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欽文：用慾望打敗慾望
我不相信慾望可以一直抑制，我只相信慾望可以打敗慾望。你要找到一個自己從心底裡更渴望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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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要用一個詞形容鄭欽文的語言風格，那應該是“精悍”。她的語速輕快，聽到問題後極少猶豫，給出的回答十分精確有力。她會用“我的網球”概括自己的狀態、賽場表現以及真正的自我風格。網球彷彿是鄭欽文的一門語言，出賽、擊球、拋球、揮拍，失敗的沮喪和勝利的喜悅，因網球而打開的大門，因網球獲得的“心流”……一切既是她的出口，也是她與自我的交談。當採訪中聊到本期的主題“自信”，我們意識到，鄭欽文常說的“我的網球”四個字，就是她對自信的一種解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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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階段的鄭欽文正在學習，也正在尋找幾道題的解法。其中一題，就是如何在自己精神比較疲憊的時候找到贏下比賽的辦法。美網結束後，她選擇性取消了一項WTA 500賽事，爲自己換來兩週左右的訓練週期。但競賽狀態下的網球是一項對運動員精神消耗極大的運動，中網的旅程結束後，鄭欽文還是感到有一點點吃不消。而採訪發生的此刻，年輕的運動員已經抵達故鄉武漢，她要在兩天的時間裡準備好進入下一程征戰。“身體上還可以，精神上休息得雖然不是很充分，但我覺得也足夠了。這次回來參加比賽，我還是很期待的。”鄭欽文的聲音總是很清爽，在她看來，學會在高強度、快節奏、高消耗中取勝是頂級網球選手的必經之路，過程中需要面對的精神疲憊則算是一種“好的煩惱”，“這也證明我是因爲打到很深的輪次，纔會有這種煩惱。如果我每次都一輪遊，一定不會有這樣的感覺。”以務實的方式主動尋求改變，是鄭欽文樸素的解題之道。在中網半決賽中，她摔倒了，三個手指都磨破，導致握拍有些發不上力，那之後的打法基本都是臨場應變。因爲身體不舒服，鄭欽文更多選擇主動上網，避開在底線與對手進行多拍相持。網球是一個往往會持續兩三個小時的項目，相比“靈光一閃”，她更傾向把自己在賽場上的巧妙發揮描述爲“一分一分紮紮實實打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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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欽文說，訓練永遠是她放在第一位的事情。她正在摸索“怎樣更好地使用精力，在參加活動的同時，還能百分之百好好完成訓練”。她會把出席活動當作網球之外的一種放鬆方式，就像和朋友出去玩一樣。“每次參加活動回來，我會更加渴望在網球場上的感覺，因爲網球太純粹了，會讓我經常體驗到‘心流’的狀態，我會更加珍惜球場上的時光。”她提及的心流，是一種完全的專注。在網球場上，鄭欽文經常忘記時間。經常是訓練完後，才發現好像今天練得有點多。“你感受不到時間的流逝，只會想：我還沒有做好，我需要去做得更好。我處於心流狀態的時候，整個人會非常放鬆，會非常期待下一次的訓練！”因爲真的很喜歡網球，鄭欽文經常和團隊抱怨，爲什麼訓練的時間不夠？她還想要練得更好。“但人的身體是有極限的，你不可能想練多久就練多久，必須要遵守科學的訓練時間，所以如何在有限的時間裡訓練到最大化，也是我正在學習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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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網半決賽摔倒後，鄭欽文在場地上躺了一小會兒。她說，大賽打到後面的輪次，決定比賽結果的除了實力、狀態，就是選手對勝利的渴望和與自己說話的方式。相較奧運賽場對自己喊話的積極程度，鄭欽文很坦誠，這場比賽裡因爲疲憊，她不可控地對自己傳達了點消極的聲音。所以平躺的那小小片刻，是她和自己緊急做着溝通。她告訴自己這樣的事不要再發生了，因爲摔倒是身體的危險信號，會導致很多情況，如果是腳或手扭到，那就不是休息幾天能解決的事情了。