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升即走?這是對“預聘長聘制”的最大誤解
9.6
知識分子
The Intellectual
導 讀
《科學四十人》系列座談第九期(左起,尹璋琦、謝宇、林建華、周忠和)
中國大學和研究機構推行預聘-長聘制以來,受到了極大關注,一些情況下還被解讀爲“非升即走”。預聘-長聘制有哪些經驗得失,有什麼是非爭議?青年科學家職業成長因此有怎樣的機遇與瓶頸?當今教育體制改革中,可以如何改進相關制度?
圍繞這些問題,我們舉行了“科學四十人閉門耕:青年科學家職業成長與瓶頸”的討論會。討論會邀請到林建華(北京大學未來教育管理研究中心主任、原北京大學校長、原浙江大學校長、原重慶大學校長),謝宇(普林斯頓大學社會學教授、北京大學光華管理學院社會研究中心主任、《知識分子》創始總編、美國科學院院士),尹璋琦(北京理工大學物理學院教授)做了深入交流。討論會由周忠和(《知識分子》總編輯、中國科普作家協會理事長、中國科學院院士)主持。以下爲觀點節選和文字實錄。
“預聘-長聘制的核心優勢在於,它能讓年輕學者在學術及各個領域獨立地、不受限制地發展。如果年輕學者總是處在資深教授影響之下,他們的創造力和發展可能會受到限制。如果你認爲他是千里馬,並讓他在廣闊天地中自由奔跑,他就能成爲千里馬。”
“我們討論預聘-長聘制,大家垢病最多的是很多學校門檻設置太低,爲了留一個人招了好多人進去,讓大家去卷,這是在廉價使用博士後或教學崗博士後。”
“近年來,哈佛大學已經改變了做法,現在招人主要是“晉升”的。哈佛這種曾經非常保守的傳統已經改變,現在他們和其他學校一樣,更注重吸引和保留優秀的助理教授。”
“學校應該承擔起培養人才的責任,而不僅僅是爲了最終的成果而招聘一批教師,不提供足夠的支持,最後只選拔其中的佼佼者。這種做法是不負責任的。”
“規定發了幾篇核心文章、有幾個項目就可以拿到終身教職,這實際上一點意義都沒有。應該評價的是學術潛力,要讓青年教師有機會做更宏大的事情。”
“我記得在36、37歲時換工作的壓力非常大,年齡限制在某種程度上是一個不利因素,比如35歲後就不能再申請青年基金了。”
“曾經有人問我現在普遍存在的內卷根源是什麼。我認爲社會和學校都存在不確定性,而人們總是渴望獲得確定性。爲了給年輕人帶來更多的確定性,我認爲預聘-長聘制是有益的。晉升不應受到名額限制,而應基於個人的能力和成就。獲得終身教職,要求很嚴、很高,但是它是確定的。”
“絕大多數人不合適做學術。學術工作應該由那些真正熱愛、能夠承受壓力、並願意爲之做出貢獻的少數人來承擔。我們應該鼓勵不適合學術的人離開學術界,進入社會其他領域,他們同樣可以做出貢獻。”
對青年科學家,到底是好還是壞?
周忠和:先請各位嘉賓結合自己的經歷和認知,對中國推行的預聘-長聘制分享一下總體看法,這樣一個制度對我們青年科學家的職業成長究竟是好,還是壞?首先有請林老師,您當了這麼多年的校長,而且您和您的同事也較早在中國推行預聘-長聘制,能不能請您講一講當初爲什麼走出這一步,目前您如何評價這項工作?
林建華:“預聘-長聘”就是Tenure-Track體系,在美國的研究型大學中已廣泛實施,儘管對此存在一些爭議,但它仍是主流的學術職位體制。近年來,一些歐洲大學也開始採納這一制度。傳統上,歐洲的學術體系中教授、副教授或講師是隸屬於一個較大的團隊,但現在,越來越多的學校傾向於預聘-長聘,以促進學術獨立性。
北京大學自2005年起開始實施預聘-長聘,至今將近20年。當時,學校意識到,要快速發展並躋身世界前沿,關鍵在於年輕學者的成長,評價一所大學好壞的重要標準是其年輕教師的成長速度。如果一所大學的年輕教師能迅速在國內和國際上獲得學術聲譽,那麼這所大學就是成功的。
基於這一理念,北大認爲學校應培養兩類人:學生和年輕教師。2005年,北大推出了“百人計劃”,旨在爲35歲左右的年輕教師提供年薪制、啓動資金和更好的工作條件,以促進他們的快速成長。然而,由於各院系意見不一,這一制度的實施採取了自願選擇的方式。理科院系如化學、物理和數學選擇了預聘-長聘,而一些文科院系則更傾向於維持舊體制。
圖左:北京大學未來教育管理研究中心主任、原北京大學校長林建華;圖右:《知識分子》總編輯、中國科學院院士周忠和
周忠和:我們知道“預聘-長聘”過程中存在風險,那您爲什麼說這個體系可以幫助年輕人更好發展?
林建華:這一制度無疑給年輕人帶來了更大的工作壓力,但與此同時,學校也提供了優越的條件以支持他們。例如,年輕教師在項目啓動之初就能獲得200萬的研究經費,此外,學校還提供有競爭力的年薪,確保他們的生活和職業待遇得到保障。
周忠和:工資比同期老體制的年輕人要高?
林建華:要高很多。並且每位年輕教師都是獨立的,有資格指導博士研究生。學校提供了所有必要的優越條件,以支持他們的發展。我認爲這對年輕人來說既是一個挑戰,也是一個極好的職業發展機遇。預聘-長聘制還打破了老體制中晉升時的激烈競爭局面,那時學校只提供有限的名額供大家競爭。預聘-長聘制沒有這種情況,因爲它採用的是全球通行的標準,爲年輕教師提供了一個更加清晰和公正的發展路徑。
周忠和:您的意思是,在舊體制下,同事們之間存在相互內耗,每個人都要爲了有限的晉升機會而相互競爭,新體制下,是與自己競爭,對嗎?
林建華:對。
周忠和:實行預聘-長聘制20年來,效果如何?
