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家
繪圖/徐至宏
小時候,我住在鳳山,地址很長,路段巷弄,寫資料總超出格子。電話裡要跟別人指路,太多忽左忽右的轉折,沒辦法一次報清楚,最後通常是親自下樓到路口接。其他新建的房子都急着面向路口,踮高身形,我們住的公寓就被壓着頭推到曲徑深處。
媽媽常常不在家,她不時就掛在嘴上說:她一個人,要兼兩份工作,才能養活這個家。她從超市下班後都已經很晚了,我學會自己吃飯、洗澡、寫功課和睡覺,還有自言自語,尤其坐在書桌讀書的時候,幽靈與惡徒的想像伏在暗影處蠢蠢欲動,我大聲念出課本的內容,自問自答,老師說這樣可以幫助記憶。
下雨的時候,這個家真的會整隻活起來。天花板會漏水,拿水桶來接,水滴被窗外的豪雨聲掩護,一下子就偷偷裝滿。我從溼冷的棉被裡跳出來,幫房子把那些它抑不住的淚水倒進馬桶,避免麻煩溢流,馬桶立即發出倒抽一大口氣的哽咽聲。
有一次,雨下了好幾天,本來牆壁的油漆就已經凸起,有裂紋的天花板便從角落開始褪皮,像有隻蛇冬眠在那膨脹的氣室裡。之後牆壁傳出呼吸的聲音,水泥砂漿層剝落,地上和我的桌上常鋪着一層薄薄的沙,我睡覺時一直打噴嚏,頻繁到簡直要把我整個人倒吸到鼻子裡。
媽媽回家發現,更是心煩意亂,找出更多水桶和抹布,清乾地面積水與落塵,指着擴張竄行的壁癌大罵。她忙着打電話問抓漏,我躺在牀上聽着,她聳肩夾着電話,挪出手順便打包垃圾,塑料發出碎裂的聲音,她話說得更大聲。我的鼻孔不停冒出稀鼻水,有些分流倒淹進喉嚨深處,我也破了洞,被自己堵塞。
高中之後,媽媽標了會,再跟外婆借來一些錢,挑好潛力地段買了新房子,爲了投資。放假便爲了房子的事四處奔走,裝潢、買家電、打掃,尋找租客。加上她結識新男友,常出外過夜或多日旅遊,隔一陣子才能見到面。
每年的雨季總是一再席捲重來,天花板的裂痕往屋子的更深處鑽,每個房間都傳染了雨的毛病。我有時想像,天花板會變成泡爛的瓦楞紙,頹垮下來。媽媽終於再受不了,找到專業抓漏師傅,沿水線鑽洞,插入鋼針,高壓灌注PU發泡劑,每根針下流淌黃色的淚痕。好幾天牆壁就插着針,像鍼灸一樣,乾燥過程中液跡漸漸膨脹,有如動物爬過而隆起的一條土丘,周圍都是外翻的油漆與水泥。
後來聽說公寓外牆要塗防水漆,媽媽一直抱怨她花了很多錢,另一間房子也正重尋租客,她看起來心煩意亂,我們更少對談,跟她伸手時更加小心翼翼。工程完成以後,我每天等待大雨落下,才能好好驗收。睡覺時盯着整平補好的新漆,總覺得裡面藏匿着小小的黑眼睛,在暗夜裡眨,偷偷汨流暫時攔截的眼淚。
大學畢業以後,我到新竹工作,母親要求我分擔房貸,逾期時不忘催促,我固定兩週返家一次。家裡真的很久沒漏水了,媽媽生活慢了下來,不須兼職,工作穩定。她很少開伙,打掃的頻率也變少,家裡鋪上一層泥沙,踏過去,腳掌摩挲時間粗礪的質感。
我也變得和她一樣,不常待在家,睡前才碰面。偶爾返家看見媽媽躺在沙發上,電視開着便睡着了,嘴巴大張,不像我熟睡總會淌着一條口水,她幹荒的脣紋蔓延到臉上,光影推移,有些皺褶深不見底。
只要回家,我便一直流鼻水,天花板似乎一見我就替我罩上一層水霧,奇怪的是,一離開家便通透。後來調回高雄工作,準備結婚的時候,她把那間附車位的大樓新房借我們住,然後就不再多說多插手,籌備和儀式在她的無聲下完成。
