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天文學長期領先,爲何在明清衰落了?
明朝人畫的魚
01
明崇禎二年(1629年)九月,崇禎下旨修改曆法。
消息傳開,朝廷上下一片譁然之聲......
爲毛?
02
簡單科普一下:
明朝的歷法一直沿用元朝的《授時歷》,只是改了個名字叫《大統歷》。
《授時歷》精度非常高,確定下來的一年時間爲365.2425天,可以說是中國古代曆法的巔峰了。
不過,和真實的迴歸年時間(即地球完整繞太陽一年)還是差了25.92秒。
這二十多秒,一年兩年感覺不出來,但時間長了,BUG就顯出來了。
到崇禎初年,350年過去,已經有了兩個半小時的誤差,但也不至於因此定錯了節氣,誤了農時。
而且,明朝對天文學採取了打壓的政策,所謂“國初學天文有嚴禁,習歷者遭戍,造歷者殊死”。
加上明後期皇帝懶政。
但對於剛上臺、雄心勃勃、想要建功立業、實現“中興”的崇禎來說,卻帶來了一個很嚴重的影響——
觀測月食和日食時間總是算不準。而古代百姓看朝廷的歷法準不準,主要就是看曆法算出來的月食和日食時間準不準。日食月食的時間差了這麼多,百姓還認《大統歷》嗎?百姓會不會降低對朝廷的信任?
我崇禎得改。
03
總負責人是:當時天文歷算水平最高的徐光啓。
老徐接到任命,很興奮,修改曆法也是他多年來的一大心願。
馬上上奏摺:
“必須參西法而用之,以彼條款,就我名義,從曆法之大本大原,闡發明晰,而後可以言改耳。”
就是說,這次修改曆法,必須以西方歷算體系爲準,欽天監那套老古董的玩意兒不能再用了。
一下就炸了鍋了——當時的士大夫都是“天朝上國”的思想,天朝的東西纔是天下第一,傳統曆法用了幾千年,非得照搬洋人那套東西?他徐光啓入了天主教,成了“洋教徒”,整天說洋人的東西好,就是一隻數典忘祖的“慕洋犬”。
崇禎也也放不下“天朝上邦”的面子,因此指示老徐“不可偏循”,“務求畫一”。
什麼意思呢?
就是說,計算任何一個天象時,要做到兩套歷算體系結果一致,如果不一致,就重新計算,直到大家都認可爲止。
這不科學啊!老徐上摺子辯解:那套老古董還有用,還用得着修改嗎?對就是對,錯就是錯,一切應該按事實說話,不能和稀泥!
崇禎:必須按朕的指示辦。
04
老徐沒辦法,想來想去,想出了一個折中之策——
解鈴還須繫鈴人、
最大的障礙就是欽天監的官員們。
辦“培訓班”,手把手地教他們,等他們對西方天文歷算了解了,肯定就不會那麼反感了。
還別說,辛辛苦苦教了一段時間後,欽天監的官員們漸漸開始從心底裡認同了西式歷算的科學性:
“至邇來奉命習學,日與西先生探討。不直譜之以書,且試以器,不直承之以耳,且習以手, 語語皆真詮,事事有實證。”
這樣發展下去,既能對皇上“務求畫一”的要求有個交代,又能推行西式曆法,可謂兩全其美。
可誰承想,這時殺出一個程咬金——
05
崇禎四年(1631年)六月,有個叫魏文魁的布衣把他寫的《曆元》一書進呈朝廷。書上說,西洋的歷算水平根本不如中國,老朽不才,自幼學習歷算,很想與徐大人交流一番,看看中法西法,到底孰優孰劣!
書是先送到了負責修歷的禮部,徐光啓翻了翻,老魏頭確實懂一些歷算的知識,但那些知識太陳舊了,很多地方都算得不對。和他辯論倒是不怕,怕的是皇上不懂歷算,辯論起來一時半會肯定沒個結果,那正經事兒不就耽誤了?
徐光啓就利用職務之便把老魏頭的書壓下了。
到崇禎六年(1633年),老徐病情加重,十月初八去世。
他這一去,老魏頭這顆“雷”終於爆了——
崇禎七年(1634年)正月,魏文魁聽說徐光啓死了,馬上上書,說根據自己的預測,今年三月初一日將發生日食,老朽願和西法好好較量一番。
崇禎馬上下旨讓老魏頭進京,三月初一這天,果然發生日食。
雙方計算的時間基本一致,但西法在計算“食分”(即日面直徑被遮擋部分和太陽視直徑的比值)時比魏文魁計算的結果偏差要大一些。
崇禎馬上下旨,讓接替徐光啓工作的李天經,同老魏頭好好交流,力爭做到“中西相合”。
可老魏頭一心想的是要證明中法勝過西法,而李天經則要繼承徐光啓的衣鉢,力爭完全用西法來修改曆法,倆人根本就尿不到一個壺裡,“交流”了幾次,完全是雞同鴨講,最後不歡而散。
崇禎只好下旨讓老魏頭再單獨主持一個修歷的單位。
就這樣,北京城裡同時出現了兩個修歷的單位,一個用西法,稱西局,一個用中法,稱東局。
東西兩局開始了暗中較勁,結果各有長短,一時間也分不出個高低來。
直到崇禎九年(1636年)年底,老魏頭去世,東局徹底撲了街,因爲東局其餘的人都只懂點兒皮毛,混飯吃的混子。
於是,東局的話事人郭正中,找到李天經,先拿“皇上要求參酌中西之法,務求畫一”的大帽子壓下來,接着提出,李大人您修歷時儘管用西法修,最後給我們東局掛個“並列第一作者”的名頭就行,這樣您的西法可以頒行,皇上那兒咱也有個交代,雙贏啊!
