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動駕駛 被困在“測繪”中？

10月16日，國安部披露一則非法測繪事件。汽車智能駕駛研究、地理信息測繪、外包、測繪資質，幾個關鍵詞，描摹出智能網聯汽車測繪領域混沌的江湖模樣。

智能網聯汽車的測試、運行和服務高度依賴實時的高精度座標和高清影像數據，觸及地理信息測繪。測繪須有資質才能進行，與智能網聯汽車收集數據高度相關的測繪資質主要爲導航電子地圖與互聯網地圖，其中導航電子地圖有甲級資質的僅有19家。地圖是剛需，有資質的圖商是少數，外包、合作，便成了常態。只要有外包、合作的地方，嫌隙與漏洞便是大概率事件。

國安通報掀開了測繪數據隱秘的角落，除卻提及的外資外包等問題，智能網聯汽車的測繪數據合規難度高是不容忽視的行業難題。商業發展與合規問題羈絆在一起，車企與圖商各執一詞，催生出暗箱操作、不良業態。

如果理不清堵點，風險隨時會捲土重來。

測繪必須邁過“資質”門檻

先來看事件的題眼：測繪。此前大家對地理信息測繪的認知主要在天空、海洋、道路等，日常導航地圖也是測繪的應用。

隨着智能網聯汽車的發展、自動駕駛技術的探索，“測繪”深入B端。一方面，智能網聯汽車測試、運行和服務高度依賴實時的高精度座標、高清影像等測繪數據支持；另一方面，車端的慣性測量單元、攝像頭、激光雷達等傳感器會實時採集測繪地理信息。

這些測繪地理信息與國家安全息息相關，也是我國監管的重點領域。

“資質”，便是對測繪地理信息監管的抓手。以准入機制設置門檻，保障地理測繪信息安全。

2007年《測繪局關於導航電子地圖管理有關規定的通知》中便明確了資質的問題。

2016年左右，中國智能網聯汽車產業發展方興未艾。金杜律師事務所合夥人趙新華告訴21記者，智能駕駛汽車所使用的傳感器逐漸被安裝到車輛上，並在道路上收集數據。2017年起，地面移動測量被列爲外商投資禁止類別。

對於內資公司而言，資質的問題也無法繞開。

2016年頒佈的《國家測繪地理信息局關於加強自動駕駛地圖生產測試與應用管理的通知》中提到，自動駕駛地圖屬於導航電子地圖的新型種類和重要組成部分，其數據採集、編輯加工和生產製作必須由具有導航電子地圖製作測繪資質的單位承擔。

2022年自然資源部發布的《關於促進智能網聯汽車發展維護測繪地理信息安全的通知》（以下簡稱2022版測繪通知）提及，相關數據處理活動的車企、服務商及智能駕駛軟件提供商等，應依法取得相應測繪資質，或委託具有相應測繪資質的單位開展相應測繪活動（即“圖商”）。

金貴的“甲導”資質

想入局，先拿資質。

涉及地理信息測繪的資質有多種，專業類別分爲大地測量、測繪航空攝影、攝影測量與遙感、工程測量、海洋測繪、界線與不動產測繪、地理信息系統工程、地圖編制、導航電子地圖製作、互聯網地圖服務。

車企想拿或者需要拿的資質是哪一種？

趙新華指出，智能網聯汽車測繪資質主要集中在導航電子地圖製作和互聯網地圖服務上。雖然測繪行爲本身非常廣泛，但智能網聯汽車收集的數據與製作地圖的需求更爲接近，所以主要聚焦於此。

在兩者之中，“導航電子地圖製作”與車企的輔助駕駛、自動駕駛業務更爲貼近，資質也更爲金貴。

這裡必須引入另一個概念：高精地圖。

高精地圖是行業內的約定俗成，其更專業的名字爲高級輔助駕駛地圖（即高輔地圖）。高精地圖的精度需要達到釐米級，是高精度、精細化定義的地圖，成爲自動駕駛重要的感知基礎技術之一。彼時，業界自動駕駛車企基本達成共識，高精地圖成爲L3以上自動駕駛系統必備核心技術。

