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藕骨荷葉衣1
繁花與光之願 圖/李冠河
李靖,他的名字。
一個容易讓人會心一笑的名字,正正是古老神話故事哪吒的剛直老爹,陳塘關總兵,托塔天王。
我說,喂,托塔天王,怎麼變成雷峰塔倒了?
這是李靖的習慣,有長沙發便躺下,頭枕着我大腿。有依靠,有另一具身體的溫度,有助紓解焦慮與躁鬱,李靖解釋,最早服用愈利舒盼錠,然後主治醫師改成成分相同,國產的零點二五毫克福安源錠,狀況若不是太嚴重的突襲,每次半錠即可,每日服用最好不超過四次。
找我取暖前,李靖先是走了長路運動。每個環節都是治療,包括晨起,背心短褲繞學校圍牆走兩圈三圈曬太陽,日光助長大腦釋放血清素,走到內心的警報解除。
沿路看見一輛新車是罕見芥末黃,讓李靖懷抱甚久的物慾又興起,一直好想有一輛鈴木的像是吉普的越野車Jimny,也一直樂於猶豫着到底選米白還是欒樹開花的黃綠色好;一戶圍牆九重葛盛開,淺淺紫紅簡直魂飛魄散,又一家吃食小店倒閉,住宅大樓總名彩虹大廈、康和御花園、薰廬、臺碩堂,洗石子門柱一塊長條寫「孝女會」,另一角和風前院,柵欄木門一條木板楷體寫「冬柴足」,到底啥意思?劍無鋒律師,真的假的?圍碁社門口臺階左黑右白鋪滿洗淨的碁子晾乾,知其黑守其白;批發麪條的店門口則是鐵籠子一對鮮紅臉頰、黃燦燦的鸚鵡曬太陽,路邊砰米芳的助手一定是東南亞外配或外勞,郵局旁復健診所坐滿了患者,老人年輕的各半;小學則安靜如修道院,愈來愈不敢生小孩啦,自助洗衣店飄來烘衣的熟鬱人工香味,令人感受到炎熱的光與芒刺,一座停車塔塔頂大鐘死在七點五十一分;鄰里小公園輪椅老婦今日五位,紅燈斑馬線前期望遇見總是牽手同行腳步穩健的一對老夫妻不出現,所以,一路總共看見萎地口罩六個,兩黑三白一粉紅,塑膠袋二個,不怕人黑貓一隻。
固定的行走路線,固定的景物,得在不變中找出一陣風就會吹散的細微變異,得區別死物與有機物、生命體;眼睛的慣性牢籠裡,一切是廢墟,必須有意志有警覺才能挖掘出黃金。當然,有人故意僞稱狗屎爲黃金。
我注意看李靖的亞當蘋果不再聳動,等他確認兩隻手掌不再麻癢,焦躁完全平伏了。是呀,我偏好說亞當蘋果而不是喉結,偏好說諸夫諸母而不是男人女人,也偏好說日頭而不是太陽。我手指犁過他的天生鬈髮,感覺他的頭隱隱悶燒。
接連兩天分別夢見了姑婆與父親,李靖說。
側躺時聲帶不正吧,他的聲音低混、鏽暗。我很想制止,夢是非常隱私的,不宜輕易外泄,請慎言。然而傾聽是朋友之義,所以讓我們開始吧。
我久不聯絡的同父異母的大姊,上星期突然來電話,要我隔日上午不可晚過十一點,去她家祭拜祖先,因爲已經一個月了,屢屢夢見父親抱怨沒錢花用。我大姊不悅地回嘴,我是嫁出門的女兒雖然離婚了,幹嘛找我?我父親只是瞪着她,眼神哀傷像一條老狗。大姊責問我,吉祥月也就是鬼月,你一定是沒去祭拜對不對?我繞去香燭店買了一袋金紙元寶,一進門,大姊開始打嗝,閉眼沈思一下,隨即說少一樣,她瞪大與父親一模一樣的眼睛,要我趕快去買奶油麪包,數量得是奇數,她小時候叫做克里姆,父親愛吃。我快速去便利商店買了三個奶油麪包,大姊給我三炷香,教導我站在陽臺誠心召喚,客廳向陽臺擺了一條長桌酒菜齊全,有魚有肉,依九玄七祖羅列碗筷酒盞茶杯。我才注意到大姊家面對門口的牆上貼着兩張紅紙墨字符籙。大姊收了我的三柱香,兩眼泛淚,打嗝後低聲說爸來了。
次日凌晨,我進入夢中一處好寬敞的室內,一個老外陌生人,姑且認定是白人,揚言他辭職了,說中文,他兩手端着一個大抽屜,在我面前一翻,叩叩清理其中雜物。爲什麼陌生人而且是一個白人會來到我夢中?然後姑婆出現了,我們默默也漠然對望一眼,她寬鬆旗袍上開着墨黑大花,一般的夢是黑灰白三階色。然後屋內空蕩蕩只我一人,我急忙跑出大門跑下樓梯,隔着草地,老外駕駛一輛橄欖綠的舊式普利茅斯汽車離去,姑婆在後座,我們彼此用力揮手,這時候,我們才釋放感情,好懊悔沒有把握剛纔的機會,惆悵極了。
姑婆與我們的血緣並不濃,稱呼姑婆是我父親當年特意攀親引戚,建立人際網絡,方便將我寄養。我稀薄的記憶中,姑婆確實對我很好,或者說對我非常同情,她的身體她的手,上年紀婦女的柔軟又粗糙,她潔癖,所以沒有老人味。
