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後我憶起冬天
我現在要開始寫作。寫我那時每回都迫不及待迎接想要春天。因爲我的雙手冰凍。沒有人敢被觸碰。我在陽臺添加了一排虎尾蘭。因爲我的鄰居在施工。成天散佈有害氣體。噪音組成的房子早就比這原來數百戶人家更大了。他們把木頭用那些難聞的膠貼在原來的牆壁上,製造假的木房子。那膠的氣味令人退避三尺。所有鄰居都無路可退。
在那小小的方塊中間。這個小房子。每家人把自己關在小小方塊裡。使我更迫不及待想要迎接春天。我所能做的僅是添購陽臺的植物。它們新的體積、模樣、數量。成了我對春天的指望。那一年。二月中後。我買完了虎尾蘭。又買了百香果。我想要春天它即將爬滿我陽臺一條條的圍欄。讓鄰居都以爲我是瘋子。所有鄰居都不種東西了。他們都把陽臺隔成室內。把房子外擴。他們沒有人想把空間讓給植物住。越是這樣。我越想添購更多的植物。特別是便宜、耐長、體積大──爬牆的、垂吊的、高瘦的,我陽臺的植物,很多都歷史悠久。我一年一年養大的。每到冬末。我添購的慾望特別強烈。迫不及待想擠滿我那其實沒有直接日照的陽臺。因爲更高樓層的人把陽臺外擴。頂樓加蓋。僅有的陽光都被拿走了。
那種天氣我頭腦的鍛鍊還沒完成。身體的鍛鍊還沒完成。我在想貓睡覺的時候去了哪裡。我也想去那個地方。能夠有這樣可以讓我臉對臉的貓。讓人感到那樣多倍的幸福。我從她那裡。進到了乳房的山洞。我要穿很多衣服。纔可以像他們那樣說話。我要睡很久。纔可以像他們那樣走來走去。我要聞貓的味道很久。纔有力氣去換被經血弄髒的牀單。
那種連雨又溼冷的天氣令人迫不及待春天。加上我迫不及待要隔絕我的鄰居。或許更迫不及待用寫作離開臺北。每天打掃。每天思考打掃的意義。掃自己的身體。掃自己的垃圾。每天注入水份。我不像這裡的人。我並不像哪裡的人。跟野狗一樣。每天穿得不像臺北人。頭髮都是亂的。雖然我感覺我找到了自己。雖然我感覺白天裝滿了我雙眼。
那種天氣沒有任何刺眼的陽光。像被毀掉過的太陽。硬是要起牀。我和愛貓阿美那時候。還有新來的貓來福。我們睡在同一張牀上。吸收彼此身上的陽光。
當時我最討厭的對面三樓的大聲婆。我想像過數次她死後巷子安靜的模樣。我沒有能力去想自己搬離這該死社區的樣子。而是去想像討厭的人的死。我就寄生在我討厭的人的房子裡。寄生得只有書寫的能力。沒有租房的能力。只有在文字裡毀滅別人的能力。來助長自己度過冬天。一年一年的冬天。每一年面對冬天我都能找到新的花樣。找到用貧窮主義的方式來安樂自己。
在臺北我不買衣的。我壓抑自己。我不想穿得和他們一樣。我也沒法穿得像他們一樣。反正在哪裡我都沒法穿得像那裡的人。我生來像是要穿十年前的二手衣。或是穿一些像袋子的不合身衣服。在那時的臺北我有兩種時間。所以我可以寫作。一是實際的時間。一種是貓給我的時間。所以我一定要養貓。
臺北是一個收容病人的場所。我也是其中一位被收留過的病人。或是因爲留在那裡而生了病。在那裡跨年的煙火絢爛。炸開在我廚房的水槽裡。煙火計算準確地爆在臺北的天空。映在地上的是五顏六色的動物鬼魂。我在洗碗的時候那樣一個個煙火就從水柱裡噴出。把水關了煙火就消失了。在那裡我被照亮了。很快又消失了。什麼也沒有。我把手擦乾。那些在冬天的乾燥與冷水中變形的皮膚永遠怪模怪樣。怪不得這裡的皮膚診所一間又一間。我只有在這裡皮膚纔有病。在這裡纔會意識到皮膚、指甲、頭髮、脖子。因爲我的脖子離開不了圍巾。我的頭髮還沒適應這裡的溼度。我的皮膚指甲也沒適應好。我的血液我的心臟我的房子和室外的溫度一樣低。我的體溫也降至和房子一樣。在這裡我才意識到自己的雙手雙腳。意識到身體。意識到時間。意識到空氣的侵蝕。我成天在家裡穿着臃腫的外套。
我只記得其中一兩個冬天。我只記得冬天不記得夏天。記得很多次的孩子。記得那些突然長大的瞬間。突然就只想緊緊地抱着他。人們在童年收集純粹的快樂。好度過大人無盡的長冬。我在他身上慢慢一點一點才懂的那童年之於一個人身上的作用。童年夠長久才越能抵禦大人世界的無情。很多人都忘記了那個地方。我才又回去那裡去了好幾次。
我沒有全心全意愛這裡。我跳入的是別人的臺北。這個好像把我弄得體體面面的城市。我的體體面面是不堪一擊的。一下就粉碎了。可我很快又把自己組合起來。因爲我是局外人。你無法摧毀我。我沒有根。你拔不到我。我睡在一個島上。我永不分離的醜貓阿美已灌入我鮮紅的血裡。誰都帶不走。我一次又一次回去的臺北。是那個有阿美的身體的臺北。我們牢牢依偎在一起的臺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