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部小說,是壓箱底的驚喜
✎作者|段志飛
北京2月的一個工作日下午,記者和阿乙約在朝陽區的單向空間見面,久違的見面倉促但又恰如其分。
一切都可以預見,他早早捧着書窩在咖啡廳一角等候,手邊的便箋本已經寫得密密麻麻,其中就有他爲接下來的採訪所準備的敘述。對於兩個都不擅長說話的人來講,文字算是最精準也最體面的方式。
早在20多年前,阿乙還頂着“艾國柱”的民警身份,在江西省瑞昌市洪一鄉過着閒適的日子。
阿乙鏖戰3年的長篇小說《未婚妻》應聲而來。圖爲阿乙近照。(圖/ 由被訪者提供)
年輕人容易產生愛情且更爲投入,人類粗暴的基因在阿乙身上也並無例外,荷爾蒙的分泌使他對同樣穿着制服在行政單位工作的“歐陽春”一見鍾情,於是便陷入了“文學中的偉大命題”——怎麼去接近她。
然而正如博爾赫斯所說:“時間永遠分岔,通往無數個未來。”
據阿乙自述,按照常理或大多數時候的可能性,他現在或許還在瑞昌,和當初訂婚的愛人生活,生兒育女。而這個飄蕩到北京的寫作者倒是一個意外,或者說是一個很稀薄的夢。
如今,這個像是夢裡的他,卻又真真實實地存在着,去追憶那個永遠消失在生活中的、身爲警察的自己和未完成的婚姻,從而成了《未婚妻》的全部內容。
《未婚妻》阿乙 著人民文學出版社,2022-12
馬塞爾·普魯斯特曾在《追憶似水年華》中寫道:“時間看起來好像完全消逝,其實不然,它正與我們自身融爲一體。”他開創了小說的意識流寫法。阿乙寫回憶、寫縣城、寫愛情,倒是誤打誤撞地進入了這一領域。
另外,與他以往的小說不同的是,這一次他拋棄了簡潔和果斷,轉而描述一件事從a到b中間那不勝煩瑣的部分。
越是熟悉的經驗越需要警惕,因爲它把我們帶入偏見的洞穴。在對回憶一層一層的解剖當中,阿乙嘗試去抓住那些後知後覺的、還沒來得及消逝的時空。
以下是《新週刊》與阿乙的對談實錄。
文學讓我們重視日常中被忽視的細節
《新週刊》:你以往的寫作很少描述愛情,這次新小說《未婚妻》倒像是一個壓在箱底的驚喜,故事發端於年輕人的一次心動,但好像又不是在說愛情?
阿乙:愛情只是一個引子。事實的真相是,對於一個縣城男青年來說,他對女性的愛更多地來源於男性的佔有慾。
出於對真實狀態的描述,我也就無法從女性主義的角度寫一個浪漫的戀愛故事。我真正要寫的,是因爲愛情襲來所引發的家庭波動,以及周邊社會的流動變遷。
即使到了21世紀,縣城裡的愛情也並不只是談情說愛,理想的愛情只佔30%,表面看上去是一個浪漫主義的故事,實際上很快就能看到背後的地域性——甚至叫“中國性”。我下一本正在寫的《未婚夫》也是這種方式。
《陽光燦爛的日子》劇照
《新週刊》:用意識流的寫作方式講一個現實主義的故事,對讀者來說,可以說是既過了讀“虛構”的癮,也過了讀“非虛構”的癮。你在構思小說的時候,真實跟虛構的比例是如何協調的,或者說做了怎樣的取捨?