又再一天,夢見了我父親。奇特的視角與距離,他穿著白內衣與寬鬆的白四角內褲,坐在白色的馬桶上拉肚子,好似癌症末期的病症,一個少婦應該是我母親細心地扶着他起身,前去蓮蓬頭處沖洗。我冷漠遠觀,然後一身潔白內衣褲的父親返回馬桶,蹲下,兩手伸去抓抹糞便。一切像是劇場演出。
醒來我才覺得荒誕、不舒服。大姊解夢,糞便象徵錢財,父親收到了我們燒的金紙元寶啦。又反問我,哪來的姑婆?難道她也喜愛吃克里姆麪包?反正你夢到了就算數。我們任務完成了,她下了結論,明快結束訊息對話。
李靖說,我們,我與大姊又像兩條魚,遊進各自的水域,相忘於江湖。誰也不知道若還有下次聯絡是何時。或者更準確地形容,她像是兩次背駝唐三藏師徒渡過通天河的大白黿,事成之後,儘管一肚子怨氣,遠遠遊走。
李靖的大頭好像隱藏着某種放射性元素,感覺還是有隱隱的熱氣。我以爲他睡着了。我好想將他的頭放置佛前,爲他求得平靜。
瓦斯爐臺旁的紗門給風一吹,咿呀,嘎嘎嘎嘎,彷彿嘆息的魔咒,我們一起的時間變成了藤蔓纏繞的廢棄老屋。
午時的日頭有着鋁的輕,亮,導熱快,後陽臺的着手香的葉影稀薄,給日頭煎着。穿過紗門地上一方光亮,因熱量而膨脹着,卻一分一釐快速撤走,屋外大太陽,讓我以爲我們漂浮晴天的大海上,無所謂開始與終結。
這是李靖與我的不同,對於我,尤其是他和我在一起的時候,時間從來不是霧區。某種意義,我捧着他發熱的頭,聽他述說,我這傾聽者反而是光,指引出路。
我告訴李靖,說吧,完整說出來,你就走出霧區了。
說吧,譬如嘔吐,譬如清創,說出來你就自由了。
李靖睜眼好像鱷魚張眼,說,再回到第二個夢,爲什麼我直覺那服侍父親的少婦是我陌生的生母?那夢境與現實嚴重背反,她絕對絕對不會妾婦般服侍我父親,所以是我一廂情願的想像。是呀,生母,只是將我生出來的一個諸母人,純粹生物的觀點,我寄居她體內十個月,只是過程,不涉感情。神話傳奇哪吒的老母懷他三年六個月,潛藏的意思或是疑問,人的嬰幼兒與童年需要撫育保護的時期是否太過漫長?使得母體也得付出太多,自我犧牲太多。你是諸母人,你同意嗎?
生物延續基因的機制極其奧妙,最簡單的例子,交配之後,雄螳螂入定般乖乖地讓雌螳螂吃食。抽離母子關係,以路人的眼睛來看,我是欽佩生母的,她強大的自我與決斷力,可以視配偶與婚生子女如無物,世俗的道德審判,當然是說她狠心辣手,拋夫棄子。讓我繞個彎比喻,我曾有一位文案專業的友人如此寫過,頭頂上太白金星,我一腳踢它滾下長長階梯,這一切,我.全.都.不.要.了!
壁虎的逃生術,斷舍尾巴,全都不要了,才得以竄離。
我豈不就是那一節尾巴。
當年我生母爲什麼要斷舍離婚姻家庭,我真不知道,父親從未與我談論過,我認爲他也不明白。有些人行事並不需要理由。那是真正的徹底的自由,比季節風更無拘束,她行使自由的意志有如溜冰高手,她要的正是不牽掛不沾黏不糾纏的自由身吧。
某種嚴格的意義,她間接地也給了我一般人所沒有的自由,譬如我不知所以沒有母系的任何親戚,父親是一人來臺,心梗猝逝,沒有留下祖籍故鄉的蛛絲馬跡,人死燈滅,一片黑暗。他是河南人。笑什麼?天上九頭鳥,地上湖北佬,十個河南九個騙,你想的是充滿惡意的這句順口溜對不對。我毫無爲父返鄉尋根的心念,與生母一樣,我不需要理由解釋。父親河南人與我無關,即使他是荷蘭的華裔,我也無所謂。我父親名字是李固,固執的固。
故事必得延伸才能完整,你聽我說,有一年我旅遊去了一個古典神鳥爲名的水鄉古鎮,遊客多得像連假的狄斯耐樂園,旅館卻是在鎮外十分鐘的車程,同行的老屁股耳語三人包括我,約好隔日凌晨五點前搭車再來正在黑夜夢鄉沉睡卻無一觀光客的古鎮,那時才能感受得到什麼是古鎮。漉漉清響的江水左右剪刀狀裁過,主水道跨着一條寬闊有封頂的大橋,兩側茶座,在那宛如宵禁的幽冥時刻,低溫寒涼,地面是夜露或是水洗了如膠似漆,江水激滾白浪全是才被斬首的大軍人頭,咕嚕撞擊江心石塊,仰頭吸氣吐氣,岸邊大片瀟湘竹叢只聞其聲好輕柔地款擺,昏暗中溼霧撲臉,讓我們相信自己是冤魂掛了一臉的淚。江聲送來一陣又一陣煙霧,我們在濡溼裡不明所以悲哀着,日語的さみしい音調的關係吧更準確。然後我看見從大橋另一頭,兩手握一支竹帚掃地過來,穿着雨靴的中年男子,他掃地的氣勢內斂着綿柔大力,但那頭臉乍看酷似我父親,我立定盯着他,愈看愈像,感覺全身血液都給江聲吸到想必冰冷的水中,我心想,原來你來到這裡了。(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