林建華:2014年,北大所有新進的教師都採用了預聘-長聘制;到了2016年,新舊體制開始並軌運行,所以現在北大實際上已經沒有舊體制了。從效果上來看,一個非常明顯的成果是,年輕教師的成長速度加快了。當然,我現在回到學校,尤其是回到系裡,發現許多新面孔我都不熟悉,但我聽說他們的成長非常迅速,在國內外學術界都取得了顯著成績。我們當然也要求他們必須獨立發展,不能僅僅跟隨導師的研究領域,而是要獨立開展自己的學術研究,所以對他們的要求是相當高的。
周忠和:至少從北京大學的執行情況來看,預聘-長聘制的效果是非常好的?
林建華:對。
周忠和:那麼在當年推行這個制度的過程中,有沒有遇到什麼大的阻力或困難?
林建華:推行預聘-長聘制的過程中,確實會存在一些教師無法留下來的情況,但這樣的比例並不高。我不清楚現在的具體數字,當時的比例大約在15%到20%左右。
周忠和:謝老師,您對美國的預聘-長聘制,也就是我們常說“終身教職制度”有比較多的瞭解,您自己很早就在美國拿到了終身教職,您同時在北大做研究,也熟悉國內的體系。在您看來,美國的預聘-長聘制有什麼好的經驗,又存在怎樣的問題?
謝宇:每個制度都有利有弊,不可能十全十美。因爲制度對所有人一視同仁,所以在特定情況下,可能會出現不盡合理或不合情理的地方。美國預聘-長聘制雖然已實施多年,但也並非完美無缺。林建華校長之前提到,中國的預聘-長聘制,尤其是以北大、清華爲代表的,是非常成功的。從宏觀角度來看,中國科技在過去20年裡發展迅速,這與制度的改革是分不開的。年輕人可以獨立擔任課題組負責人(PI)、自己帶學生、獨立申請資金,而不需要依賴資深教授或院長、系主任的支持,這是預聘-長聘制的一個顯著優勢。
預聘-長聘制有兩個主要優勢。首先,它促進了人才流動。大約15%到20%的人可能不符合標準,他們可以“走”——雖然從年輕人角度來看,“走”似乎是個不好的事情——但從宏觀角度來看,它可能是好事情,因爲它爲學校引入新的人才創造了空間。在過去,學術界的流動性非常低,但有了預聘-長聘制後,流動性加快,使得最新鮮、最有潛力的人才得以進入學術界。
其次,我覺得大家講得不夠,預聘-長聘制是對長聘教授的保護。教授可以從事一些風險較大、長期影響深遠的研究,而不必急功近利,追求短期的發表論文、產生影響或獲得引用。終身教職的考覈期可能是6年,在這段時間內,年輕教師需要證明自己的能力。而一旦通過考覈,研究者將獲得更長期的保護,他們不必依賴國家項目,也不必頻繁發表論文,可以承擔風險,進行宏大的計劃,甚至花費十年時間研究具有重大影響和歷史意義的主題。
中國和美國的高等教育體制存在一些差異。在中國,優秀的大學基本上都是公立的,因此會受到行政上的要求和統一的標準,這與美國私立大學不同。另外,傳統上每一次晉升或錄取都伴隨着嚴格的考覈,大家會有一種預期,好的就應該進,不好的就不進,把每一次晉升當作一次考覈,這也與美國也不同。
討論預聘-長聘時常有一個誤區,許多人認爲只要達到了一定的成就,就能滿足終身教職的要求,認爲這是一個硬性標準。然而,實際上每個評審委員會、每個長聘評審過程、甚至每個大學都不一定能夠做出完全準確的判斷,這中間存在一定的主觀性。
這種主觀性的原因之一是,給終身教職的主要依據並不僅僅是對過去成就的獎賞,其真正意義在於對未來的期望。給予某人終身教職,是基於對其未來能夠產出更優秀成果的期望。
因此,在評審別人的終身教職時,主要考慮的是其未來的潛力。一個人可能目前做得很好,但已經達到了個人發展的極限,沒有進一步發展的前途,這樣的人可能並不適合獲得終身教職。因爲終身教職是爲了保障學者未來的成就,而不僅僅是對過去成就的認可。當然,未來是無法直接觀察的,所以我們通常使用過去的成就來推測一個人未來的潛力。
普林斯頓大學社會學教授謝宇
周忠和:終身教職的價值觀和傳統的論資排輩是有所區別的?
謝宇:對,這一點是很不一樣的。並不是說資歷高,有了成就、有了文章,就一定有資格,因爲着眼於評估一個人未來的發展潛力,所以一定有一些主觀因素,是以過去作爲依據來推測這個人將來的潛力。
周忠和:尹老師,您在清華大學做過幾年的研究,後來去了北京理工大學。關於預聘-長聘制,您有什麼親身經歷和感受,可以和大家分享的?
尹璋琦:簡單分享一下我的個人經歷,以及一些同事的情況。在我加入清華大學之前,我只完成了一期博士後工作,是在中國科學技術大學。2012年,我加入了清華大學新成立的研究院。據我瞭解,清華大學大概也是在2012年宣佈全面轉向預聘-長聘制,而我所在的二級單位是試點單位之一,可以說是最早嘗試這一制度的單位。
當我加入研究院時,並沒有直接進入預聘-長聘體系,而是擔任了研究崗位,跟我同時的許多同事則是在預聘-長聘崗。當時,我所在的研究院在制度上可能沒有北大那麼完善。比如說,我記得學院曾經提出要爲一些同事提供啓動經費,但是據我理解,是對於需要實驗設備的同事,學院會確保他們的需求得到滿足,經費非常充足。然而,對於從事理論工作的同事,似乎並沒有聽說他們獲得了大量啓動經費。因此,儘管理論方向的同事也有需求,但由於缺乏經費,可能無法招聘博士後,只能依靠研究生和博士生來開始他們的工作。
當然,我所在的單位可能相對特殊,它在某種程度上模仿了哈佛等美國頂尖大學的做法,因此招來的同事們保持了相對較高的淘汰率。
周忠和:您當時在清華是什麼職位?助理教授嗎?
