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亞打工人,把迪拜捲成了深圳plus
提起中東,你首先會想到什麼?是掛着大金鍊子的白袍阿拉伯人,還是遍地林肯、法拉利的豪車之都,抑或是永遠“取之不盡”的石油資源?
無論是哪種,在中文社交媒體上,中東兩個字都已經成了“土豪”的代名詞,阿拉伯人隨手的小費是一塊金條,一場直播可以打賞八百萬美金,以至於在互聯網上流傳着一句話:“如果我老無所依,請送我去迪拜撿垃圾。”
這甚至不只是一個梗。
對於當下許多面臨內卷壓力的年輕人來說,到中東搞錢已經成爲一個熱門選擇,即便——真的“只是”過去撿垃圾。
阿聯酋迪拜,野性與現代化兼具。(圖/視覺中國)
“中東可能不適合生活,但絕對適合搞錢。”在迪拜待了一年多的麥麥說。這些年,在中東掘金的華人面孔增速驚人,從路邊隨處可見的奶茶店、美甲店,到大型商超的櫃哥櫃姐們,來自遙遠神秘東方的普通創業者和打工人正在跑步進場。
除此之外,來自中國的大型國企、大廠們也集體奔向中東這片熱土。迪拜商會數據顯示,2024年1月至5月,僅在迪拜一座城市,就有626家中國企業註冊落戶,他們佈局到MCN、房地產、製造業等領域,潛移默化間融入和改變當地。
憑藉營銷、寬鬆稅收政策、自由化貿易三板斧,中東虹吸世界各地打工人,從而創造了商業奇蹟——儘管當地頻頻被熱議的勞工問題和電詐事件,已經擋下了一部分想要淘金的人。
真實的中東打工市場究竟是怎麼樣的?
新週刊採訪了三個在中東生活工作的中國人,他們中有人放棄國企“鐵飯碗”,來到中東當倉儲管理員,看見了世界的參差;有人爲搞錢而來,參與到火爆的房地產熱浪,也瞥見了當地電詐產業的一角;有人則單純爲逃避國內內卷,卻被在中東的印度人卷瘋了。
但無一例外,他們都在中東找到了屬於自己的位置。
在豪車遍地的中東,
還有一羣人在“討生活”
爲言,26歲
現中東某外貿公司倉儲管理員,年薪13萬元
跟身邊的人不一樣,有人是爲了工作而出國,而我是爲了出國而工作。
出國前,我有着一份通俗意義上光鮮體面、穩定且有“錢”景的工作。2020年,我從一所二本大學畢業,入職了中國500強私企的區域總經辦。
白天工作,晚上開會,週末陪酒局……很長一段時間,我維持着這樣的生活節奏,直到比我大兩歲的總經理秘書查出癌症,我意識到再幹下去無異於“燃燒生命”,匆匆提了離職。
回到老家後,我入職一家國企分公司當業務員。雖然這份工作代表着靠譜和穩定,但日子算是一眼看到頭。正如《約翰·克利斯朵夫》所說:“有的人二十多歲就死了,只是七八十歲才埋。”我不希望我的人生終止於二十幾歲。於是,在疫情解封后,我成了一個“靈活就業人員”。
(圖/《好搭檔》)
來中東是今年4月份決定的,純屬機緣巧合——因爲在亂投了一番海外簡歷後,只有一家阿曼公司給了我offer。
出發前,我在互聯網上搜索了中東生活,關鍵詞包括“電詐”“黑幫”“熱”,以及衆所周知的“有錢”:在中文社交媒體的描述裡,中東是一個連乞丐都能年入百萬,土豪遍地走的淘金地。
直到十幾天後,我坐在開往迪拜市區的出租車上,眼前漸次露出真容的城市和沙漠,終於把所謂“中東濾鏡”砸得稀碎。
由於沙漠裡打地基成本太高,除了阿布扎比和迪拜市中心外,阿聯酋的多數地方都難見高樓,一眼看過去普遍是幾層高的民居平房,連着一望無際的沙漠,街道的風貌更像中國的縣城,只有呼嘯而過的加長版林肯豪車在提醒我,這裡是土豪遍地的中東。
航拍中東街景。(圖/受訪者供圖)
我的實際工作地點在阿曼蘇丹國,西北與阿聯酋接壤。不同於後者的紙醉金迷,阿曼有清澈的海灣和出海娛樂,物資卻極度匱乏,我所在片區,能找到的中國超市也只有2家。
我在當地一家外貿公司負責倉儲管理,日常是監督外國人(巴基斯坦和孟加拉人)幹活,每天平均花費一小時就能完成手頭工作,剩下的時間就是研究中午吃什麼,晚上吃什麼。