老李不幹:合着活兒。我們西局幹,掛個名字就算你們的成果?給老子有多遠滾多遠!
郭正中:既然如此,那別怪我玩陰的了...
06
崇禎十年(1637年)十月,郭正中上了一道摺子,彈劾李天經十條大罪,包括:老李把二十八星宿都換了名字,挪了位置,要知道星宿都是對應着皇上、皇后、太子的,擅自改名挪位置,這還了得?
老李也不客氣,上摺子反脣相譏,說:東局的人聲稱皇上對應的“帝星”居第一,皇后的“後星”應居第二。可古法中明明是說“帝星”之後是太子的星宿,再後面是庶出皇子的星宿,然後纔是“後星”,到底誰在瞎胡搞? !
崇禎不懂天文,但覺得老李說得似乎也有道理,“留中不發”,保持沉默。
這年十二月初一,又有日食發生,可東局的那幫半吊子計算的數據明顯出現誤差,日食都快結束了,纔拿出數據。
崇禎這才知道東局這幫人根本沒有真才實學,一怒之下,下旨把東局撤了。
但依然不肯放棄“中西參酌、力求畫一”,一再批覆,要求老李同欽天監“參合商定”。
老李只好學徐光啓,想靠傳授西法把欽天監官員們的老腦筋扭轉過來。
圖樣圖森破——欽天監那幫老傢伙當初學西方算法,是礙於老徐的內閣次輔、文淵閣大學士的政治地位,不得不給個面子。
你李天經不過一個從三品,什麼玩意兒?也來給老子們上課?滾蛋!
李天經只好跟崇禎彙報,說欽天監“固守舊法,拒習新法”,那自然也就不可能“中西參酌”嘍。
崇禎下旨,這回欽天監的人不敢不學了,但也是敷衍了事...
幾個月後,李天經跟崇禎彙報:等欽天監弄懂西法,“中西參酌”,那修歷的事將大大延遲。而且曆法本身標準就是唯一的,不可能把兩套完全不同的歷算體系硬融合到一起...
崇禎十分惱火:朕數次強調要“參合商定、參酌畫一”,你的耳朵是裝飾嗎?要不是看在徐光啓推薦你的份兒上,早把你下了錦衣衛大牢了!
07
只有臣錯,沒有君錯。
搞吧~
到崇禎十六年(1643年),修歷過去了十四年,《崇禎曆書》完成了全部一百三十七卷的編著,天象測算也搞了N次,總體上準確率是很高的。
但始終不能公之於衆。
爲啥?
只要堅持舊法的欽天監官員們不點頭,這新曆法就甭想頒行。
直到這年年底,被“流寇”和清兵折騰得筋疲力盡的崇禎終於下旨:如果明年西法測算天象仍然密合,那就頒行新曆法。
然而,歷史不再給他機會了。
第二年的三月十八日,大順軍攻入北京城,崇禎掛在了煤山的歪脖樹上。
李天經馬上拿着《崇禎曆書》獻給李自成,希望新主子能迅速頒行新曆法,自己十多年的辛苦也不白費。
李自成倒是很滿意李天經的“識時務”,對新曆法頗感興趣。然而僅僅四十多天後,他就兵敗山海關,倉皇逃出北京城。
五月初二,清軍進入北京城,李天經再次“識時務”。
對於剛進入北京、夢想定鼎中原的多爾袞來說,這部新曆法可謂來得非常及時。因爲任何王朝開國立基,都要頒佈新的歷法。
馬上宣佈從明年(順治二年)開始,向全國頒行新曆法——《時憲曆》。
同時任命德國傳教士湯若望爲欽天監監正,李天經爲通政使。
清朝順治元年頒行的《時憲曆》 注意紅框內的“依新法推算”字樣
然而,舊法的支持者們依然在尋找各種機會攻擊新曆法。
二十年後,“康熙曆獄”爆發,湯若望死、新法廢。
直到康熙皇帝親政,翻案,《時憲曆》再沒有中斷,直到1929年民國政府制定了新的農曆。
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參考文獻:
《明史》、《崇禎實錄》、《清史稿》、《崇禎曆書》、《徐光啓年譜》、《歷學小辯》、《明季修改曆法始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