尹璋琦:當時是助理研究員。不是助理教授。嚴格意義上還不算預聘-長聘制。在我入職的時候,研究院剛成立,人很少,所以有些本來應該由預聘-長聘制教師才能參與的工作也讓我做了,比如本科生班主任。
我簡單統計了一下,到現在十幾年,在預聘-長聘制過程中,大多數同事要麼主動走,要麼被動走,只有極少數在獲得終身教職後被其他機構挖走或者主動創業,非常小的比例。有多位同事在三年聘期結束後就不續聘了,也有部分在六年期滿時沒有拿到終身教職。我的印象是,如果三年內未達到院方設定的高標準,院方可能會建議離職,“你乾脆就離開找一個更好的單位,我這邊再去找新人過來”。
這些沒有選上的同事,大約有十來位是外籍同事,接近二十人是中國籍。離開之後,可能只有少數人進入了業界、公司,絕大多數依然在大學或比較好的研究所。許多人離開後甚至幹得更好,有人拿到了牛津大學、英國帝國理工學院的教授職位,也有人去了美國名校,比如西北大學、馬薩諸塞大學波士頓分校等等。
留在國內的同事,大多數像我一樣,在如北京理工大學、華中科技大學、人民大學、山東大學等高校工作,比清華、北大差一檔,但應該也還可以。我們大多數人獲得了副高以上職稱,副教授或更高,也有很多直接拿到正教授職位。
北京理工大學物理學院教授尹璋琦
周忠和:您當時離開,是因爲覺得不太容易留下來,有壓力,還不如早點走,是嗎?
尹璋琦:是的。
周忠和:從您的介紹來看,您們當時在清華這個交叉的學院還是有點特殊,和美國主流體系有點不一樣。可能也是因爲比較早,處於剛剛開始試點的階段,不完全具有普遍性的意義。
謝宇:好的制度最好能長期穩定,這不僅意味着爲年輕教師提供持續的支持和發展機會,也意味着資深教授能夠憑藉自己的經驗來指導和培養年輕教師。在美國,預聘-長聘制有着幾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歷史,資深教授通常自己經歷過從助理教授到終身教授的整個過程。然而,中國的高等教育發展速度非常快,許多資深教授並沒有經歷過終身教職晉升的過程。因此,他們可能不清楚在招聘時應該尋找什麼樣的人才,或者在招聘後如何爲他們提供必要的支持和幫助。
每當招聘新的助理教授時,我們都會提出這樣的問題:這位候選人在六年後能否獲得終身教職?許多資深教授由於缺乏相關經驗,無法準確判斷候選人的潛力,也不知道如何指導他們。所以,這是一個制度穩定性的問題,也包括資深教授和學校領導的參與。
預聘-長聘制的核心優勢
周忠和:回到預聘-長聘,這畢竟我們是學來的體系,不同的高校和研究機構實施情況不同。據我所知,除了北大、清華之外,西湖大學、南方科技大學、上海科技大學等新型高校也在實行這一體系。有資料顯示,截至2018年,國內就已經有100多所高校實施了預聘-長聘制。當然,這其中也存在定義的問題,即是否所有這些高校實行的都是真正意義上的預聘-長聘制,這一點我們之後可以進一步討論。
普遍的共識認爲預聘-長聘制是一個好東西,三位嘉賓也都認可。這一制度無論是在支持年輕人、提供更好的保障和未來發展機遇方面,還是在爲年輕人提供獨立的學術發展空間方面,都顯示出其優勢。從單位或國家的角度來看,這一制度有助於選拔更優秀的人才,同時打破傳統的“鐵飯碗”觀念。
那麼,預聘-長聘制能夠解決哪些傳統聘任制難以解決的問題呢?經過這些年的實踐,中國在這方面取得了哪些積極成果?
林建華:這個問題不是那麼好回答,預聘-長聘制是否適合,需要根據國家層面不同學校的發展狀況、定位和目標來決定。比如,一些學校以教學爲主,另一些學校則專注於職業培養。預聘-長聘制可能更適用於研究型大學,因爲它的評價體系側重於學術發展。如果從國家層面推廣,可能並不適用於所有學校,特別是那些以教學爲主的學校,它們需要採用以教學爲中心的評價體系。
從國家的角度,尤其是對研究型大學來說,預聘-長聘制應該發揮的作用是促進年輕學者的成長。一個國家的學術競爭力,在很大程度上取決於能否讓年輕人充分釋放他們的潛力。年輕人的潛力是巨大的,如果能夠消除思想上的限制,併爲他們提供必要的條件,我相信他們將取得卓越的成就。
預聘-長聘制的核心優勢在於,它能夠讓年輕學者在科學、學術以及各個領域中獨立地、不受限制地發展。如果年輕學者總是處在資深教授的影響之下,他們的創造力和發展可能會受到限制。如果你認爲他是一匹千里馬,並讓他在廣闊的天地中自由奔跑,他就能夠成爲千里馬。
周忠和:美國的終身教職有超過一百年的歷史,其最初是爲了保障教師的學術自由。這種自由主要體現在學術觀點的表達和研究方向的選擇上,確保教師可以在沒有外界壓力的情況下追求知識和真理。除了學術自由之外,終身教職還爲教師提供了一種職業保障。這種保障類似於技術研究中的基礎經費,爲研究人員提供了穩定的支持,使他們能夠專注於長期和有風險的研究項目。對於年輕學者來說,獲得終身教職意味着他們可以更自由地探索和創新,而不必擔心短期的經費壓力。當然,這也是競爭性的,在此之前,年輕學者要努力獲得終身教職。謝老師,您怎麼看美國的經驗?據我瞭解,美國一些博物館也在試行類似的制度。
謝宇:預聘-長聘制在全球範圍內被許多大學和其他研究機構採用,儘管具體的標準可能因地而異,但制度的基本框架大致相同。
大學或機構招聘一個人,是要承擔風險的,比如,一個最好的學生或助理教授可能在成爲資深教授後表現不佳,反之亦然,預聘-長聘制旨在儘量減少這種風險。在過去的老體制,進來就是“鐵飯碗”,永遠走不了。他就佔了一個位置,而且可能一直沒有長進,在論資排輩的環境下到了一定時候還能升職,這是一個很不健康的制度。
在預聘-長聘制下,助理教授在獲得終身職位前享有與教授相同的權利,可以做項目,可以帶學生,這爲他們提供了發展自己學術事業的機會。如果他們的表現未能達到要求,學校有機會進行糾錯或重新評估。即便如此,評估錯誤的情況仍然可能發生,有些人後來評選上美國科學院院士,但當初並未能通過長聘評審;還有些人獲得了諾貝爾獎卻尚未獲得終身教職,這些情況都是存在的。
還有一種錯誤,中國是人情社會,美國也是人情社會,大家覺得這個人是名校畢業的,比如哈佛、或者北大畢業的,我們就要,差一點的學校我們不要,這種偏見會造成判斷錯誤。此外,有些人可能因爲個人生活、追求或興趣的原因,選擇不走學術道路。
像所有制度一樣,預聘-長聘制兩方面的錯誤都會出現,有人不該拿終身教職但拿了,有些人拿了終身教職但走了。但總體來講,我覺得預聘-長聘在美國是非常健康的,是大家能夠接受的。在中國,因爲時間太短,有的資深教授,做決定的人,沒有經歷過這一制度,或是評估水平不高,有系統性短板,即便如此,預聘-長聘制在中國也是適用的,應該持續下去。
周忠和:尹老師,您包括您同事的經歷中,對於預聘-長聘制的體驗是怎樣的?