都說中東適合搞錢,但我來了之後才發現,大多數人也一樣需要“討生活”。我身邊的同事大多來自印度、巴基斯坦和東南亞,構成中東廉價勞動力的基礎。我的年薪是13萬元人民幣,放在國內不算高,但已經是阿曼當地的中等水平。
我監工的印巴人大多拿着低於1500迪拉姆的月薪(1迪拉姆≈1.9人民幣),除了要在50℃的室外高溫下工作外,還不得不付出相對高昂的生活成本:在阿曼吃一頓快餐大約40塊人民幣,超市的商品價格基本是中國國內的兩倍。
在中東“討生活”,需要扛得住高溫,還需要耐得住寂寞。
我們公司的辦公地只有我一箇中國人,平時我都是一個人默默開車去上班。雖然在國內已經習慣一個人做飯、逛街、看電影,但感受是不一樣的。
荒蕪沙漠下的餘暉 。(圖/受訪者供圖)
在國內的大城市裡漂泊,孤獨是下班後一個人回到出租屋裡玩着手機,日子久了,好像被困在出租屋裡,即便與朋友、同事一起吃飯,最後都要回到岀租屋,走不出去這個小小空間。
但在國外,孤獨是在完全不同的文化環境裡,你彷彿被真空隔絕。你很想與人聊天,但是下班時國內已經是凌晨,國內的朋友都睡了;與周圍的人聊天,語言都不一樣,能聊的話題也不多。這是一種很難釋放的孤獨。
奔着滴水獸而來,
卻瞥見黃金之城的“陰暗面”
張博超,35歲
現迪拜房地產中介,收入未透露
第一次到迪拜,來自現實的感官衝擊和對沙漠國家的刻板印象,在我腦內打架:
明明是一座沙漠城市,迪拜卻幾乎每條道路都種滿了棕櫚樹、椰棗樹,滿眼的綠意盎然;日常飲用水也不是問題,餐廳會免費提供飲用水,當地商超裡最便宜的瓶裝水也只要2元人民幣;物價比加拿大“親民”得多,身處亞歐樞紐地帶,白菜、檸檬的價格甚至跟我老家山西大同差不多。
沙漠中的綠洲,迪拜的城市街景。(圖/視覺中國)
和大多數打工人一樣,我到迪拜的原因一是低稅收,二是搞錢容易。此前,我在加拿大待了十幾年,幹過汽車銷售,也炒過房,賺了些小錢,後面因持續上漲的稅收和物價水平選擇離開。
相比之下,迪拜作爲當下全球少有的存量市場,確實值得創業者和打工人來一趟。我認識兩個在迪拜當奢侈品櫃哥櫃姐的國人,兩年前因爲中國遊客銳減而離開,今年又從國內回來迪拜,原因是“找不到比迪拜賺錢更舒服的地方”。
我在迪拜的工作是房產置業顧問,聽起來高大上,實際跟國內售樓部裡的接待差不多。迪拜有一句話叫“十個迪拜華人九個房產銷售”,雖然說法有些誇張,但也從側面反映了當地房地產需求旺盛。
尤其是對於土豪們來說,同樣的100萬美元,相似地段和檔次的豪宅,在倫敦只能買到33平方米,上海能買到42平方米,而在迪拜則是91平方米,主打一個高性價比。今年以來,迪拜售價超過1000萬美元的豪宅的銷售量,已經超過了紐約、倫敦等老牌房地產市場。
迪拜市中心的豪宅羣。(圖/受訪者供圖)
和國內不同,迪拜的房子交易方式“簡單粗暴”,買房甚至可以直接用加密貨幣進行交易。之前,迪拜本地開發商跟奔馳聯名的奔馳大樓,就定向給趙長鵬的幣安做了專題宣講,吸引了不少幣圈人士購買,開發商直接收虛擬貨幣,再經過某些渠道兌換成法定貨幣。
另一方面,在迪拜買賣房產跟炒股的T+0一樣,只要完成手續,拿到房產證,就能立馬跟下一個賣家產生一次新交易。也正因如此,迪拜這幾年涌進大量炒房團,導致當地房價水漲船高,目前迪拜房價已經超越2014年峰值近10%。
事實上,無論是房地產還是其他行業,迪拜服務的都是全球高精尖人羣。阿聯酋地產數據平臺Property Monitor的預測數據顯示,迪拜的高淨值人口將以每年24.6%的速度增長。
高淨值人口來迪拜的原因,和我們這些普通打工人也差不多,比如吸引力十足的稅收政策。
在迪拜,個人所得稅是0,企業稅是9%,而後者起徵點是35萬迪拉姆的淨利潤,相當於你的淨利潤達到70萬元人民幣才需要繳稅。我認識一個二手車老闆,他是敘利亞人,自己做海外貿易——把巴西的糧食賣到中國。但他把公司的財務、簽單交易通通放在了迪拜,目的就是爲了避稅。
迪拜成爲有錢人的避稅天堂。(圖/視覺中國)
