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膽島‧光影行跡 3

連接大膽島南北山生明路,模仿蘆溝橋形式,一路皆是黃色石獅。(本報資料照片)

去到盡頭,就看到了北18的中堡,迷彩已淡,卻仍然穩固地堅守着這中央公路的最後據點,它就像個退役的老兵,一直堅持和忠誠地守着自己心中唯一的信念

5 我們走過的一路風聲

一切的一切,在五月暖陽的風裡都沒有答案啊。我只聽到腳步聲和談話聲在前面導引,風聲呼呼,下了坡地,就來到了早期是中05據點,後來改成保養修護的二級廠,廠地旁側就是大膽島戰役中屍橫遍野的主戰場中央沙灘,如今已鋪上了水泥路,兩旁設置了兩百一十二隻石柱小獅,小獅有公、母之分,憨態可愛,栩栩動人。往前延長而去的是六百公尺看不到歷史前景的中央沙灘,而現在已改名爲生明路了。

南山在後,北山在前,我們當下踏着的公路,卻是七十年前共軍曾經佔據過的土地,賴生明曾經奉命在彈林槍雨中闖過的鬼門關,也曾經在漲潮時刻海水淹過而成爲一片茫茫海域的沙岸,但歷史一個轉頭,我卻只看到一條筆直的水泥路,在兩側小石獅的守護中,以及路邊荒草雜樹的迎接下,一路通到了北山的高坡地。

天仍灰濛,遠山也一片灰濛,旅客絕跡,原本一般遊客行至此處,都會有電瓶車載上他們快速通過到北山去,但因爲我們非一般觀光旅遊,所以仍繼續以步行去感受這一路的風景。更何況氣溫暖和,適合緩步行走,細數時光慢慢地從腳底流瀉而去。

行前就曾在老兵重回大膽島的記錄片中得知,這條生明路之下,有坑道如蛛網張結連接着南北兩山,每條坑道的通往之處,都是人在黑暗裡尋找光源的所在;即使是爲戰備所用,或在戰爭時能由此快速支援,但走出洞穴的黑暗,仍然是生命的一種遼望。然而當戰爭結束了,在盛世太平裡,坑道的黑暗是否會凝結成無盡的死寂,與坑內石壁結合成了另一種堅硬的冷漠?我想起了金門、烈嶼馬祖等那些已經完全廢棄了的坑道,蜿蜒曲折的在寂暗裡,述說着歷史的一種回聲,然後就這樣的被完全遺忘於歷史之外,如一些被遺忘的戰爭史一樣,成了空白的存在。

走在前頭的盛上校突然停了下來,轉進一個小草叢前,只見那裡有個碉堡,上面刻着忠誠二字,他指說:「這就是中央坑道的入口處了」。此處可通南北,也可從海鵬坑道出海,老兵回憶時說,大膽島的地下坑道密佈,四通八達,因此整座島就有如一座巨型的螞蟻窩,處處可通,互相守護與支援。那些老兵用回憶重新走過坑中的戰地歲月,風雲在坑外已經悄悄變換,寶化爲石,海變爲田,世事幾度滄桑,兩方敵對的死生,也早已化干戈爲玉帛了。歷史似乎嘲笑地站在我的身後,看着我探頭想去窺探那坑道的入口,卻只見鐵門緊緊鎖住了洞穴,擡眼看,石巖上刻在忠誠二字中間的青天白日,也在風雨中逐漸褪掉了顏色。

我總是落在一行人的背後,總是疾步直追,絮嗦的腳步聲跟在後頭,也緊隨而來,那跫音隱藏着一分焦慮,彷彿擔心追趕不上前面那些遠去的時間。所以我趕着時間,又一路看着路旁姿態萬千的黃色小石獅,感覺這六百公尺的公路好長好長,仿如要走上七十年,才能走回到想像中那一場夜色爲之慘變的戰役。而戰爭向來是無情的,只能以生死爲祭,以白骨爲介,並在成王敗寇裡決定着史書的筆向,政權的正統。可是在這規模不大的戰役裡,中華民國卻守下來了,一座島,一個關鍵詞的象徵,放到了百年之後,又會縮入到怎麼樣的一個政治修辭情境裡頭呢?在這戰役裡死去的人,以及倖存下來而後老死的戰士,迄今應該再已無人見證那一場戰爭的偉大了。