尹璋琦:好的地方,比如說一進入大學就能夠直接當博導,直接帶博士生,會有相對多的啓動經費。但實際上按照我的理解,能夠提供這些資源的學校其實並不多,清華、北大再加上少數一些學校,能夠一入職就給博導教職,因爲博士生名額是非常少的。
我進校的時候,身份是準聘教授。有一筆啓動經費,是按正高職稱給的啓動經費和博士生的招生權力。其實我原來在清華工作的時候,雖然是研究崗,但是我的課題負責人並不管我到底做什麼研究,包括我的課題經費,他也並沒有任何限制。雖然不能夠招研究生,但是清華的本科生非常好,所以帶點本科生也行。
把“經”念歪了?
周忠和:到目前爲止我們都在說這個事很好,但是我們也知道社會上有很多爭論,因爲大家對北大、清華瞭解不多,而關於其他高校的負面消息,不論是否真的是預聘-長聘制,常常被簡化理解爲“非升即走”,產生這些誤解,或者有些高校沒有做到位。
預聘-長聘制的本質在於選拔人才,給予他們獨立發展的機會,同時提供一個穩定的職業前景。人們普遍渴望穩定,希望生活和工作環境能夠穩定,誰也不願意一輩子都在動盪之中,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也是預聘-長聘制吸引人的地方,長期的職業穩定也有利於學者進行原創性研究。有人說,美國的預聘-長聘制更側重的是“升”,學校吸引人才的初衷是希望他們留下來,因爲學校會爲他們投入資源,考覈的標準是看他們是否有潛力拿到終身教職。因此,制度的着眼點不在於“走”,而在於“升”。
北大、清華等高校在這方面肯定做得很好,但有些學校是不是把“經”念歪了?在現有的科技和教育評價體系下,一些高校爲了多出論文,招很多人進來,有點“廣種薄收”的味道。我們需要關注一個關鍵數字:從預聘到長聘的通過率或留任率。根據我的印象,美國的高校中大約有70%到80%的人能夠留下來。不知道在美國,知名大學和普通大學在這方面的比例一樣嗎?
謝宇:哈佛、耶魯、哥倫比亞,這三所大學的助理教授是不預期自己拿終身教職的。以副教授入職,五年以後基本上能拿到終身教職,但從助理教授入職,可能只有10%左右。我有一個博士生,他本科在清華大學物理系,後來在密歇根大學跟我讀博士,在普林斯頓完成了博士後。他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哈佛大學,我們大家都爲他高興,但他自己說“我準備走的,這只是個時間比較長的‘博士後’”,大家對哈佛的刻板印象就是這樣。
但近年來,哈佛大學已經改變了做法,現在招人主要是“晉升”的,其他大學也是,比如我熟悉的威斯康星大學和密歇根大學,這些學校至少有60%的助理教授能夠獲得終身教職,甚至可能達到了90%。
我在普林斯頓十幾年,我所在的系100%都過了,沒有“走”一個。今年,我的那位在哈佛任教的博士生也晉升爲正教授,他們系裡四個人都從副教授晉升到正教授,100%。我們或許覺得,四個人總要砍一個吧,沒有,都通過了。
這是最近五年的情況,認爲總會有人被淘汰的做法已經過時。哈佛這種曾經非常保守的傳統已經改變,現在他們和其他學校一樣,更注重吸引和保留優秀的助理教授。我自己的經歷也說明了這一點。我畢業時,儘管有機會去哈佛,但我選擇了密歇根,部分原因是因爲哈佛的終身教職制度在當時看來可能較爲嚴格。
周忠和:您覺得留不下來,是嗎?
謝宇:是一個原因。我畢業的時候,基本上90%的人留不下來,現在90%的人能留下來,幾乎所有的學校都是這樣。哈佛去年4個社會學,100%留下來了。
林建華:他們(當初)的目的不是讓這些人留下,學校的終身教職是從外頭再找的,而這樣的制度很大的弱點是招不到最好的年輕人。
謝宇:對。我那一年得到offer很多,但是我選擇不去哈佛,就是這個原因。也許他們也反思了,爲了吸引年輕人,所以改變了制度。
周忠和:我們討論預聘-長聘制,大家垢病最多的是很多學校門檻設置太低,爲了留一個人招了好多人進去,讓大家去卷,這是在廉價使用博士後或教學崗博士後。林老師,從2005年到現在,您瞭解到北大的留任比例是怎樣的?