當然,商業上的自由開放,讓任何行業都能在迪拜紮根,但同時也滋生了不少問題。
比如此前在國內鬧得沸沸揚揚的迪拜電詐事件。我剛到迪拜時,也曾誤入電詐組織內部,他們把某項目稱爲“盤”,項目經理就叫“盤哥”。當時一個“盤哥”就跟我說:“如果同胞下不去手,你英文好的話,可以去騙老外”。
某種意義上,開放、包容和活力是迪拜向陽的一面,諸如電詐、博彩等產業則是迪拜奇蹟背後的陰暗面。
迪拜打工一年,
我來到了“加熱版”深圳
麥麥,26歲
現外派迪拜銷售,月薪2萬元
我是一個典型的“世界街溜子”。
2020年大學畢業後,我進入了物流行業,先是被派駐到非洲待了一年,後來回國做3C電子類的海外銷售,雖base在國內,但經常到東南亞的緬甸、越南出差。去年,實在憋不住向外走的衝動,我又換了一份外派迪拜的工作,月薪大概有2萬人民幣。
來迪拜,我純粹是想找一個還沒那麼卷的地方,但漸漸發現,雖然迪拜沒有996,也不提倡加班文化,可內卷並沒有因此消失。
迪拜街道上隨處可見的加長林肯。(圖/受訪者供圖)
特別是身邊衆多的印度人,幹活拼命程度不比中國人差,有時候真會被捲到。有一次,印度同事發來覈對需求。我說業務需要國內同事確認,因爲兩地時差對方已經下班了,得等明天。印度同事直接回復:“那你不能自己確認嗎?”
我經常跟國內朋友吐槽,迪拜就是一個“加熱版”的深圳。
在迪拜,白袍阿拉伯人只佔10%,而來自世界各地的打工人組成了剩下的90%,他們爲了金錢與財富匯聚於此,不過分講究人情,只追求足夠的產出和回報。另一方面,迪拜有很多對於商業利好的政策,比如說沒有外匯限制,從迪拜港口進口轉出口零關稅。
這兩點都跟深圳很像,唯一的區別在於,迪拜的室外溫度45℃左右是常態,每天我兜裡都必須揣着幾瓶藿香正氣水,預備隨時救命。
迪拜市中心的高樓,像極了90年代的深圳。(圖/受訪者供圖)
因爲工作性質是電子產品銷售,我經常需要和本地阿拉伯人打交道,開始會覺得,伊斯蘭國家對於女性態度真的很微妙:他看似尊重你,但又好像不太尊重你。
有一次我和一名男性巴基斯坦店員,去拜訪阿拉伯客戶。現場三個人都面對面了,阿拉伯客戶就是不直接跟我對話,只跟我的員工聊,再讓我的員工跟我傳達,即便他知道我纔是做決定的那個人。
後來店員告訴我,阿拉伯本地人對女性其實很尊敬,不過這裡的尊敬更多是一種敬而遠之,就像是不要動別人的黃金、不要動別人的私有物。這讓我有些不舒服,感覺被忽略了,當時就很想對阿拉伯客戶說句“Hello!I'm here.”。
即便有着不少文化差異,我還是認爲中東是一個適合任何人前來掘金的藍海。這個地方很神奇,它承接了大量社會上中下層的人,無論你會不會說英文,是中專還是大學學歷,都可以在中東找到生存的位置。
舉個例子,在迪拜的德拉電子批發市場內,有大量搬貨、發貨的工人。他們沒讀過書,英文只能說一兩句,但光靠幫店家搬貨,一次能賺50迪拉姆,一晚上至少能賺200迪拉姆,相當於人民幣400元,像他們這樣的人也可以在迪拜生活得很好。
另一方面,迪拜對於服務業給出的回報也高。我認識在商場裡當香水櫃姐的中國人,月薪是8000迪拉姆,乘以2就是16000元人民幣。還有一個小姑娘從國內到迪拜開美甲店,只有大專學歷,新店開業打折,做一次美甲都要150迪拉姆起步。
在異國他鄉看到中國特色標語,有種基建還得看中國的爽感。(圖/受訪者供圖)
現階段,大部分中東國家爲了擺脫自己對石油資源的依賴,對於商業都非常鼓勵,屬於“我手裡有錢,趕緊過來投資”的節奏。
而商業活泛的地方,公司開過來,打工人也會涌進來,但也因此會衍生監管的灰色地帶。特別提醒計劃到這邊來的國人,千萬不能把護照交給僱主,如果後續想要漲薪或者不幹了,可能成爲卡住你的命脈。中東的勞工問題可是一直存在的。
(文中受訪者爲言、麥麥爲化名)
作者 郭草莓
編輯 安菲爾德
題圖 《因爲不想吃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