後,只對三哥進行了一番批評教育。繼父爲了挽回妻子和自己的親生兒子,被迫出具了家屬諒解書。三哥在拘留觀察室被“冷靜”了一晚後,第二天一早就離開了警局。警局門口站着他滿臉傷痕的母親。他問母親:“別回去跟他過了。帶着弟弟來我這兒吧。”

聽了這句話,母親突然爆發式地衝過來,伸手捶打着三哥,她哭喊:“你幹啥要拿撬棍打他?他是你爸!是我老公!”

那一刻,三哥意識到,母親是絕對不會再離開這個男人了。

是因爲愛而選擇留下的嗎?三哥不這麼認爲。捆綁住母親和繼父的,倒像是母親精神上的一把枷鎖。這把枷鎖是中華民族五千年來加在女性身上的歷史遺留物,根本不是一個沒受過什麼教育的東北婦女能甩得脫、放得下的。

母親看着自己的兒子,如臨大敵。這是一個要將她丈夫從世界上抹除的人,也是一個要把自己帶離丈夫身邊的人。她憤怒地對他說:“春節不要回家了。你爸見不得你!”

“後來的每一個春節,都是我自己過的。”三哥在謝之然面前,深深吸了口氣,“其實也挺好。去網吧打打遊戲,到兄弟家蹭頓飯。就是一個節日罷了。”

“明年春節我們一起過。”謝之然認真地抓住了三哥的手。

三哥眼睛裡浮現出點點星光,他露出了一個略顯孩子氣的笑容,回握住了謝之然的手。

“這之後的事情你也知道了。”三哥繼續他的敘述,“我帶着幾個兄弟,晚上的時候在夜場做安保,白天就拿着周疤子從銀行、貸款公司收來的欠條四處催債。你輔導員的男朋友,信用卡逾期了倆月。我催回來的。他人挺客氣,不是有意要欠債,就是給忘了。”

哦,原來那位律師是這樣跟三哥認識的。謝之然恍然大悟。

“後來我離開周疤子,也是這男孩建議的。”三哥一五一十地將自己的職業履歷講給了謝之然,“他幫我看了幾份周疤子的合同,跟我說這些合同有法律風險,不建議我拿着去催債。我再一查,發現周疤子那兒問題合同很多。爲了明哲保身,找了個藉口就撤了,專心在夜場做安保。有時候也接一些亂七八糟朋友幫忙的小活兒。再後來,我就遇見了你。”然後,我的人生就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轉變。

“哇……三哥你人生經歷好豐富啊!”謝之然托腮,仰慕地說,“我要是有這種多姿多彩的生活,我寫的劇本估計能拿奧斯卡。”

“多姿多彩?”三哥被逗笑了,“這種生活有什麼好的?太苦了。”

三哥講完了他的故事,麻辣拌小店也要打烊了。老闆怪不好意思地拿着結賬二維碼走過來,下了逐客令。還不等三哥掏手機,謝之然已經掃了碼:“你過生日,我請客!就當我今天聽了你的故事,付你一筆寫作素材收集費了。”

三哥沒和她爭。幾十塊錢的麻辣拌,沒有必要。可雖然只有幾十塊錢,他心裡還是暖暖的。

兩人走出麻辣拌小店,三里屯已經進入了夜的後半場。大街上零星走着幾對喝醉的男女,他們的頭髮染得五顏六色,在夜色中看起來荒誕又浪漫。謝之然在路邊叫了網約車。等車的間隙,她閒聊說:“我打算搬家了。”

“又要搬?”

“嗯。現在住的地方,有個變態老偷看女生洗澡。”

“要我幫你教訓他嗎?”三哥嚴肅地問。

謝之然笑着擺了擺手。

“我幫你搬家吧。”三哥提議,“劉姐公司有輛金盃車,我借過來開一下。你一個姑娘自己搬家,再遇上圖謀不軌的搬家司機,那就麻煩了。”

圖謀不軌的搬家司機,謝之然確實沒有遇到。但搬家當天,三哥猛地發現,謝之然新居的室友,是個高大英俊的年輕男人……

第八場

這是一間位於金臺路的老破小公寓。雖然是老破小,但好歹也是個兩居室。內部裝修挺新的,就是不知道甲醛的氣味散沒散。三哥拖着謝之然的牀墊,吭哧吭哧地爬到三樓後,一打開門,裡面站着一個穿寬鬆家居服的男人。這個男人大概二十七八歲,似乎剛剛起牀,有些睡眼惺忪。他卷卷的中長髮勾勒着棱角分明的下頜,高挺的鼻樑下,薄脣微啓:“你是新租客嗎?”

