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小男人沒有慾望

1

白靜茹獨自坐在餐廳裡喝粥,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她循聲望去,見兒子孫康平邊下樓邊穿衣,遂問道:“大清早的,你忙慌慌的幹什麼去?”

孫康平擰着眉頭:“我突然想起來,昨天交上去的文物修補報告上有一處數據變動,我得趕在領導看報告之前把它更正過來。”

白靜茹:“吃了早飯再走,不差這一會兒。”

孫康平擺擺手:“不行,來不及。媽,我先走了。”

大門砰一聲關上,白靜茹望着孫康平清瘦的背影,嘆了一口氣。

在過去的很多年,她都懷疑,當年在醫院是不是抱錯了孩子。

她至今有個秘密藏在心裡,是打算帶進墳墓裡的。

在孫康平讀初中的時候,她和孫康平的爸爸曾偷偷採集樣本,背地裡做了親子鑑定。然而鑑定結果表明,孫康平是他們的親生兒子無疑。

夫妻無比困惑:兩家人祖上三代都是生意人,活潑開朗擅交際,都不太會念書,怎麼到了孫康平這一代,剛好反過來了呢?

孫康平成績特別好,但是性格沉悶、不擅與人交流,從小到大都沒什麼朋友。

白靜茹原以爲等他長大一些會有所改觀,哪承想孫康平一路順風順水讀到碩士畢業,越發孤僻封閉,畢業後,根本不聽家人意見,一頭扎進博物館,成爲一名文物修復師。

面對這個局面,她喜憂參半。

喜的是,兒子學有所成,工作高尚有內涵,單位體面;憂的是,她能看出兒子是真心喜歡這份工作、適合做這份工作,日後大概率不會出現“工作不順心大不了回家繼承家業”的情況。

這話聽着像玩笑,但對白靜茹來說,隨着時間的推移,這是一個愈發沉重的話題。

因爲他們家真的有一份家業,後繼無人。

2

白靜茹現在掌管的公司有員工千餘人,主要從事服裝加工業務,經過多年的積澱,公司和許多知名品牌都有合作。

五年前,孫康平的爸爸病故,白靜茹不得不由獨當一面變成雙肩負重,嘔心瀝血,維繫公司的運轉。

兩年前,白靜茹被診斷爲早期胃癌,雖經手術治療,病情穩定下來,但她的身體再也經受不了高負荷運轉。

那段時間,白靜茹愁得頭髮花白,望着每天早出晚歸、一心撲在文物修復事業上的獨子,心中愛恨交加。她多希望兒子能夠回到家裡,幫她分擔一些責任,把她和老公白手起家從零做大的家業好好經營下去!

可她心知肚明,別說兒子不願意回來,就算他願意,他也不是那塊料啊!

白靜茹思慮再三,爲自己找到了一條出路,她打算將她最得力的助理趙明慧一路扶成自己的兒媳婦。

趙明慧出身小鎮,家境一般,父母重男輕女,她半工半讀勉強完成學業,幾乎一無所有跑到社會上廝殺。

趙明慧原本只是一個低薪一千二的業務員,因爲業績優秀慢慢被提拔爲主管。

小姑娘心氣兒高,又肯吃苦,在當主管期間,爲了摸清行業裡的門道,經常到車間去踩縫紉機、幹零活,慢慢和底下的工人打成一片,與客戶交談時也更專業。

是金子總會發光的,白靜茹慢慢注意到這個嘁哩咔嚓的小姑娘,越看越覺得她和年輕的自己特別像,於是把她提拔到自己的身邊做事。

白靜茹有了那個念頭後便開始付諸行動,沒想到過程異常順利。

一個醉心於文物修復不食人間煙火,一個渴望改變命運不惜付出代價;一個沉默寡言心思簡單如白紙,一個活潑熱烈七竅賽玲瓏;一個還算英俊,一個還算漂亮。

他們都不是傳統婚戀市場願意接納的類型。孫康平很難找到願意包容他的人,趙明慧很難找到自己甘心託付的人。

在白靜茹的引導下,兩個各有長短的年輕人就這麼走到了一起。

成爲一家人後,白靜茹將許多業務交給趙明慧來做,自己退居二線掌控大局。

事實證明,她眼光極好,趙明慧確實是管理公司的一把好手。

3

如果日子能這樣過下去,也算圓滿,可就在不久前,白靜茹體檢時發現癌症復發,已有轉移跡象。

死亡來臨,很多被掩蓋的問題慢慢浮出水面,不得不面對。

白靜茹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一想到這個問題,她就焦慮不已。她不怕死,她只是不放心、不甘心。

她不知道當她離開人世間後,脫離掌控的趙明慧會變成什麼樣子。那是個獸一樣的女子,在自己尚坐在王座上的時候,趙明慧是領地的巡邏者;但當王座空懸的時候,趙明慧能按捺住自己的野心嗎?