大樓在前鎮區,兩房,並不寬敞,孩子還沒出生的時候,夫妻靜靜分據一角,各自隱密繭居。但四面被住戶包圍,窗面窗,下腳踩在他人頂上,排水孔能聽見陌生人的對話。有時覺得空間壓迫,呼吸艱難,便往外跑,在寬敞的賣場與百貨裡晃盪。
平日工作,假日帶孩子出門玩,再抽不出多餘的時間回不甚遠的老家。
我和媽媽以前就很少聯絡,搬出來之後,好久都沒有彼此的消息。有天午後無事無謀劃,沒預先告知就帶妻小回家,家裡沒人,空蕩蕩的,媽媽的手機打不通。等到天都黑了,風颼颼地從縫隙鑽入,房子開始打着厭煩的呵欠。孩子怕家裡的狗,輪流攀在我和妻子身上,嚷着回家。孩子開始認人,記憶翻了一頁,對奶奶家印象最深的,可能是隨時可能撲上身的狗與蜘蛛絲。
之後媽媽到臺北過年,我回家喂狗,插入久沒用的鑰匙,機括乾硬,使蠻力也轉不動,明明沒有換鎖。狗將鼻子湊在門縫吸吐氣,爪子焦急扒地,我一直看到它乳白的指尖,卻無能爲力,彷彿隔着一道時間的厚門。
不聯絡的時間年年拉長,即使偶爾想起,或是妻子問起,也不知爲何堅持着不打電話。可能這樣一來,冷漠與疏離便專屬於我,由我佔據高地,發起攻勢。
一次霸王級寒流,大樓家裡的地磚爆裂,深夜清脆一響,周圍的空氣驚詫無聲,我擔心整棟大樓都聽見這不堪的聲音。不知是當初施工時用料太少、縫隙太密,還是沒貼實,空氣跑進去?
我傳訊息向媽媽報告,已讀未回。
每天踩在壞損的磁磚上,周圍變形突起的磁磚也隨之漸漸鬆脫破開。修理的話,生活在屋內將嚴重受到干擾,也不知要花多少錢,更何況,沒接收到媽媽的指示。於是我鋪上地毯,避免破片或裂痕刮傷孩子。後來腳步再輕,盡力迂迴閃躲,必然踩出破磚的碎響。
哐啷哐啷,每一步都刨開虛弱的地磚,我漸漸分不清楚--聲音究竟來自於地面,還是我的身體?我害怕吵到樓下的人,在電梯裡總擔心被鄰居抱怨,越住越惶恐,不敢掀開地毯,也就不知道底下崩壞的程度。
有次遇見樓下住戶搭進電梯,他不認識我,低頭不語,看起來非常陰鬱。是不是我們腳步的噪音,日復一日的破碎,使他神經耗弱?這房子能走的地方越來越小,孩子的東西越堆越多,即使不在家裡,恍惚間也聽見身體裡發出碎響,不明白媽媽爲何對漸漸擴大的破磚不聞不問,我終於確定,這房子已不再適合居住。
我打算完全清空後,才通知媽媽我們搬家的事,最後收尾時,妻子和孩子已經搬到鳳山的岳母家暫住,等之後再做打算。長久累積的污垢、牆壁上孩子的塗鴨,我一個人留下以各種清潔劑刷除。
最後才捲起地毯,發現地板已蔓延巨大無比的蛛網,裂開幾十片磁磚。抹布擦過,就有小粒碎磚被棉線勾起。粉塵紛紛躍出溝槽,不知是否沉積在我的身體。
我又開始過敏,一邊搬走僅剩的小物件,一邊流鼻水,每次呼吸都用力地讓空氣刮傷肺葉。我趴在地上,側頭觀察凹凸不平的地磚,才發現耳下這塊特別燙,可能是樓下燈座的位置。磁磚爆裂可能正來自於這個原因--局部加溫,熱脹冷縮。另一端的熱,烤裂我這端的冷。
我想起兒時夏天,一個人在家看很久很久的電視,常直接丟顆枕頭到地上,褪去上衣,大字攤在冰涼的石磚上降溫,我也會避開茶几旁一塊特別熱的位置。裂隙可能從那時便在雜色斑紋的地板爬竄,悄悄鑽進我的身體裡,在不同的時間縫隙間偷吐舌信,最後再隨我遷居至媽媽的新房子裡。