她提醒自己：“以後不管什麼賽場，你一定要專注，最大程度地去避免摔倒發生，因爲摔倒可大可小，有些真的會給職業生涯帶來打擊。”對成熟的職業網球選手而言，很少會有一站比賽一點傷痛都沒有。如何帶着這些傷痛繼續上場，也是鄭欽文必須學習的課程之一。訓練和比賽中一定會有不可預知的小意外，比如打澳網時，她從自己腳上撕下繃帶，因爲撕得太用力，腳底的一整片皮被扯破，也只能帶着這份疼痛上場。雖然跑得不是很順暢，但鄭欽文還是想辦法把比賽贏了下來。而這一次的摔倒，鄭欽文說倒在地上的瞬間真的非常痛，但等回過神，也還好，自己好像一直就是個比較堅韌的孩子——小時候摔倒，稍微哭幾秒鐘，她就會自己站起來，沒事人一樣繼續往前走路。所以，關於傷痛，當它註定要伴隨着她的比賽，那就學會去慢慢承受它，慢慢適應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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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爲職業選手後，一次一次的比賽都在向鄭欽文證明，心態平穩且好的時候，她會有更大機率把自己的球更好地打出來，“消極的時候，我的網球就無法真正發揮好，所以積極地看待在球場上發生的一切很重要。”作爲一心專注在網球上的運動員，鄭欽文比較鮮明的情緒幾乎都和網球有關。好的一面，是她能夠比別人付出更多心力投入到自己的事業中；不好的一面，是因爲太投入，有時可能會有過於緊繃極端的精神狀態。“還是需要那種鬆弛一點的感覺，你要投入，同時你也要知道這件事情既重要，又不是那麼重要，我也正在尋找哪個度對我是最好的”，這又是一個她在耐心求解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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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8日是鄭欽文的生日。被問到生日想怎麼過，她說，首先還是要訓練，“不能因爲是生日就不練啦！”在美網取得八強的成績後，她的微博發了這樣一句話：“走過的每一步，都算數。”鄭欽文是個剛滿22歲的女孩，但作爲職業網球選手，她已經擁有了豐盛的旅程。“在過去的路上，不管是輸過也好，贏過也好，都是我成長一步一步走過的路，你不可能否認那些失敗的淚水，或者成功的喜悅，它們都是我網球旅程中的經歷。當你深陷其中時，有些經歷在當下真的不是那麼舒適，但以一個過來人的經驗去看，我會覺得那些都是自己的努力付出，還有回憶。”所有的跬步塑造了今天的鄭欽文，也塑造了她的思維方式和自我淬鍊的方式：贏球的時候，要記得即便自己已經取得很好的成績，也要有更遠的目標，走得更遠的方式是更加專注於當下，一件一件做好眼前的事情，一站一站爲眼前的比賽拼盡全力；輸球的時候，就是開始深度思考的時候，因爲輸球會帶來痛苦，爲了不再經歷痛苦就要不停反思，“不僅僅是從網球上面思考，還要從性格方面，從自己做人的方面去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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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不旁逸斜出，專注而堅定，不被誘惑絆住腳步，也不做無謂的糾結迂迴。很多人評價鄭欽文是高度自律的運動員。當聊起這種自律的真正內驅力，鄭欽文告訴我們，還是對於網球的喜愛。“我不相信慾望可以一直抑制，我只相信慾望可以打敗慾望。你要找到一個自己從心底裡更渴望的東西。”所以能忍住對“垃圾食品”的口腹之慾，是因爲健康飲食對網球上的表現有幫助；能夠保證不熬夜玩耍、充分睡眠，是因爲更加想要在網球場上有更好的狀態和成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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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欽文把自己在如此年輕時就形成了堅定的三觀這件事也歸功於網球。因爲網球是一個需要不停自我反省的運動，每一站的比賽都會給運動員直接的反饋。“如果我想進步，肯定得從失敗當中不停地想，爲什麼我會輸，爲什麼我這次訓練沒有做好，爲什麼我們團隊會出現這些問題。”網球也是一個國際化的項目，鄭欽文在很小時就出國，這要求她必須把英語學好；和外國教練在球場上訓練，又面臨文化差異；直到現在她去往世界各地比賽，也會有很多事情隨機發生。