林建華:當時15%-25%留不下來。
謝宇:如果招得過多,任其自由發展,這對學校來說並非好事。評價一所學校,不僅要看本科教育質量或是研究生就業情況,還要看有沒有吸引並培養出傑出的學者。以我在密歇根大學的經歷爲例,校長對我們非常好,我是助理教授進去的,一直到很資深才離開。他們期望建立這樣的傳統:能夠吸引優秀的年輕學者,從助理教授開始,逐步培養他們成爲在學術界有影響力的人物。
學校應該承擔起培養人才的責任,而不僅僅是爲了最終的成果而招聘一批教師,不提供足夠的支持,最後只選拔其中的佼佼者。這種做法是不負責任的。
周忠和:第一道關口很重要。
林建華:學校需要更新其觀念,認識到聲譽的真正基石並不是發表的文章數量,而更在於人的發展。一個學校的發展和聲譽,最重要的指標應該是其成員——無論是學生還是教師——能否在這裡獲得良好的發展機會。
周忠和:科學四十人曾就大學排名這一話題展開討論,涉及到各種各樣的指標。在我看來,培養的學生、校友的成就,以及教師在學校的職業成長,是非常重要的。
謝宇:在美國,學校排名並非易事。以密歇根大學爲例,它經常面臨來自哈佛、普林斯頓、哥倫比亞、斯坦福等頂尖學府的人才挖角。一所學校培養的人才被其他知名學府覬覦,這說明這學校有東西,這也是學校名聲的一個指標。
林建華: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UCLA)計算機科學系主任叢京生教授曾在國內雜誌上發表了一篇文章,他統計了計算機領域排名前50的學校,以及這些學校教師的博士畢業院校。通過這種方式,試圖瞭解哪些學校培養出了頂尖的計算機科學教師。結果顯示,教師的母校與他們所在學校在美國計算機領域的排名基本差不多。
周忠和:這個index 還是非常有效的。
謝宇:我們講這個學校在國際上排名怎麼樣,你就看他們的學生你要不要,他們的老師你要不要。
林建華:我跟叢京生討論的時候,我問他爲什麼,他說,“你想一想,我們聘每一個年輕教師,就相當於你爲你的女兒找女婿那樣認真,因爲這些人來了以後要在這兒待30年、40年,來一個差的人,整個學院、整個系就可能起不來了”。
周忠和:所以,現在有些院校一下子招好多人,門檻很低,其實和真正的預聘-長聘制的初衷是相反的。
謝宇:在中國的科學發展中,特別是在一些新興領域,年輕人的重要性有時甚至超過了資深學者。這是因爲在這些新領域,資深學者可能面臨知識老化的問題,他們以往的訓練和發表過程可能並不完全適用於當前的發展。因此,確保年輕人擁有話語權至關重要。沒有預聘-長聘制的保障,年輕人很容易陷入被動,因爲現有的權力結構可能由資深人士掌控,這也是文科有些事情做不成的原因。
林建華:理科也是一樣。
謝宇:理科也這樣,有院士、有院長,年輕人沒法兒獨立出來,所以要給他們一個充分發揮作用的空間,能夠突破論資排輩的環境。
周忠和:我們又回到了誇預聘-長聘制的好處,我們開始要找問題。尹老師,北理工有沒有真正的預聘-長聘制?
尹璋琦:我個人認爲,北理工的預聘-長聘制可能頂多算一半。
一半是什麼?比如,新進來的老師,一般情況下,根據你的水準或者資歷,會給助理教授或者副教授,甚至正教授也有可能,對於專業、課題選擇、招生,確實可能沒有那麼大的限制。專業委員會並不是學科單獨投票,可能會有一些學科放在一起,大家一起去競爭幾個名額。我有同事就吐槽過,和他競爭的同事來自其他專業。
周忠和:通過這個評審,能夠留下來的比例大概多少?
尹璋琦:應該比例很高。但是因爲存在PK,所以意味着你可能PK不過,PK不過,學校就會給你續合同,讓你等幾年再來。院裡一般是希望能夠把你升上來,不會願意卡你,但是可能需要跟其他院系PK。
周忠和:像北大、清華或者國外,院系如果同意了,基本上是沒問題的,不存在和其他院系的PK?
謝宇:極少數的,校長可以否決。
林建華:那是極個別的現象。
健康的學術社區,
公正的同行評價
周忠和:大家對制度本身的爭議,還來自於其評價標準是否合理、清晰、透明、穩定。在中國,大學與教師之間存在一種僱傭關係,青年教師通常處於較爲弱勢的地位。一些高校可能存在不公平的條款,甚至霸王條款,原來定的聘用條件,過幾年可能又變了。例如,要求教師在一定時間內發表多少文章,甚至規定必須獲得國家級科研項目。
這些標準與我們對教師是否適合獲得終身教職的評價標準並不一致。當然,這與我們目前的科技教育評價體系有關,該體系影響着大學和學科的排名。但不論如何,這種情況總體上給廣大青年教師帶來了更多的職業不安全感,導致他們996,不斷過度工作,追逐數量指標,這實際上與預聘-長聘制旨在實現的目標相悖。林老師,您怎麼看待這個標準?
林建華:規定發了幾篇核心文章、有幾個項目就可以拿到終身教職,這實際上一點意義都沒有。應該評價的是學術潛力,要讓青年教師有機會做更宏大的事情。怎麼去把握這個標準,這是預聘-長聘制非常核心的事。之所以用這些數字指標,是因爲有些單位圖省事,或是不知道怎麼評價。北大一開始是有三個委員會,請有相關經歷的一批人去做學術評價,當然也有問題,但是總體上還是可以的。
北京大學未來教育管理研究中心主任、原北京大學校長林建華
謝宇:中國在執行預聘-長聘制的過程中,一些具體做法已經偏離了其初衷,部分做法甚至是不健康的。例如,北京大學比較幸運,因爲它引進了一批已經在國外獲得終身教職的教授,比如湯超、陳十一等。這些人有自己的經歷,知道什麼是合適的標準,也參與過美國高校的評價工作。
然而,也存在一些問題。比如,過分強調評價的客觀性。當然需要公平,因爲不公平就不可能選優,但公平並不是完全指標化的公平,指標化的公平最後結果就是官僚化。
如果有指標,那應該是最低要求,而不是評價標準。真正的評價應該是客觀性的主觀,評價者需要做出判斷。這種判斷必須是主觀的,因爲它涉及到許多不易觀察到的因素。資深教授、有權力的人,包括校長在內,都需要做出這種判斷。這種判斷的客觀是基於對學術的深刻理解,對候選人的深入瞭解,以及對其潛力的洞察。
越是好的學校,越是不數文章。哈佛、普林斯頓假如要數文章,就被人家笑話了,數文章絕對不是一流學校的做法。中國也有這種情況,水分越大的,越需要SCI。你問美國學者,沒有一個人知道什麼是SCI。他們更看重的是學者的口碑和學術貢獻。評價一個學者,就是評價一個人,他的教學能力、創新性和持續性。對學者的評價應該是全面的,而全面的評估只能由同行來進行,不能由官員來評價。
同行評價可能存在偏見,但如果有足夠多的同行參與,它就是一種客觀,所以我說“客觀的主觀”。問題在於,國內的同行評價常常受到裙帶關係和其他利益關係的影響,缺乏一個健康的學術社區來提供公正的評價。如果一個學術社區能夠公正地評價一個人,那麼他們的主觀評價就會成爲客觀評價。這不是一個人的判斷,而是一個學術社區對個人的全面評價。
周忠和:我們的評價有時候脫離了以人爲本,是吧?