她會不會霸佔自己辛苦打拼的家業?她會不會讓這家服裝廠姓趙?她與孫康平的婚姻本就是各取所需的結果,等她徹底自由、掌控一切的時候,她還會珍惜孫康平嗎?

一想到趙明慧有可能帶着自己打拼下來的公司再嫁給別的男人,白靜茹就有一種抽骨刺心的絕望。

倘若真的發生了,她若泉下有知,怕是連魂魄都不得安寧吧?

即便如此,白靜茹住院後,也實在有心無力,還是不得不將公司裡的所有業務交給趙明慧。

除了趙明慧,她無人可託。

在病牀上輸液的時候,白靜茹閉着眼睛,在腦子裡一遍一遍過着公司裡的核心資產。合同、客戶、加工標準、底價……她不得不琢磨,如何才能在這些重要方面留下後手,遏制趙明慧以後翻天的念頭和可能。

到最後,想得偏頭痛發作,她也沒有想到好辦法。哪怕她立遺囑、她去做公證,只要趙明慧願意,都能把公證過的公司抽成一具空殼子,另立山頭。

這個行業就是這樣,物是死的,人是活的。白靜茹知道,等自己病故後,與自己有關的一切都將化爲零。

除了那個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兒子。而她的這個兒子,既不屑去爭什麼,也不懂該怎麼爭。他一直都活在自己的世界裡。

4

白靜茹思慮再三,撥通了合作年頭最久的一個客戶,也是她最好的朋友的號碼,將自己的擔憂和盤托出。

講到最後,她哭着說:“我是真怕死了以後陰魂不散,讓我看到擾心污糟的身後事卻無能爲力。當年孫康平他爸臨死前對我說,你要是真的改嫁,只求不要抹去我是康平的爸爸以及我是公司創始人這兩處痕跡就行。

“我那時候不理解他,覺得他多心又小氣,現在算是感同身受,死哪是那麼容易的事?趙明慧以後如果霸佔了我的公司、踹了我的兒子,那纔是我的一了百了!”

老友說道:“誰讓你當初引狼入室?”

白靜茹嘆了口氣:“那我能怎麼辦呢?誰讓我生了個基因突變的兒子呢?”

老友說道:“你別愁了,我給你想想辦法吧。”

白靜茹病情穩定後,趕緊回到公司處理事務。

約莫兩天後,老友打來電話,說道:“靜茹,我覺得明慧未必像你想的那樣不懂感恩。”

白靜茹一驚:“你怎麼突然這麼說?我還想問你呢,你說幫我想辦法,你做什麼了?”

老友回道:“我找了個生面孔約她談生意,想和她一起做個童裝品牌,暗示她可以自己創建一家公司,但被她拒絕了。”

白靜茹小聲嘀咕:“我不是還好好活着嗎,她不敢吧。”

老友:“她真有心想一點一點掏空你,早就該準備了。”

白靜茹無話可說。老友也許是對的,但她纔是當事人,她的憂慮只能排遣一部分,剩下的那部分,誰都無法消解。

很多次,她想問問趙明慧:“現在翅膀硬了,要不要單飛?”