“你會發現網球鍛鍊你的地方很多，不僅僅是在球場上，如果你想往前走，真的需要不停地去解決問題，因爲問題每天都在發生。”所以，沒有生來成熟通透的天選之人，只有勝利與失敗、難題與解題共同訓練出的強韌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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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以網球爲線索的成長故事裡，鄭欽文既越來越硬核，又越來越柔和。她主動選擇讓一些自我認知發生變化。比如，她發現這世界沒有規定什麼人或什麼事必須要照她的想法走，即使是面對自己的團隊。“雖然說在球場上是我自己，但是除了球場上的那兩三個小時以外，剩下的時間我們都是跟團隊在進行協調。我現在長大了，也慢慢理解到要去尊重這些不同，如何去接納別人的意見，最後在做選擇時聽自己心裡的聲音。”面對文化差異和思維模式的對撞，鄭欽文學到了要接受別人是別人的樣子，而自己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世界觀跟價值觀。“我也不需要去評判別人怎麼樣，先把自己做好是最重要的。”之前不管是贏球輸球，她都會在握完對手的手後徑直去握裁判的手，但後來她看到一條評論：鄭欽文需要學會在她贏球的時候，等到輸球的對手先和裁判握手完，自己再去。所以，現在打完比賽之後，她都會注意這一點。她也開始認識到，即便是爸爸媽媽，他們對人生的理解也會和她不一樣。而看向自己，鄭欽文開始學着“更多時候，你要接受自己打得不好，要接受今天對手打得非常好，要接受你有些時候輸掉了一些不該輸的比賽，要接受你會面臨很大的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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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鄭欽文也對很多事更加堅定不移了。在開始進入到職業圈時，她就有一個想法很直觀篤定：不在單打職業圈裡“交朋友”。“這個想法我到現在沒有改變過。因爲，如果我真心去交一個朋友，我肯定是希望她好，她肯定是想要贏得比賽的，她輸掉比賽肯定會不開心，那如果我們兩個進行較量，我又肯定希望我自己能贏，輸了我也會很不高興……和朋友對決對我而言會很困難，因爲我希望當我站在場上面對任何一個對手的時候，都能把她當作一個對手來對待，不會有其他複雜的信息。如果這個人是我的朋友，會對我產生一些精神上的壓力和不堅定，這也跟我的價值觀產生了衝突。我就儘可能不在我們單打的圈子裡面交朋友，這樣我們還可以進行直接的較量。很多人說很少看到我跟其他的球員有互動，可能就是因爲我有這種思想的原因吧。”鄭欽文說。
還有一點鄭欽文很確定，不管今後取得了什麼樣的成績、站在什麼樣的位置，她都會專注於每一天的訓練。在網球場上，她需要無條件地相信自己能夠去贏得比賽，因爲比賽唯一的完美結果就是打敗對手，“在你打不好的時候，也要想盡一切辦法去打敗對手。”而這種自信的底氣就是來自於訓練的積累。“你每天投入訓練，進行了很多次練習，上場時你堅信自己可以去打敗對手的原因，就是你知道自己練得比她多。即使她排名比你高，但當你上場跟她擊球的一剎那，你就知道自己是有機會打敗她的。就跟我們學習是一樣的，如果你不去學習，在考試的時候怎麼能確定這道題是會還是不會呢？”在鄭欽文看來，自信是最客觀實在的東西，它不來源於站在原地高喊，它來自日復一日的練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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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當來到這個階段，鄭欽文眼中的“自信”變成了一個很微妙的詞。和所有人一樣，她也會在自信和自卑兩者間不停轉換，比如在下了球場反思自己的時候，她會挑自己的很多毛病。鄭欽文依然在修煉她理想中的自信，那是一種對自己不卑不亢的相信的平衡位置。“當我處於一個很正常的狀態的時候，我會更多專注於自己，不會把錯誤放大，也不會被外界小事幹擾一天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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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鄭欽文在採訪裡給我們講的每個故事都和自信有關。她從沒有把自己放在被動無助的位置，她的自我是促使一切變化和選擇發生的動機。她能夠直面自己的所有贏球和輸球，能坦然對比自己在不同比賽中狀態的差異。她喜歡自己在時尚照片裡銳氣的造型、王者的氣質和大女人的樣子，同時也小小懷念着曾經能鬆弛地不戴帽子口罩逛街的日常。她相信自己可以荷載更高水平的競技所帶來的新際遇和挑戰，並在積極尋找讓自己更進一步的方法。這篇文章完成時，她剛在武網贏得了開門紅。Come on！那可是Queen Wen！
