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立平：最值得憂慮的是這些人不生孩子

這是2018年9月1日我一個講座的部分。這次發表時做了一些文字上的修改。特此說明。

大家都知道，最近這幾年的時間，尤其最近這段時間，人口的問題、生育的問題，成爲一個大家非常關注的問題，而這種關注面對的是一個非常嚴峻的現實。從最近這兩年的情況看，東北三省已經開始進入人口淨減少狀態，有學者把這稱之爲收縮型社會。樂觀一點說，在十幾年之後，悲觀一點說，就在幾年之後，整個中國也有可能都要進入這樣的一種狀態（事實是，4年後即2022年，就進入了這個狀態）。

原來，人們曾經把希望寄託在放開二胎上，但是從目前的情況來說，這並不樂觀。去年（2017年）是中國全面放開二胎的第二年，但是根據人口統計的數字，2017年全國新出生的人口比上一年卻減少了63萬。而且這其中，新出生的人口在減少，二胎的數量卻在增加。這意味着什麼呢，大家可以想想。總數比原來少，但是二胎比原來多，這意味着頭胎比原來要少得更多。或者換句話來說，在生育上可能正在出現這樣一種趨勢：要生就兩個，但是更多的人是一個也不生。

這是一種生育上的分化，也是社會分化在生育問題上的反映。但這個分化與社會當中貧富兩極分化的情況多少有點不同。在生育的問題上，將來可能的結果是：富人，條件比較好的，可能就兩個甚至更多；然後還有一部分比較貧困的人口，可能也會有比較高的生育率。就從2016年的情況來看，人口增長率和人口出生率最高的就是新疆、山東、西藏、青海、海南、福建、廣西、寧夏這樣的一些省份。

總體描述一下，就是社會當中最富裕的人和最貧困的人，可能將來能保持一個比較高的生育率。而社會中間的這一塊，生育率可能會非常非常的低。這是很可怕的。

我們且不說人口的質量問題，就單純以數量而論，靠貧富這兩頭也是支撐不了中國人口的再生產的。我們不是說中產階層在不斷壯大嗎？問題是不斷壯大的人羣卻在越來越不生孩子。那有人說，中國這麼多人，人口少一點兒還不好嗎？不行，爲什麼呢，因爲人口的問題，不僅僅是一個數量的問題，同時也是一個結構問題。在很短的時間裡人口大幅度下降，維持不了人口的再生產，會造成一系列的問題。

現在我們能感受最明顯的，就是人口老齡化的問題。也正因爲如此，現在我們可以看到政府的政策正在轉向，開始鼓勵人們生二胎。像東北的一些地方，甚至出臺一些政策，對於生二胎的給予一定的補貼。但我們都知道，這隻能是杯水車薪，其實起不了多大作用。我說的杯水車薪意思是什麼呢，就是這樣的一點補貼對於育兒這個負擔來說，可以說是起不到什麼作用的。因爲現在養育一個孩子，特別是二胎，兩個孩子，經濟和社會的負擔實際上是太大了。

有人會說，幾十年前一個家庭有兩三個孩子、甚至三五個孩子都是很正常的事情。那時候都能把這些孩子養大，怎麼現在經濟發展了，人們的收入增加了，生活水平提高了，經濟條件改善了，卻連養兩個孩子、甚至一個孩子都養不起呢？

這當中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可能就是，在獨生子女一孩化的時代，我們形成了一種奢侈的養育兒童的方式。大家把點兒時間、把點兒精力、把點兒錢都用在一個孩子的身上，把孩子當作小皇帝來養。如果按照這樣一種模式來生第二個、養第二個，實際上就非常困難，就算你錢不是問題，但是時間、精力可能都無法承受。

最近我看到一個數字，就是在過去實行計劃生育這幾十年當中，我們總共出生大約是一億七千六百萬，也就是將近一億八千萬的獨生子女。對於實行這樣的一種政策，當時人們就有很多的擔心，會造成什麼樣的結果。但是從目前的情況來看，這個政策所造成的結果可能比過去人們當初的那些預料，哪怕是從最壞角度做出的那種預料，可能都要複雜得多、嚴重得多。

當初很多的問題我們都缺乏預見性，有的可能當初根本就沒有想到。

比如說，當初人們確實想到獨生子女將來要面對老齡化社會，要面對他們父母養老的負擔。但是當時沒有想到，隨着醫療技術的發展，人們的平均壽命提高得這麼快，人們當時講所謂“421”家庭，但是現在看可能這都是有點把事情簡單化了，可能都不僅僅是421家庭的問題。而且在當時，人們也很難想象到，今天的養老、醫療在經濟上的負擔有這麼重。

現在問題來了，這些獨生子女的父母陸陸續續進入老年階段，而且壽命還很長，養老醫療的負擔非常重，這時候你讓他怎麼處理養老和育兒的矛盾（去年，我一個學生給我發來一張照片，她正在照顧她住院的父親，照片裡都是頭髮花白的在照顧頭髮全白的）？

前幾天看到一個帖子：上海的一對中年夫妻，大約是四十五歲左右，一個孩子讀高一。男方的月收入是大約兩萬塊，女方是八千，每個月去掉還房貸，應當說生活還湊合吧。但是男方的父母都在農村，七十多了，他姐姐出嫁之後日子過得也不怎麼樣，也管不了父母。女方是一個獨生子女，父親沒了，母親一直是在一個小縣城獨居，大約也是七十左右。現在的問題是三個老人身體都很差，生活基本上處於不能自理的狀態，然後這三個老人都要來投奔這一對夫妻。

這一下子就麻煩了，你得租兩套房子，可能還得僱兩個保姆。在這樣的情況下，這個小夫妻按照現在的收入的狀況，實際上是完全沒有辦法來承擔的。這還是這對夫妻現在已經是大約四十五歲左右了，可能也不見得有要生育二胎的願望。但是如果他們歲數稍微小一點，那你可以想，在這樣的情況下，或者說他們想到將來這樣一種可能的前景，他還敢要第二個孩子嗎？所以這個事情至少從程度的角度來說，原來其實是沒有想到的。這是一個。

還有前面說的，就是我們在獨生子女時代形成的一種奢侈的養育兒童的模式。

這樣一個東西對後來的影響，可以說當時也是沒有充分的估計到。而現在看呢，實際上也成爲制約人們生育的選擇，從而造成當今這種生育困境的一個重要因素。概括的說，過去幾十年實行的這樣的一種計劃生育的政策，已經使我們的社會結構變得相當脆弱，社會的生態也在不斷惡化。所以當前這個生育困境之所以形成，是和這些密切聯繫在一起的。

從現在的情況來看，完全依靠個人的力量來改變這種狀況幾乎是沒有可能的。

我們整個社會要想出一些辦法，其中最現實的是，我們不能夠繼續把有限的資源過多的用在幹大事上，我覺得更多的要用到這個方面，由社會來更多承擔養老的責任，承擔育兒的責任。這樣可能我們才能真正的緩解當前這個生育困境的問題，不然的話，將來社會的正常運轉可能都是一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