謝宇:是。學者本身的價值和潛力,往往內行才能看到。如果這些內行的大佬認爲某位年輕學者具有巨大的潛力,那他發表的文章少一點、沒有承擔國家項目有什麼要緊,這些就不應該成爲標準。
周忠和:我一直覺得,很多時候提職稱一定要有一個什麼面上基金,甚是荒唐。
謝宇:非常荒唐。數文章也荒唐,這些都不應該成爲考量的主要因素。要用同行評審,特別是像我們這種學校。
校長不能直接提拔某個人,但他可以砍掉某個人。他可能會自己讀材料、聽系裡意見、邀請外部專家來交流。一個終身教職評審案例有時可能需要花費校長三個小時,這在中國不太可能。校長可能會直接與候選人交流,或者打個電話瞭解其他學者對候選人的看法,學者通常都會坦率反饋,所以,我覺得我們不要過分關注形式,也不要太重視數字性的成果和報告。
周忠和:尹老師,您覺得現在遇到的考覈,以及長期留任的評價客觀嗎?您和同事朋友,都面臨哪些困惑?
尹璋琦:在北理工,分爲三個主要部分。首先,一些基本的教學任務,比如每年必須教授的課程數量。這些要求是合同履行的基礎,相當於崗位的最低職責標準。
其次,還包含了一些研究方面的要求,如在6年內拿到一兩個項目或基金,以及平均每年發表一兩篇文章。這些要求並不算過高,如果未能達到這些要求,合同中還提供了用文章或項目來補償的選項。
比如獲得教學獎項或編寫專著,對於年輕教師來說,這些要求似乎有些遙不可及,因爲他們還沒有足夠積累,怎麼寫專著或是教科書?教學成果獎也不是幾年時間就能拿到的。如果未能達到這些要求,可能需要用更多的項目或論文來換,但通常也只是多一兩篇論文。我困惑的還是之前提到的PK問題。
周忠和:預聘-長聘制畢竟是舶來品,遭遇水土不服也正常。科學四十人閉門耕討論前也做了一些調研和徵集。像華南理工大學公共政策研究院的餘荔老師,還有其他一些青年學者,提到了他們的各種擔心:比如,一些大學只顧着考覈評估青年科學家,支持培養卻比較弱;比如,儘管推行了預聘-長聘制,一些地方的“近親繁殖”依然比較嚴重;比如,預聘-長聘制會不會造成青年教師重科研、輕教學。請問各位老師,怎麼看待這些問題?
謝宇:在評價終身教職時,雖然科研往往是重點,但評價實際上是一個綜合考量的過程。好的研究者往往也會成爲好的教師。我很喜歡教書,無論本科還是研究生,我都喜歡教。我認爲教學本身是有意義的。
預聘-長聘制的實質是賦予教師足夠的自主權,比如偉大的科學家查爾斯·達爾文,他就是一位貴族,一輩子沒有正式的工作,但他自發地做科研,他自我管理。許多學者也願意自我管理,即使沒有直接的認可和獎勵,他們仍然致力於科研和教學。
預聘-長聘制的目的是找到那些具有全面動機的人,他們不僅在科研上有所成就,也願意投身於教學、評估和合作。這樣的人一旦被選中,就應該給予他們職位和自主權,相信他們在各個方面都能做得很好。這是一個綜合考量的過程,而不僅僅是關注單一的成果或指標。
35歲焦慮:
青年科學家在擔心什麼
周忠和:回到今天的主題,或者更廣泛的問題,即青年科學家的職業成長機遇和瓶頸。我們知道互聯網大廠有年齡焦慮。尤其35歲生存焦慮,科研人員有沒有類似的焦慮?做完博士後30歲出頭,35歲的時候做獨立PI沒兩年,在學界要立足面臨預聘考驗,買房、養家餬口、對老人的照顧等等,科學家35歲主要面臨的瓶頸和壓力具體有哪些?35歲的時候最焦慮的是什麼事?
尹璋琦:當時可能最焦慮的是晉升。在清華,想晉升副研究員,第二個合同還沒完全結束,是很焦慮的。一方面很焦慮,另外一方面成果產出也是最高的時候。因爲工作了五年,搭建了自己的研究小組,招了一些本科生,有比較穩定的成果,跟國內外的合作也比較多。當時還做了一些學生工作,當班主任,那一年正好我帶的那個班要畢業了,也有很多很好的產出,獲得了優秀班集體,班上同學拿了清華特獎,等等。
周忠和:清華還好一點,因爲你不留那兒,可以去北理工,去別的高校。在很多高校,招聘準聘的助理教授通常設有35歲左右的年齡門檻,在一所高校晉升失敗的青年教師很難再在其他高校找到教職,國內產業界的研發需求又沒有那麼多。像未來科技大獎得主柴繼傑,38歲還在做博士後,這樣的年齡門檻之下他連預聘的機會都沒有。
尹璋琦:對,當時最焦慮的是還得拿個項目,有個項目之後,可能再找其他的單位會好一點。
林建華:曾經有人問我現在普遍存在的內卷根源是什麼。我認爲社會和學校都存在不確定性,而人們總是渴望獲得確定性。許多人認爲,考入北大,能爲他們的未來提供更大的確定性,這種心態無疑加劇了內卷現象。
爲了給年輕人帶來更多的確定性,我認爲預聘-長聘制是有益的。這一制度的核心在於,晉升不應受到名額限制,而應基於個人的能力和成就,也不會因政治或是人際關係的因素而受到阻礙。獲得終身教職,要求很嚴、很高,但是它是確定的。
謝宇:進一步改善制度將有助於解決許多問題,這不僅涉及預聘-長聘制,也包括減少制度本身的不確定性。這種不確定性不僅體現在晉升機會上,還包括收入和發表論文的可能性。許多人無法預知自己未來一年或兩年的收入情況,這種不確定性是非常大的。如果職位很少而求職者衆多,競爭加劇,不確定性也隨之增大,這是結構性問題的一部分。
我們應該一方面改變制度,優化結構,讓大家有個預期,明確知道怎麼做會有什麼結果。這樣,學術界就會形成一種看不見的契約,即使學校沒有明說,大家也能感受到這種默契的存在,爲大家提供一種預期:知道自己應該如何行動,以及這樣的行動會帶來什麼樣的結果。