“我、我是!”謝之然從巨大的牀墊後面鑽出來,對這位帥哥舉起手。

帥哥長得高冷,但性格卻挺隨和。他很有眼力見兒地幫三哥一起擡起牀墊,帶着兩人進了謝之然租住的次臥。

“你好,我叫謝之然。上次看房的時候,你不在。房東阿姨直接租給的我。”謝之然向帥哥熱情地伸出手,一旁的三哥不滿地耷拉着嘴角。

楚達。”帥哥輕輕握了一下謝之然的小手,“上週你看房的時候,我在廣州拍攝。”

“拍攝?”謝之然激動起來,“你也是影視行業的?哇!朝陽區果然遍地都是影視行業從業者。”

“算不上吧。我拍視頻廣告的。以汽車爲主。”楚達一邊說,一邊去廚房給三哥和謝之然倒了水。

三哥警惕地盯着這個家居服下露出性感腹肌的年輕男人,他咂了咂嘴,低聲問謝之然:“你怎麼和男的一起住啊。”

“我之前也是和男的一起住啊。”謝之然一臉茫然。

“這次不一樣!”三哥急得搓手。

“有什麼不一樣?”

這次是個帥哥!三哥內心在咆哮,但嘴上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楚達端着茶水坐到了兩人身邊,友好地問:“還差多少東西沒搬上來?需要幫忙嗎?”

“不需要!”三哥一口回絕,他茶杯都沒端起來,徑直下了樓。

楚達思索了片刻,穿上外套也跟着下去了:“我還是搭把手吧。”

“謝謝你啦!”謝之然給楚達鞠了一躬。

等搬家結束,已經到了傍晚。這一整天,三人幾乎沒怎麼休息,徹底把房子整理了一番。面對滿意的新居和暖心的室友,謝之然第一次對自己的北漂都市生活抱以期待。

“行,你倆歇着吧。我給你們做晚飯!”三哥突然決定小露一手,拿出他在吉祥飯店幫工的技能,在楚達面前向謝之然展示一番自己的廚藝。

四菜一湯外加兩道涼菜,足以讓謝之然和楚達歎爲觀止。

“這……飯店水平都比不上啊。”楚達握着筷子,讚歎道。他平日裡天天吃劇組盒飯,哪裡享受過這種待遇。

楚達一邊吃着飯,一邊聊了起來。這個年輕男人畢業於北京一所知名的傳媒大學。在廣告行業裡,他從副導演開始,一點一點積累,成爲了能夠拍攝一些五十萬以下製作成本的小視頻廣告的導演。廣告導演是一份自由職業,能夠在這個年紀做到楚達這樣的水平,已經實屬不易。楚達每年差不多能賺四十萬左右。這個收入分明可以讓他獨自租住一套更爲舒適的居所。但選擇合租省錢,是因爲楚達另有打算。

“我想在北京買套房。”楚達靦腆地回答,“畢業的時候就考慮這個問題了。當時找了個公司掛靠着上了社保。再有兩年就能有北京的購房資格了。”

“你考慮得好周到啊。”謝之然露出了仰慕的神色。對於他們這樣的北漂來說,在北京的每一步都要穩紮穩打,每一個分叉口都不能走錯,才能在這個競爭激烈的大都市立足。楚達很顯然是一個把人生安排得明明白白的人。

這是謝之然追求的境界,也是讓三哥感到焦慮的原因。

謝之然這麼好的姑娘,可不就是應該和楚達這種優秀的男孩在一起麼?你看,他倆聊得多開心。他們又是同行,又互相理解對方的工作,兩人的顏值還那麼登對。放在任何人眼中都會覺得他們纔是般配的一對。

三哥看了看酒杯裡自己的倒影。他的寸頭,他眉尾的傷疤,他不算細膩的皮膚,他早就穿舊了的皮衣。三哥有些自慚形穢。

一旁的楚達敏感地察覺到三哥的情緒異常。這一整天的互動觀察,讓楚達清晰地意識到三哥對謝之然的喜愛之情。不過,楚達對談戀愛和謝之然可沒什麼興趣。買房的壓力橫在他的肩頭,談戀愛這麼奢侈的事情,他想都不敢想。爲了不讓氣氛凝固,楚達趕緊舉起酒杯,主動敬三哥:“聽之然說,三哥是做金融貸款相關工作的。以後買房,貸款方面還要多諮詢你了。”

金融?三哥疑惑地看了謝之然一眼。他的工作哪兒算什麼金融行業?難道,是謝之然認爲他的職業拿不出手,故意誇大其詞,爲了在楚達面前不跌份兒的?三哥心裡有些刺痛。

謝之然其實並沒有像三哥想象中那麼虛榮。她是真的認爲職業催收員算金融行業從業者。她先前還特意在網上查過。自從上次她送給三哥那份錯誤的生日禮物後,她明顯感覺到三哥一直在爲職業催收員正名。她以爲三哥不喜歡被人知道他的真實工作內容,才因此把話說得模棱兩可,將“最終解釋權”交給三哥的。