但她又不敢問,她已病入膏肓,在這個一手培養起來的接班人面前,她纔像那個被恩義挾持的人。

她怕關係僵了,怕老無所依,怕終究一場空。

日子就這麼稀裡糊塗地過着,白靜茹謹遵醫囑,時不時就要往醫院跑,一邊接受繁瑣的治療,一邊承受病痛的折磨。

5

堅持三個月後,白靜茹病情開始惡化,大把砸錢也無法阻止生命進入倒計時。

孫康平請了長假,日日守在病牀前;而趙明慧不得不扛起所有重擔,打理服裝廠的一切。

白靜茹看着坐在牀邊的兒子,看着他乾淨的面龐、無慾無求的眼神、倒水時笨拙的動作、與醫護交流時明顯的侷促,忍不住悲從中來。

她一生的心血攥在趙明慧的手中,她一生的珍愛當下守在自己的身旁。她好害怕,害怕等她走了,孫康平將失去一切,僅僅是一個沉默的、孤獨的、清苦的文物修復師。

哪怕他過得滿足、快樂、安寧,可作爲母親,白靜茹無法接受她唯一的兒子餘生沉默、孤獨、清苦。

只是,事已至此,她已無力改變什麼。

那日,白靜茹做完化療,反應強烈,整個人昏昏沉沉,似乎已經在生與死之間走了幾個來回。

稍稍清醒,她看到趙明慧坐在她的牀前,正笑眯眯地看着她。

白靜茹虛虛地問道:“你怎麼來了?公司不忙嗎?康平呢?”

趙明慧遞過來一杯水:“忙,我是特意過來找您的,康平去買飯了。”

白靜茹:“你怎麼了?”

趙明慧打開皮包,從包裡掏出一張單子抖落開,送到白靜茹的眼前,說道:“媽,我懷孕了!”

白靜茹的思緒陷入停滯,驚得差點坐起來:“懷孕?什麼時候的事?”

趙明慧笑得眼睛彎彎,細細打量,竟略微有些母親的韻味,她輕輕撫着肚子,說道:“胎兒已經五週了。”

白靜茹抖着手,接過那張單子,看了一遍又一遍,待完全確認無誤後,淚水從眼眶中洶涌而出。

趙明慧懷孕了,趙明慧懷孕了。白靜茹在心裡默唸,在那個瞬間,籠罩在心頭陰霾緩緩散開,她的迷茫和糾結向着光亮,摸索着出路。

6

不管怎麼說,這個孩子來得太是時候了。將心比心,同樣都是母親,她覺得自己如何爲孩子打算,趙明慧也該如何爲孩子打算。當精明、狼性的趙明慧成爲一個母親,她的人生也該有新的寄託和意義吧?

然而,那日,當她看到趙明慧堅強地忍着孕吐和不適向她報告工作、四下拜訪客戶的時候,她的心思又恍惚了。

這樣堅韌的趙明慧,是家庭、孩子能絆住的女人嗎?她會願意爲了孩子去犧牲和付出嗎?

白靜茹不敢想,一旦她離開這個世界,趙明慧失去了所有的桎梏,會怎樣在廣闊的天地裡撒野,她可能會重拾當年被自己否定的擴張計劃,可能會開發自己的服裝品牌,去實現更高的人生價值。

在這個關鍵的人生階段,家庭和孩子也許並非是她的首選。

白靜茹無比擔憂,趙明慧以這個孩子當作定心丸,得到了這份事業,等自己走了,她會不會放棄這個阻滯自己前進的孩子?甚至,甚至會不會和道不同的兒子離婚?

白靜茹整日憂心忡忡,身體每況愈下,後來發展到時而清醒、時而迷糊的境況。

趙明慧來醫院的次數就更少了,白靜茹預感不妙,在越來越短暫的清醒時段裡,她總是望着孫康平哭,也只能哭一哭。

五個月後,白靜茹離開了人間。嚥氣時,眉頭都是皺着的。

趙明慧挺着大肚子操持葬禮,人來人往間,所有人都知道,這是趙明慧,今後是公司真正的當家人。

而後,趙明慧成立了自己的服裝品牌,實現了當日被白靜茹否決的方案,不再只爲他人做衣裳。她將原來的廠區一分爲二,不斷壓縮從前的業務,將重心轉移到自己的品牌上來。

孫康平接到了一項重要的修復任務,廢寢忘食,樂在其中。

孩子出生之後,趙明慧自己的服裝品牌發出了第一批訂貨,她終於實現了自己的願望;孫康平圓滿完成修復任務,獲得業內的褒獎和精神上的滿足,但依然還是那個沉默的、專注的文物修復師。

日子一天天過,白靜茹在病榻中擔憂的一切都沒有發生。

每個人都在各自的軌道上前行,並未遵循她設想的方向。

趙明慧是終會發光的趙明慧,孫康平是永遠無慾的孫康平,他們的孩子將成爲兩人的紐帶和牽掛,擁有屬於自己的命運。

只是與白靜茹有關的一切都在消散,時光就這樣慢慢抹去了她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