另一方面,年輕人在成長過程中應該培養正確的價值觀,包括對不確定性的心理承受能力。有些人可能過於感情用事,只從自己的角度出發看問題。一些年輕人的心理承受能力相對較弱,尤其是那些生活一直比較順利的,他們可能認爲“我是最好的,不管做什麼都是最好的”,這種過高的期望和不合理的期待需要改變。
我認爲,絕大多數的人是不合適做學術的。學術工作應該只由那些真正熱愛、能夠承受壓力、並願意爲之做出貢獻的少數人來承擔。我們應該鼓勵不適合學術的人離開學術界,進入社會其他領域,到私營企業、到國家機關,從事非學術工作,他們同樣可以在那裡做出貢獻。
我的觀點可能與一些朋友不同,他們認爲從事學術的人越多越好。但我認爲,只有當這個職業最適合你時,它纔是最好的選擇。並不是每個人都應該堅持留在學術界。如果一個人在學術界工作,但他並不熱愛學術,更關心的是權力和金錢,那麼他可能更適合其他職業。我們應該把那些真正適合並熱愛學術的人留在學術界。
周忠和:其實我覺得好的預聘-長聘制也是這樣,使學者從一開始就對自己的職業道路有一個清晰的判斷。如果你能夠獲得助理教授的職位,那麼你有很大的機會在學術界繼續發展下去;如果第一步你就拿不到,那麼趁早死心,及時調整期望,也不至於被人忽悠。一些學校大量招聘後,逼人們進去之後再卷,這實際上是過高的期望以及隨之而來的失望。這也是我想問各位嘉賓的最後一個問題:對青年學者有什麼建議或希望?我們如何看待預聘-長聘制對學術界的長遠影響?
《知識分子》總編輯、中國科學院院士周忠和
林建華:預聘-長聘制的實施需要抓住最核心和最關鍵的要素,否則效果可能適得其反。有意實施預聘-長聘制的學校應該將此作爲一項重要事務,認真對待,我期望它能夠得到進一步的優化,並更廣泛地被推廣實施。在我國年輕人中蘊藏着許多傑出的人才,他們擁有巨大的潛力。隨着制度的不斷完善,我期望這些年輕人能在這樣的環境中茁壯成長,因爲他們代表着國家的未來和希望。
尹璋琦:說不上什麼建議,但我可以分享一些個人經歷。我目前還處於預聘制崗位上,儘管我的合同在北京理工大學更新過,職稱已提升爲正教授,但崗位名稱仍然是“準聘”。要將“準聘”轉變爲“長聘正教授”,我還需要完成一個合同週期。根據我的理解,這個過程的壓力相對較小,大多數情況下應該能夠順利通過。
今年,我指導的兩位博士生畢業,他們面臨着職業選擇。其中一位學生選擇了一個以教學爲主、科研爲輔的普通院校,他的主要目標是尋求穩定。他的本科和研究生專業都是數學,後來跟我一起從事理論物理研究,現在他將在數學物理學院以教學爲主,我認爲這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另一位學生在猶豫之後,決定加入一個科研條件較好的單位,從科研崗位開始,看看是否能在科研上取得更多成就,最終轉向科研與教學並重的崗位。他在糾結之後,放棄了傳統的有編制講師崗位的offer,因爲他對科研充滿興趣,希望能在研究領域有所貢獻和發展。
每個人到了30歲左右,博士畢業之際,都會有自己的想法和困惑。我當時沒有考慮太多,因爲那時還沒有預聘-長聘制。我只是覺得自己做得還不錯,就往下走。我最初在武漢老家開始我的職業生涯,後來因爲種種機緣來到北京,開始卷預聘-長聘制。幸運的是,35歲時我獲得了一個面上項目,這讓我相對穩定地找到了下一份工作。我記得在36、37歲時換工作的壓力非常大,年齡限制在某種程度上是一個不利因素,比如35歲後就不能再申請青年基金了。
現場提問環節
王曾暉(電子科技大學基礎與前沿研究院教授):我覺得各位專家剛纔的討論非常好,凸出了預聘-長聘制的優點,及其目前所面臨的一些問題。與此同時,如果我們擴大一點視野,也許可以看到預聘-長聘制的有些問題並不源自預聘-長聘制本身,而是來自它所處的大環境。
我們舉個例子:國內現狀決定了有些科研項目需要大團隊來完成,因此在很多高校存在大團隊。作爲大團隊的領導者,支持和幫助團隊年輕成員成長是他們應該承擔的責任,他們很多在這方面也做得很好。與此同時,在晉升終身教職或者其他各種評審中,大團隊的年輕人和不可避免地會和預聘-長聘制獨立PI的年輕人同臺競技。從評價的角度來看,即使只是看紙面上的成果,團隊中的年輕成員在論文、項目、獎項以及學術組織和編輯委員會參與度等方面的表現,可能看起來比預聘-長聘制獨立PI的年輕成員要有一些優勢。
尹老師,如果您在學院或學校中要競爭長聘或晉升名額,或者您在申請外面的一些基金時,您的對手可能會是來自大團隊的年輕成員。一方面,他們可能沒有像您預聘-長聘制這種自己獨立的資源;但另一方面,他們的團隊會提供充分支持。對此,您有什麼感受?
尹璋琦:其實在北理工,不會評這些。您這個問題的核心還是申請大的“帽子”,優青、傑青、長江學者,情況就不同了。這時,你會發現你的競爭對手中有很多人可能確實來自大型團隊,如院士團隊或大型課題組,在各種指標上,他們的表現可能都比你強很多。實話說,感受就是羨慕。
王曾暉:假如,我們說是假如,再給您一次選擇的機會:一是作爲一名獨立的PI,在預聘-長聘體系中自主開展工作,獲得預聘-長聘制所給與的資源,在享受獨立性的同時,面對獨立發展的要求和挑戰;二是選擇一條非預聘-長聘的職業路徑,加入一個由資深且資源豐富的學者領導的大團隊,且這位學者信任並認可您的能力。如果現在讓您再選一次,您會怎麼選?