可三哥呢,竟沒有表露什麼,勉強地舉起酒杯和楚達碰了一下。這個行爲更在謝之然心中坐實了三哥嫌棄催收工作的推測。

酒過三巡,楚達已經有些醉了。他晃晃悠悠地站起身,往浴室走。三哥本想叫個代駕回家,好讓謝之然早點休息。但他看到楚達這副喝醉的模樣,又有些擔心孤男寡女酒後在房間裡發生點什麼。爲了盯着楚達,三哥假裝自己醉得不行,頭痛難忍,非要在謝之然客廳的沙發上留宿。

這沙發又小又擠,躺着極不舒服。可謝之然又不能邀請三哥到自己的牀上睡。她怎麼勸也勸不走這位好心的老鄉。只能同意三哥留宿。

躺在喜歡的姑娘的沙發上,三哥心裡甭提有多美了。不過啊,做人真是不能放縱自己。三哥這顆浮躁的心,一入了夜,就開始氾濫地發起了情。他滿腦子想着,要是有一天自己不用睡沙發,而是能和謝之然睡到一張牀上去,那就太好了。

他正遐想着,謝之然臥室的房門打開了。一道暖暖的燈光從門縫裡鑽出來,落在三哥的面頰上。他緊張地閉上了眼,假裝入睡。只聽見謝之然輕悄悄的腳步一聲一聲向自己靠近。緊接着,一牀芳香柔軟的棉被落在了三哥的身上。

小丫頭怕他冷,給他蓋被子呢。

三哥氾濫的春心收不住了。他猛地睜開眼,一把抓住了謝之然的手腕。謝之然嚇了一跳,腳下一滑,撲在了三哥身上。

他們幾乎鼻子挨着鼻子,眼睛對着眼睛。

夜色中流動着粘稠的曖昧。月光下,三哥又想起他和謝之然第一次來北京討債時蝸居的那間小旅館。燈紅酒綠的玻璃窗中,謝之然淡淡的身影。

三哥從棉被下伸出了手,捧着謝之然的後頸,吻了過去。

鼻息間的酒氣和三哥滾燙的肌膚,讓謝之然嚇了一跳。還不等雙脣相碰,她使了蠻力將三哥推開了。她驚慌失措地向後退去,不慎摔到了地板上。薄薄的睡裙抵擋不住茶几尖銳的邊角,手臂磕在上面,隱隱鈍痛。

“吱吱!”三哥伸手想拉她。但謝之然卻下意識地一把揮開了他。

從小到大,謝之然的戀愛經驗並不多。談的最長一次的男朋友,也不過三個月。他們手拉着手走在大學校園裡,卻撞見男友的出軌對象氣勢洶洶地走向謝之然。這場荒唐的愛戀,還沒怎麼開始,便謝幕了。謝之然沒有親吻過男生。她似乎還對男性這個羣體抱有電視劇一般的幻想。

在她的想象中,初吻應該是花前月下的,是純情而盛大的。但她沒想到,初吻也可以險些發生在她侷促的出租屋的沙發上,和一個只有高中學歷的職業催收人在一起。

謝之然討厭三哥嗎?她討厭不起來。

喜歡嗎?好像也有點喜歡。

可是這個“有點”尚不足以支撐她和三哥展開一段戀愛。三哥生日那天,幾乎將自己的一切都講給了謝之然聽。那一晚,謝之然恍惚以爲她和三哥走得更近了。可是,冷靜了幾天後,她意識到,她其實和三哥之間的距離更遠了。

他們的人生背景、生活目標都極不相同。三哥愛上謝之然是一種必然。但謝之然愛上三哥,則要掙脫許多社會價值觀、家庭期待、自我約束的枷鎖。說白了,對於三哥來說,追求謝之然就是追求更好的生活。但對於謝之然來說,和三哥在一起,則意味着全盤潰退和大量放棄。

謝之然能掙脫這樣的枷鎖嗎?她有必要爲了一個三哥就掙脫這樣的枷鎖嗎?

此時此刻,三哥並不知道謝之然心裡劃過的這流星雨般的萬千內容。他還沉湎於謝之然爲他蓋被子的溫柔鄉中。三哥不能忍受這麼好的女孩被那個金子陽,或是從天而降的楚達給搶走。因此,他鼓起全部勇氣,對謝之然做出了告白:

“吱吱,做我女朋友吧。”

謝之然一愣。她急得臉都漲紅了,不假思索地回答:

“可是……可是我連你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呢!”

三哥眨了眨眼。謝之然脫口而出的拒絕傷透了他的自尊心,他夾着尾巴落荒而逃了。

未完待續

作者:王食慾

編劇&製作人;一個北京胡同串子,影視行業的社會青年。

文學助理:金津竹

責編:賽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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