只有擁有導航電子地圖製作甲級測繪資質的企業可以進行高精地圖的繪製，而高精地圖對自動駕駛實現商業化落地至關重要。

這也吸引了不少企業通過收購圖商方式來獲得甲導資質。

最早入局的是BAT三家，2013年起開始佈局地圖業務，當時BAT收購行爲多出於服務於C端業務考量，但在後續業務拓展中，甲導資質讓買賣更具價值。

2016年後，隨着智聯網汽車、自動駕駛等概念的走紅以及行業自身發展，越來越多的互聯網“新貴”注意到高精地圖領域。滴滴、華爲、美團、吉利等公司通過自己申請或者控股其他有甲導資質的公司等方式入局高精地圖。

高精地圖成了彼時的香餑餑。

斗轉星移，僅僅幾年後，情況發生了變化。業內有個說法，高精地圖從小甜甜變成了牛夫人。

高精地圖高鮮度、高成本等特點被認爲是自動駕駛向更高階方向邁進的阻礙。爲此，小鵬、理想、百度等國內廠商紛紛推出“去高精地圖”方案，車企陸續宣佈進入“無圖時代”。

從技術演進來看，早期自動駕駛系統相當於在三維空間中“閉眼”駕駛，非常依賴高精度地圖，一旦地圖出錯，系統就會失效。但隨着感知能力的增強，系統開始能“睜眼”看現實世界，並具備一定的自我恢復能力，對高精度地圖的依賴大幅降低。

“無圖方案”背後的灰色地帶

無圖方案背後，除了技術因素外，也牽涉車廠與圖商之間的愛恨情仇、發展與合規的羈絆。

首先依舊是繞不開的資質問題。2022年之前，擁有甲導資質的圖商有30餘家，2022年自然資源部複覈時，通過“甲導”換證審覈僅剩19家。2021年被立案調查的滴滴失去了甲導資質；小鵬以2.5億元收購的智途科技也未拿到甲導資質。

甲導資質更加金貴了，車企、服務商及智能駕駛軟件提供商要想發展自動駕駛技術，需要地圖輔助，資質難，與圖商合作，成本高。長江商學院的一份報告顯示，車企使用高精地圖，一般採用訂單費加許可費的模式，訂單費用約爲幾千萬，而許可費則爲單車100元/年左右。“市場競爭不充分，買圖貴。”業內人士告訴記者。

車企隨之想出對策：一是無圖路線，拋棄“上帝之眼”高精地圖。二是通過申請互聯網地圖服務來規避風險，比如蔚來下屬公司安徽蔚來智行科技有限公司申請互聯網地圖服務甲級資質等；江淮汽車入股的自動駕駛公司“中科星馳”申請導航電子地圖製作乙級測繪資質、互聯網地圖服務乙級測繪資質等。

其次，剝開資質的內裡，往裡探究，更爲關鍵的問題是數據處理主導權的問題。只要涉及測繪數據回傳、處理等一系列行爲，主導權都不在汽車以及智駕方案公司，而是在圖商。這是故事的暗面。

2022版測繪通知中將“測繪數據”定義爲“車輛及周邊道路設施空間座標、影像、點雲及其屬性信息等測繪地理信息數據”。即，當時便明確GPS信息屬於測繪數據。

2024年測繪通知進一步明確：測繪數據是指“車輛及周邊道路設施的空間座標、實景影像（視頻和影像等環境感知數據）、點雲及其屬性信息等地理信息數據（含道路拓撲數據）”。

中倫律師事務所合夥人陳際紅解釋稱，這也意味着“通過攝像頭（非激光雷達等）拍攝的車外實景視頻也會構成測繪數據”。

智能車收集的時空數據幾乎均構成測繪數據。有車企人士對21記者表達了困惑，有時候甚至不清楚找車功能是否觸及測繪。

而這些測繪數據，車企、服務商及智能駕駛軟件提供商等公司的數據處理主導權非常低。這也催生出了一些企業私自採集處理、自給自用，或者用“圓滑”的委託形式與圖商合作的業態。