尹璋琦:說實話,我很願意選到第二這樣的團隊,但是能夠這麼幸運碰到,機會非常低。
林建華:我們的體制有問題,纔會出現這種現象。在一個健全的體制中,應當鼓勵更多人追求獨立,因爲人的創造性往往需要獨立空間來培養。雖然團隊可以提供良好的條件,但同時也可能限制個人發展的空間。因此,一個好的體制應該爲年輕人提供更廣闊的發展空間。當然,我們現在還做不到這一點。
對於你們的實際選擇,我理解,但我不認爲當前的體制是合理的。在一些前沿的技術領域和科學領域,年輕人的作用並沒有得到充分發揮。如果我們國家的體制一直如此,未來可能會出現問題。
從個人追求的角度來看,選擇加入大團隊或獨立發展都是可行的。但從宏觀角度來看,最好的策略是爲更多人創造獨立發展的機會。即使在聯繫緊密的研究中心裡,各個PI也應該能夠獨立地開展工作。
謝宇:中國具有其特殊性,無論是在制度上,還是在國家資源分配上,這些特殊性常常限制了年輕人的發展。此外,科學領域本身具有高度的異質性,不同行業、不同領域、不同項目之間差異巨大。例如,一些大型工程項目需要大量人力和實驗室資源,而某些數學研究則幾乎可以獨立完成,人多反而可能成爲負擔。因此,我們必須尊重不同領域和項目的特殊性,不能一概而論,要認識到不同結構的重要性。
個人成長過程是一個結合,既不完全獨立,也不完全依賴。我們經常對年輕學者提出這樣的問題:他們是否具備獨立工作的能力?如果一個學者既有獨立工作的能力,又能在需要時依靠團隊,這種結合是健康的。我並不主張完全依附於大型項目。
李圳(北京航空航天大學材料學院副教授):聘期合同對科研項目、論文發表、教學均有考覈要求,如果想做一些短期沒法出成果的方向,該如何平衡短期考覈目標標與長期科學規劃?
謝宇:首先,尊重個人選擇。高風險、高回報通常成正比。施一公曾經講,中國人爲了滿足終身教職的要求,往往偏向保守,不願從事高風險、高回報的研究。這種壓力需要個人自我管理,無論是選擇合作還是獨立、高風險還是低風險、短期還是長期,都需要學者自己綜合考慮,做出判斷。
在一個健康的體制中,不應有太多人過度擔心終身教職評估。如果許多人都在擔心,這表明系統是不健康的,機構應當反省。在美國,很少有人會抱怨預聘-長聘體系,那些抱怨和擔心的學者,最終往往表現不佳。優秀的學者不應被評估的壓力束縛,他們需要一個寬鬆的環境,不要讓他們感到緊張,這樣他們才能充分發揮潛力,從事長期且有影響力的工作。
史安丁:我是牛津大學教育學的博士生,想問一下各位老師,在Tenure-Track的下游,如何看待目前中國高校對博士生設置的發表要求,以及在博士生羣體中瀰漫的發表生產主義。在清華北大取消了發表要求之後,很多學校的學生羣體之間仍然存在對數量以及對一些指標的追求。您們認爲這樣對博士生的發展,以及更大的學術共同體長期的影響是什麼?
林建華:我覺得博士生論文是一個很好的訓練,如果博士不去寫文章,這其實是一個缺憾,但是我不贊成對博士生有硬性的論文的要求。好像北大現在已經取消了,我不知道你講的是院系還有要求還是說導師有要求?
謝宇:我一樣認爲要尊重學者個人的選擇,不同的性格、不同的導師、不同的題目,不能用一刀切的要求,對學者、學生一樣,都是不合適的,可以鼓勵,不要要求。
尹璋琦:我們學校,至少我們單位是有發表要求的,對博士生大概2—3篇。我個人也覺得確實應該有一些成果出來,至少得寫出來。
周忠和:你們要求2篇?
尹璋琦:其實跟發表論文的檔次有關。
吳少凡:各位老師好,我比較好奇所有的高校都應該採取Tenure-Track嗎?因爲像剛剛老師們也談到比如說去清北沒有通過Tenure,可能還會有一些其他的選擇,當所有高校都實行Tenure-Track之後,對於年輕的學生的去處是哪裡?我即將9月去香港讀心理學博士,所以我在長期規劃的時候就想到了這個問題。謝謝!
謝宇:我覺得所有高校採取Tenure制度,這是可以的,但是標準不一定要一樣。一個人有教學的部分,有研究的部分,還有社會服務部分,這三者的權重是每個學校可以自己決定的,統一一個標準肯定是不行的。
周忠和:我再補充一點,林老師其實講到了,Tenure-Track其中一項的功能,是幫助流通,並不是說壓制。並不是說一個學校通不過了,另外一個學校也有Tenure-Track制度,就是不能接受的。其實好的、健全的制度下,應該是可以的。
王曾暉:前面林老師有一點講得特別好,預聘-長聘(Tenure)制度,從某種程度上其實是給大家一個可預見性,通過儘可能消除不可預見性,來保護大家的希望。不管是Tenure還是Tenure之外,對我們年輕人來說,如果不知道自己需要花多大努力才能成功,甚至是付出這些努力之後能不能成功,那麼這種情況會非常糟糕:這從心理學角度來說叫“習得性無助”,會打擊甚至磨滅年輕人對於做科研的積極性,乃至他們的理想,他們的信念,他們的希望。所以,請允許我借用《流浪地球》裡面的一句話,“希望是我們這個時代像鑽石一樣珍貴的東西”;讓我們一起努力,來用心保護年輕科研工作者的希望。
周忠和:你幫我們總結了,我就不用總結了。謝謝!
注:科學四十人是一個科學交流公益項目,由北京市海淀區智識前沿科技促進中心(簡稱“智識學研社”,《知識分子》《賽先生》出品方)和浙江省科匯致遠公益基金會共同發起。科學四十人委員會目前包括來自不同學科領域的34位一流學者。此次討論會“科學四十人閉門耕:青年科學家職業成長機遇與瓶頸”,也得到了中關村科學城管委會、北京字節跳動公益基金會、國家(中關村)火炬科創學院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