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路工
散文
冬夜的冷風在耳邊呼嘯,月色暗淡,好奇又愛跟班的小孩隨着老里長走在狹窄的田埂路,里長一手牽着我,另一手提着印有「白蘭洗衣粉」鮮明標誌的塑膠袋。或許是袋子太重了,里長的左肩吃力地往下沉,不過他還是不時拉緊我的手,深怕剛上小學的我會從狹窄的小路摔落到田裡。終於走到小路盡頭的幾戶人家,按了門鈴,里長和應門的主人一如平常互問了「呷飽沒?」就逕自往客廳的椅子坐下。
「里長伯,喝茶啦!」主人熱情地招呼着。里長笑笑點了點頭,從袋子裡拿出一本冊子仔細看了看說道,「你家六個人,沒錯吧?」主人示意沒錯,里長就從袋子裡拿出一疊鈔票,抽了幾張數了數,然後交給了對方。喝了口茶,寒喧了幾句,里長便拉着我起身告辭,挨家按了下一戶的門鈴。
一整晚,我們就這樣在村裡幾十戶人家進進出出,面對我的疑惑,里長說,「我們是在發走路工。」看着我仍舊不解的表情,里長又補充道,「請別人放下手邊的事,出門去投票,當然要給走路工,這是應該有的禮數。」
不只里長,住在村裡所有的人都知道這個禮數。那一晚,走到一位新近才搬來的警察家門口,里長稍有猶豫,跳過了這戶人家。但當我們走了一圈回到家,卻見到警察已端坐在客廳。他堆着笑容,充滿善意地問里長怎麼跳過了他家,里長一會意就連聲道歉,隨後點交他應得的走路工,才送了警察離開。
我的祖父也知道這個禮數,每逢投票前一天,吃過晚飯,他就坐在家門口的板凳,悠閒吸着煙,等人來送走路工。事實上,早在前幾天,祖父就會一一通知在外地工作的子女一定要回來投票。如果子女回來遲了,他會不斷地打電話催促,「都已經拿人家的走路工了,怎麼可以不投票呢!」祖父理直氣壯地說道。
那是一九六O年代的臺灣,一個有禮有序的社會。走路工就是請人往返兩地,因耗費時間而理當支付的工錢,換言之,就是請人幫忙而客氣回報給對方的一點小酬勞。請託他人抽空去投票支持,無論如何,對方至少也要付出一點時間成本,所以候選人不免就要奉上走路工;而選民領受了別人的請託,來回投票所,自然覺得收下走路工也是當之無愧。
後來走路工被規範成不合法的買票行爲,那就和農業社會有禮有序的人際往來差之千里了,畢竟走路工不是涉及買與賣的利益交換,而是溫吞客氣的人情禮數。小時候曾跟着老里長在候選人燈火通明的家中,看到一捆捆紙鈔被堆着像座小山。樁腳進進出出,捧了鈔票塞進紙袋,就匆匆挨家挨戶去送走路工,沒送完的走路工則又原封不動歸回原處。從沒聽過那位樁腳把應發的走路工中飽私囊,也從沒聽說那戶人家刻意收了走路工卻不去投票;倒是看過有些人家自知因故將無法投票,堅持不收已送上門的走路工。
回想彼時還真像是個讓人懷念的烏托邦,很少有擾人的鞭炮聲或宣傳車,只有安安靜靜被貼在電線杆的候選人大頭照海報,上面通常只印了號次、姓名,還有「懇請賜票」四個大字。縱使在競選期間也沒有什麼激情,關於公共事務的關心與言談,其實原已就在庶民生活的日常,背後則有一套道德規律隱隱然支撐着。幾年之後,許多地方纔開始出現想證明個人清白而斬雞頭的候選人、蓄意製造謠言的耳語大隊、操縱選舉結果的賭盤組頭,還有很久之後在網路時代冒起,毫無道德底線的側翼網軍。
祖父是鎮上出了名的繪像師,在照片沖洗技術還不發達的時代,繪像師主要的工作就是把一、二吋大的個人照,精準描摹放大成黑白的畫像,此類畫像最常被用於往生者的遺像。小時候常見有人來請託祖父爲先人繪像,但年過六十以後,祖父因視力退化,對於來者都客氣地回絕了。
有一天,穿戴整齊的中年人陪同一位老婦來到家中,與祖父交談幾分鐘後,老婦的眼淚就撲簌簌掉了下來,也隱約聽見祖父不時的細語安慰。客人走後,祖父翻找出塵封已久的畫具,若有所思對着手中的一張小照片端詳許久。此後幾個星期,祖父戴着老花眼鏡吃力地在繪圖紙上描摹,接着用不同尺寸的畫筆沾上碳粉,仔細繪出不同濃淡層次的黑白色度。有很多次見到祖父在伏案許久後,疲累地背靠座椅,閉上雙眼休息,隨後又拿起畫筆繼續工作。
「那是以前的鎮長!」望着逐漸完成的畫像,我記起了多年前曾經在電線杆上看過的候選人海報。原來老鎮長競選了幾次,爲了打點走路工,散盡所有家財,而任內清廉自持,最後老來不但生活困頓,且竟身後淒涼。對於老鎮長妻兒請託繪一張往生者畫像的要求,祖父不但一口答應了,而且分文不收。
畫像完成的那天,祖父趁着冬日鮮少出現的陽光,坐在家門口的板凳,他仍舊悠閒吸着煙,不時和路過的熟識村人寒暄問好。聽說這幾年送走路工的情況已不多見,「因爲很多人拿了走路工卻不投票,時代不同,人心也愈變愈壞了!」祖父在飄忽的煙霧中喃喃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