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度影視,值得最漫長的掌聲

作者 |吳呈傑編輯| 鍾毅題圖|新週刊

我是個頒獎典禮愛好者,人們想到頒獎典禮通常會想到“恢弘、莊重、共襄盛舉”。它可以稱爲“秀”,人人都得調動起在社會化過程中磨礪出的演技,在那兩個小時或更長時間,扮成一個“走過紅毯的充滿魅力的社交形象”。扮演不一定時時滴水不漏,也或者會因能量消耗過大提前泄氣。

梁朝偉和李安分別貢獻過這樣的名場面,一個像被威權家長強迫在親戚面前表演才藝的小孩,朝着人羣笨拙地招手,一隻腳已經反覆演習待會兒逃跑的路線;另一個在奧斯卡連奪四項大獎、風光無二,下了典禮頭一件事是站在街頭狂塞漢堡,還不忘抱緊懷裡有餘溫的小金人。

我採訪過導演韓帥,她回憶自己的婚禮那天,馬上上臺的那幾分鐘裡,她想的不是儀式的流程,而是:腳上這雙鞋是在哪裡買的?買鞋的時候還買了一個包,包的鏈子壞掉了,鏈子現在在哪裡?她說,當她面對大事件、大場面,她的目光會像手電筒一樣聚焦在很小的地方。

(圖/豆瓣《紅毯先生》)

在頒獎典禮,我也偏愛那些微小的、人性與日常從秩序中偶然掙脫的瞬間。2023年12月19日,幾乎是北京最冷一天,我也參加了一個這樣的活動,由《新週刊》主辦的中國視頻榜發佈盛典。主題是“現實的力量”。

當我不再有“品味羞恥症”

一個半月前,我有幸作爲青年媒體評審團的一員,和諸位推委一起參與了評選的內部討論會。

我們在北京線下相聚,《新週刊》的廣州編輯部在視頻另一頭連線,設備沒有眼力見地出了故障,使我們經歷了一個“當我聽到你你就聽不到我”的開場——這也是我們時常面對的一種“現實”,但我們知道,因爲這些共同經歷的現實,才讓日常更加鮮活起來。

(圖/《無法成爲野獸的我們》)

技術問題解決後的討論也同樣火花四濺:評委們口味不一,各有偏愛,也都直言不諱。毛尖老師一如既往地尖銳,在談到某部國產大製作時一句話帶過:“它有討論的必要嗎?”

我被她們的勁頭感召。過去我覺得自己有點“品位羞恥症”,譬如我的年度片單總有一些豆瓣六七分的作品,卻對有口皆碑的爆款佳作無感。但做評審使我感到一種責任,倒不是對觀衆的,而是自我確認的責任。劇集評選時,我察覺到推委都偏好嚴肅的正劇題材,也提出了我的不同意見:當我們談論現實時,更當下的都市年輕人的境況、對親密關係的探索,是不是也是一種正在發生的現實?所以我提名了《裝腔啓示錄》和《愛情而已》。

當然也有幾乎全票通過的獎項,譬如將年度電影頒給《宇宙探索編輯部》,將年度劇集頒給《漫長的季節》。我想也不必過多解釋。

(圖/《宇宙探索編輯部》)

這使得我觀賞發佈盛典的心態也發生了變化。之前參與過的頒獎禮,主持人宣佈每個獎項的語氣都是一錘定音的,身爲觀衆,評選過程就是黑箱,反正就是這麼個結果,你愛接受不接受。但身爲評審團一員,簾幕被掀開了,我進入到幕後,魔術不再神秘,也覺得臺上的每個獲獎人都親切,好像冥冥之中多了一層聯繫,我想追星打投也是類似的心情。再大的場合,我參與其中了,它就變得小,變得與我相關。

“與我有關”的他們

獲得年度突破演員的是李雪琴。獲獎VCR裡她說,拍戲給她帶來了超乎想象的快樂與自由。我特別特別爲她高興。

年度治癒綜藝頒給了《種地吧》,如其名所示,一檔拍種地的真人秀。“治癒”這個詞用得精確。我有好朋友是這檔真人秀的狂熱粉絲,當她每次冒出“這活我沒法幹了”、開始編輯辭職微信的時候,她就打開《種地吧》,看少年們播種、灌溉、施肥、收穫,然後她就會平靜下來,偶爾哭上一小會兒。