房子搬空之後,空間變大了,最後一次鎖門,我簡短地傳訊息告知媽媽:「我要搬走了,因爲熱脹冷縮而爆裂的地板,還有房貸,就留給妳處理了。」雖然很抱歉,但我們消失之後,房子歸還到她手裡,就變回她最珍視的財產。將有新的租客進駐,搭配車位,媽媽終於能收到更多租金,不再是賠錢的投資。
她回覆更簡短--「請將鑰匙寄放大樓管理員處」。
又搬回鳳山,住在妻子小時候住的透天厝,長型房屋,結構嚴實,退休的岳父岳母殷勤打理,牆壁塗上不染髒污的亮面油漆,感覺不到年代,缺點只有熱氣長久蹲踞中央,膨脹滲液。
岳母喜歡說話,和孩子童言童語,和妻子親暱如姐妹般叨叨密語,關心我的工作和生活。岳父重視禮節,晨昏定省,吃飯時絕對不能忘記叫他,即使一板一眼,但他和孩子總能親切對談。家裡多了很多聲音,和着潮氣攪成黏土,把家人沾黏在一起。
經歷數次搬遷,我已不再習慣鳳山,這裡是原高雄縣人口最密集的地區,每一間餐廳與商場都擠滿了人,呼吸沒有多餘的縫隙,不適合行走與停車。相較於棋盤格列的高雄市區,這裡多是矮舊的建物,重劃的高價特區迅速隆起雄偉大樓,但終究只像草草攏成一堆的積木,以銳角彼此碰撞,擠出身下許多畸零歪斜,有如刀傷的路道。
我已經習慣到前鎮附近逛街購物,健身房也簽了長約,能夠在那裡滋潤乾枯的夜晚,徹底舒展身心。從鳳山過去車程差不多耗上半小時,尤其從鳳山到高雄市區必要越過交流道出入口,那一道劃破天空的高架道路,把發光的時間都軋入影下。
以前學生時期習慣在鳳山市區晃盪,有好幾家書店兼文具店、唱片行,寶雅和A+1可買各種零食與生活小物,平價服飾店、速食店,還有各式運動用品店。入夜還有一整條從沿着馬路騎樓冒出來的小吃店肆,車子被迫停到車道上。不論自己來,或和同學來,都是繽紛的趕集,油水的搜刮。
以前錯覺置身煙火喧囂的嘉年華,現在載孩子騎過中山路,塞在躁亂吐煙的車屁股後面,想回轉,等幾十分鐘都過不了馬路,恍然醒悟--原來青春不過是在極度飢餓下,對災厄的細嚼慢嚥。
如果當初離開鳳山,不再回來的話,或許還會想念,彷彿當初曾將這段記憶用稚嫩的手指仔細盛裝在迷你的寶盒裡。但此刻盒蓋被我長大的手指粗暴揭開,戳入搗毀。
老家牆裡的鑽孔與龜裂,不知道是否仍深埋在厚厚的白漆裡,老家的模樣也被我記憶中的一片慘白掩蓋,媽媽的臉,是不是爬上更多裂紋?
我的乳名是「乖乖」,聽說我從嬰兒時就不吵不鬧,乖順聽話,是個超級好養的嬰兒。即使我不太喜歡被這樣叫,被同學聽到總鎖緊眉頭,媽媽還是一直這樣叫我到大。至今我許久沒聽到她那樣我行我素地呼喚我了,但我一點也不乖,我是一間壞掉且修不好的房子,竟連媽媽也不宜居住。
我和妻子後來至多處案場賞屋,終於訂下市區的預售屋,靠近住習慣的前鎮區。那塊建築基地拆掉原有的鐵皮屋商家,向下深掘,組織鋼架,全新的大樓正一層層向上架疊,偶爾經過,像看着一具骨架漸漸長出血肉,一則故事重新起頭。
我們特別留意:未來遷入前得先驗屋,妻子認爲可以花錢請專家檢查每塊貼磚、管線、防水與壁漆,以專業儀器評測空氣品質與電磁波,不再讓任何危機有隙可乘。我們陸陸續續,討論了很多。
聽說,媽媽依然住在那棟舊公寓裡,房子更老了,她不定時修繕房屋,嚴密防守水滴與裂痕。新房子有時空出來,她學會在網路重複張貼那些舊資訊,尋找更穩定的租金收入,更長久的租賃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