Q&A
01
說說這次和Vogue的拍攝吧，你的感覺如何？喜歡這次的妝造嗎？
這次拍攝是我所有拍攝當中非常滿意的一次，因爲它把我自己對時尚的理解都呈現出來了。不僅僅是封面，內頁也有我非常喜歡的照片。既把運動員的力量和美結合到一起，同時也有時尚的感覺。我非常喜歡有力量感、優雅、充滿氣場的那種妝造髮型，往那兒一站就覺得整個人的氣場非常大，有像王者一樣的感覺。當我看到成片的時候，我自己也覺得眼前一亮。這次也嘗試了我之前拍攝從來都沒有嘗試過的風格，我也希望粉絲朋友們看到這些圖片的時候，會覺得這次鄭欽文和以前走了一個不一樣的路線。
022
你認爲自己在什麼時刻是最美和最舒展的？你會願意以哪種狀態出現在大家面前？
如果是在拍攝中，我希望自己又炫酷又霸氣，還非常優雅，是一個充滿力量感的大女人。在日常生活當中，我會更喜歡鬆弛一點，希望正常走在街上誰也別注意到我，就過普通的生活就好。奧運會回來後，我走在街上會有很多人來找我拍照，現在已經很難不戴帽子口罩出街了，所以還是會偶爾懷念一下走在街上沒有人認識我的那種感覺！
03
你常提到“對自己說話”這件事，在賽場上你是如何做到積極和自己溝通的？
其實我也不是一直都能積極去溝通，但是我有在努力，在大部分時間裡這樣做。我也會有對自己不滿意的一面，但儘量先把它壓在心底，先去想我該怎麼樣贏球？把眼下的事情做好，之後再去反思我要怎麼樣去進步。
042
很多人是在奧運會之後才喜歡上你，喜歡上網球的。你理想的和粉絲的相處模式是怎樣的？
我覺得現在跟粉絲的相處模式就很好，他們能來現場看我打球，或者在電視機前爲我的網球加油，就很好。或者他們自己也可以在空閒的時間去多打打網球，體驗一下網球帶來的快樂，這都很好！
05
在很多人看來，運動員的訓練似乎是不斷重複的過程，你怎麼看待“重複”這件事？
我覺得在重複的過程中你是需要去思考的。單純的重複不會讓你進步。其實有些時候我會被教練說，你僅僅是在重複這個訓練，你並沒有認真投入到這個訓練中，那重複只是重複而已。只有在重複中加上你有意識的思考，一切纔會不同。特別是到我們現在這個階段，微小進步帶來的變化也是非常大的。
062
網友注意到中網比賽時，你的水瓶上畫有笑臉圖案和“加油”，這是你鼓勵自己的儀式嗎？
其實那是我團隊裡的每個人寫的。大家都知道我在球場上其實跟團隊沒有太多交流，他們希望用這個方式帶給我動力，給我一點鼓勵。這是我團隊從中網開始出現的一個習慣，之前他們會偶爾給我寫一些小紙條，希望在我比賽進展不順利的時候可以去看看，但後來他們發現我根本就不看，就不寫紙條了，乾脆改成寫在水瓶上或許更好，因爲我每次都會把它拿起來喝水。
07
你有哪些小習慣或癖好，來幫助自己進入比賽狀態？
如果我們第一場贏了，那麼接下來幾天我們一定會在同一家餐廳吃飯，我們希望幹其他事情都儘可能保持跟上一場一樣的腳步。這是網球球員都會有的一個癖好，我知道很多球員都會這樣做，包括納達爾、費德勒，他們也都會在一站比賽期間儘可能保持一樣的步伐。我覺得這裡面既有玄學也有科學，因爲當你某一次贏了之後，你肯定會知道我這一次做事情的節奏和規律是比較好的，那麼就去重複它一遍，下次或許還可以贏。
082
你幾乎每天都在和網球相處，能分享幾個讓你一直記憶深刻的和網球有關的畫面嗎？
我覺得一個畫面是我完成很累的訓練的時候：那時教練已經push你到極限狀態，但你還是需要在極限位置上慢慢奮鬥，其實那真的不是一種舒服的感覺。你覺得你已經非常喘，已經呼吸不過來了，但還需要繼續去擊球，或者在你身體很疲憊、全身上下都非常痠痛的情況下，還需要第二天繼續踏上訓練場。還有一個畫面是每次輸球后我都會拿筆寫下很多東西，我從小就會這樣去寫下自己的心情。我有一個專門的本子來做這件事，還有很多個本子用來寫不同的東西。每個時期我寫下來的話都是不一樣的，在輸球時寫下來的句子可能會有點極端、情緒化，回過頭來看會覺得那些話外露得太明顯；但是當我贏球的時候就會情緒比較平緩一些，希望下一次再接再厲。但不管哪一種，寫下來的都是我那時真實的感受。
攝影：王子千
造型：孫菁 Vivienne Sun
撰文：閆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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