時間的大風吹過之後,紛紛凋零的故事,也跟着一起被風吹走。歷史也是。那些消失而無名的人,就只如風一樣吹過,吹成了空無。我就這麼寂寂的想着,讓思路延長,卻又一邊聽着盛上校沿途的解說,而一步步的走到了北山橋來。一路仍然是小石獅迎道,天荒地寂的,守着一列影子的迤邐而去。去到盡頭,就看到了北18的中堡,迷彩已淡,卻仍然穩固地堅守着這中央公路的最後據點,它就像個退役的老兵,一直堅持和忠誠地守着自己心中唯一的信念。在這島嶼,這戰地,這據點,這片天地之中,當歷來許多服役的軍人一一離去之後,只剩下空洞空洞的它留守在這裡,在這裡註記着戰地歷史的一段曾經。

所以當曾經駐紮在北02、北03、北05、北07和北08等各處據點的老兵,再重回到島嶼上來,往往會發現自己所熟悉的據點因已撤駐,或埋入深深的荒煙蔓草之中,以至生出了些許感嘆時,則一些仍能保留下原貌的據點,多少還是能讓記憶可循,舊夢可依,由此也才能讓人找回埋入過去歲月深處的自己。而我在遊目逞懷裡總是悠然遐想,過去那些戎守在此的老兵們,當他們都能把自己駐守在此的故事說出來,無疑也就能因此彙編成一冊大膽島的現代戰地身世與歷史了。

雖然一些據點和迎區已成遺蹟,甚至頹毀和被遺棄,但因爲有了這些故事註記,不也就彌補了一些消失的缺憾?所以說死亡固然可怕,可是遺忘,卻有時比死亡更可怕。

此刻,霧已逐漸散去,十二點多的陽光爍亮爍亮地在樹梢上滑落,成了樹蔭下的斑斑星點。我們一衆都躲到了島上的休憩地──神泉茶坊前兩棵老榕樹間的洋傘下休息。不知年歲的老榕老得垂下衆多的根鬚,並在微風中輕輕搖曳。樹下有一座小小的福德正神廟。此處也設了洗衣部和浴室,最奇的是旁側有一藍色圍牆與鐵欄圍起的神井欄邊石柱上蹲着兩隻黃色小獅,並刻了「神佑吾師復九州,泉涌大膽澤王軍」的聯句。盛上校說,這井常年泉眼不息,注水潺潺不絕,唯有五禁,即不能在井邊屠殺、淋浴、洗頭、井欄上取水,井水洗衣燒菜之外,卻有一不明文禁忌,即女人不可入內,因爲女生一進去,泉眼自歇,水會停止流注。

然而前面五禁可以理解,但嚴禁女人入內,則不就合理化了軍中歧視女性的傳統思維?有人笑問,這樣一座神神化化之井,真的有所感應?盛上校笑而不答。而我卻從老兵的記述中找到了答案:據說民國七十九年,有某女藝人到大膽島勞軍,聽聞此傳說而不信邪,跨過圍欄到井邊參觀,結果井中有好幾天乾涸,女藝人後來也悄悄退出了歌壇。傳言似乎飄落在每個駐守於大膽島的老兵心裡,生了根,因此真假也就不那麼重要了。

我看着同行的幾位女生,包括黃副局長,大家似乎對這座神泉只感好奇,卻不想以身試其靈性之有無,畢竟,傳說就讓它留在傳說裡好了。從某一方面而言,神秘色彩與氛圍,未必就不是另一類觀光的賣點?而山川日月草木都有其靈性,信有則有,信無則無,那就讓時間的腳印慢慢去細讀吧。

當我們離開了神泉茶坊,往北山絕壁探尋過去,我忍不住還是回過頭來,往神井欄杆上掠上一眼,卻只見左右兩隻小黃獅子,於老榕樹的根鬚下,靜靜的在微風裡蕩着鞦韆……。

(待續,本系列隔週一見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