上臺領獎的是其中兩位少年——李耕耘和蔣敦豪。活動開始前,我在酒店十樓的電梯間碰到了西裝革履的兩位,他們神色緊張,來回踱步,像是在打發言的腹稿。我喜歡他們的發言:“很開心得到這個獎,明天我們就要坐飛機,回去繼續種地了。”恭喜他們也恭喜我的朋友。

《種地吧》蔣敦豪、李耕耘上臺領獎。

獲年度電影編劇的康春雷穿了一身大地色針織毛衣,看上去還新理了一個顯年輕的斜劉海髮型,在最後一水正裝的大合照中頗受矚目。如果看過《永安鎮故事集》和《河邊的錯誤》,對他的印象還會停留在“寫不出來劇本的編劇、說不出來話的瘋子”。但其實,片外的康春雷無比正常,甚至有些社恐。領導剛給他頒完獎盃,他就迫不及待要下臺了,好在被主持人及時叫住:請留步發表獲獎感言。他全程貼着褲縫夾緊的手,突然在宣傳VCR播放時運動了起來,向臺下某個人羞澀地、約30度角範圍地揮了揮手。

《永安鎮故事集》《河邊的錯誤》編劇康春雷在“中國視頻榜發佈盛典“現場。

我饒有興致地撿落這些有關人的碎片,也想起來我的第一份工作。那是一家時尚雜誌,每到年末最要緊的事情就是年度人物盛典。頂流人來人往,熱搜上上下下,粉絲們花天價買工作證,保安打着手電筒搜遍會場的每個角落。晚宴並不會有我們這樣的普通編輯的座位,我們只能躲在大廳和廁所連接處的柱子背面。大廳富麗堂皇,使我們所處的陰影因爲對比顯得更黑。我們站得腿疼,最後乾脆坐到了地上。這是直播鏡頭掃不到的角落。後來朋友們問我,誰到底私下怎麼樣,我說我只記得他們憋尿憋到一路小跑着上廁所的樣子——他們中的很多人,現在已經淡出我們的視野了。

發佈盛典最後公佈的是“推委會特別榮譽”,獲得者是這兩年告別我們的萬瑪才旦和塗們。塗們的兒子塗一塞替父親領獎,他語速沉緩,在每句話前都會停頓一下。他講述了父親如何從12歲前連漢語都不會講的呼倫貝爾牧民,走向大城市上海,又在表演生涯中幾經戲路的騰挪,晚年還完成了自己的第三次轉型。他很高興還有這麼多人記得父親。“他是我最好、最幽默也最固執的朋友。”現場響起了最漫長的掌聲。

塗一塞現場發言。

對於這場活動,這是最好的落幕了。對於我們,還有頗具社交壓力的“after-party”。在承包三桌的老北京涮肉火鍋店,我趕緊坐上不喝酒的“兒童桌”,同桌的還有推委樑鳴和木衛二。領導過來敬酒時,我爲杯中裝着北冰洋感到愧怍。要不要去回敬呢?我僵在座位上,掙扎了三分鐘,決定還是算了。

酒過三巡,推委韓鬆落和祝羽捷也加入我們。我用上了剛偷師來的社交破冰大法,逐一問MBTI。每個人都不記得後三個字母了,但每個人都很大聲地宣佈,“我是i人”。就像說自己酒精過敏似的,“我是i人”就是爲酒局接下來一系列格格不入的行徑提前做出的免責聲明。

韓鬆落、齊康、祝羽捷、樑鳴在發佈盛典現場進行討論與分享。

我很慶幸有這麼多人陪我一塊兒。

深夜十一點,我們在呼嘯的十字路口分別。他們問我怎麼回去,我說坐地鐵。話一出口就被大風颳跑了。我更大聲地重複了一遍,我得去趕末班地鐵了。我掐着手機上的時間,邊說邊跑了起來。我想,這也是現實的力量的一種吧。

校對:賴曉妮

運營:嘻嘻

排版:譚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