車廠與圖商的有限遊戲

從商業維度來看，車廠的苦水是，圖商要價高，尤其高精地圖價格高昂、更新頻率慢。圖商的困境在於，製圖成本高，而且自動駕駛裝配率並不高，做的是虧本生意。

此外，車企無圖方案、去高精地圖的輿論戰後，真實信息難以獲得。高級輔助價值、自動駕駛發展飛速，對地圖的依賴莫衷一是，車廠給不到真實信息。圖商製圖的投入成本高昂，一旦投錯價值全無。

都想發展，但共同坐到談判桌前並非易事。

車廠涉及時空等地理信息收集，無法繞過測繪資質的問題；對測繪地理信息只能採集或即用即拋，數據處理的話事權握在圖商手中，只能由圖商將數據脫敏後纔有權限使用。上述也提及，這催生出私自採集、規避資質等不良業態。

圖商方面，受到無圖化衝擊，急於尋求新的解題辦法，但由於無法掌握真實信息，手足無措。生存壓力下，也出現爲拿業務突破底線的情形。

雙方似乎陷入囚徒困境，商業考量與合規交織在一起，把可以健康做大蛋糕的無限遊戲變成了纏鬥內耗的有限遊戲。

業內需尋求最大公約數

時間行進到2024年，監管越發完善，灰色地帶空間壓縮。

近年來智能網聯汽車領域相關的法律法規逐漸完備，尤其今年，自然資源部下發《測繪通知》、強制性國家標準《智能網聯汽車時空數據安全處理基本要求（徵求意見稿）》和《智能網聯汽車時空數據傳感系統安全基本要求（徵求意見稿）》出爐，合規要求愈發細化。

在“資質”方面，無圖路線已無法繞行資質問題。

2024版測繪通知明確，智能網聯汽車使用的基礎地圖、高級輔助駕駛地圖、高精度地圖、自動駕駛地圖等屬於導航電子地圖。對智能網聯汽車回傳的地理信息數據進行收集、存儲、傳輸、處理以及地圖製作等活動應由具有導航電子地圖製作等測繪資質的單位承擔。

即使是那些聲稱採用無圖方案的車企，並非真正放棄地圖，而是採用了輕地圖方案。

而這些無疑仍會落入“導航電子地圖”的射程範圍，儘管對高精地圖的依賴減少了，但自動駕駛系統通過感知器對周圍環境進行建模，仍然涉及測繪行爲。

自動駕駛必然涉及測繪行爲，通過“無圖”來規避資質問題這條路，在2024年的現在很難走通。

可以看到，即便是一直支持無圖的特斯拉也得找到圖商合作。2024年4月，特斯拉CEO馬斯克在社交平臺上稱，“特斯拉可能很快向中國用戶提供FSD”。當月，有媒體曝出特斯拉與國內頭部圖商獨家深度定製車道級高輔地圖。

私自採集處理地理信息、“委託”處理的空間也在壓縮。

陳際紅表示，在自然資源部發布的2022版測繪通知中曾強調不具備測繪資質的企業應“委託”圖商開展測繪活動，但由於該規定中對於“委託”的界定並不清晰，在實操層面的一些具體合作方案中，企業會考慮通過引入圖商並在圖商監管環境下處理測繪數據，以論證屬於符合2022版測繪通知要求的“委託”方案。

但2024版測繪通知中，要求更爲嚴格了：加強地理信息數據全流程監管，確保智能網聯汽車採集、收集的用於導航相關活動以及地圖製作、更新的地理信息數據，直接傳輸至具備導航電子地圖製作測繪資質的單位管理，其他單位或個人不得接觸。即，無相應資質單位不得接觸導航電子地圖數據。

“必須要做到測繪數據閉環”，陳際紅表示，對於車輛回傳的測繪數據的收集、存儲、傳輸、處理等活動均應由具備導航電子地圖製作測繪資質的圖商承擔，無相應測繪資質的單位或個人不得直接接觸從車端回傳的測繪數據。對於經過圖商處理後的測繪數據，企業仍有可能在圖商合規管控環境下或按照圖商確認的合規方案使用。

可以看到，伴隨着法律法規的完善，合規標準明確，車廠與圖商之間應共同尋求最大公約數，以合規促進行業健康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