阿乙:實際上都是虛構的,當然,我們所說的“虛構”,意思可能不太一樣。
首先,我當然是在寫我生活過的世界,只不過就像根據真實事件改編的電影一樣,是被加工過的,並不是說有多少地方是真實的,有多少是假的。
小說也是,就像拿到一個房子,要對它進行重新裝修。其實我們的生活就如同房子的鋼筋、水泥一樣,是極其乏味、無聊的。所以與其說是做取捨,倒不如說是用文學的方式,把它重構了一遍。
《追憶似水年華》劇照
普魯斯特說:“唯一真實的世界,就是文學的世界。”所以他用《追憶似水年華》重構了一次他的人生。否則到最後,他所經歷的那些貴族和布爾喬亞式的生活就都是一堆糞土。
《新週刊》:在你的小說中,那個生活在瑞昌的民警“艾國柱”,其實也是在重構你的人生?
阿乙:可以這麼理解。其實小說都面臨一個問題,就是對可能性的取捨。選擇一種可能,意味着就會排除其他可能。
我最近猛然意識到,我寫的小說其實都是對一個不存在的自己,也就是說對那個不是現在的“我”的描述。
我的所有小說,都在共同完成一項任務,就是儘量拼湊出“我”的各種可能性。
《天才捕手》劇照
《新週刊》:我們每個人一路走過來,其實都存在一種“倖存者偏差”,你對沒有經歷過的人生進行事無鉅細的描述,這種想象力幾乎是超越現實的。小說的意義就體現出來了。
阿乙:是這樣。在我們的生活中,90%的事情都像暗物質一樣,隨着時間混沌地往前移動,沒有人會去關心。比如,有的人早上刷牙要刷200下才心安,沒刷夠還會補足。這種小事我們在生活當中不會去查究,但是在文學裡頭它就會獲得重視。
這就形成了兩個渠道,一個是和人類的精神文明產生了聯繫,另一個是發現我們生活中那種最細微的價值,從而使我們自己獲得重生。“
“飛鳥是所有瞬間的彙集”
《新週刊》:這一次的寫作風格相較於之前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以前給人的感覺更冷漠、簡潔,而現在讀起來就像是讀《紅樓夢》,爲什麼會有這種轉變?
阿乙:文學是百花園,裡頭什麼樣的品種都有,但是一直以來,風潮使文學變得更具適應性,文學能適應影視,就像京劇一樣。
這種適應可以拓寬它的表現方式,是好的。但我認爲,文學還要逐步地去確立,或者說建立屬於自己的東西。所以我在前言裡就提到了,簡潔作爲一種風氣,正在給作者和讀者帶去一定的妨害。
小說要做的,是還原人的所有動機,他做一件事,包括了他身上的性別動機、家庭動機和社會性動機,甚至因爲他的職業是民警,那他做出的反應也不一樣,這些東西都是小說作者要去反映的。
我就想嘗試寫“永遠完成不了”的小說,寫“永遠在路上”的小說。用北島的話來說,叫做“飛鳥是所有瞬間的彙集”。
《在路上》劇照
《新週刊》:你在《未婚妻》的最開頭自作辯解,講事件從a到b要更多地去進入到中間的部分,達到“飛矢不動”的相對靜止的狀態,這要怎麼去理解呢?
阿乙:你想知道的應該是,把一件幾句話就能說清楚的事拆開來細枝末節地加以描述,有什麼好處。
其實我這麼多年來一直受新聞寫作的影響,寫小說都跟寫新聞一樣,動詞用得多,形容詞用得少,多用對話、強調結論,等等。實際上看海明威、馬爾克斯的短篇,也是這種新聞特寫。
不過我後來發現,新聞恰恰不是在提供真相,而是隻能提供表象真實,卻無法提供本質真實,新聞實際上在簡化事實,但每個人都是多面的、立體的。所以爲了獲得真相,“飛矢不動”的方式是值得的。
《霍亂時期的愛情》劇照
《新週刊》:比方說對你的採訪也是有備而來的,事先預設好的問題反而限制住了話題的導向。
阿乙:我也曾經做過編輯,明白你說的(意思)。
編前會裡討論最多的是,我們要找到一個角度,比如說你們要採訪阿乙,可能就會想到,他之前做過警察,又經常生病,然後是個寫小說的。大多數情況下就是這樣,這可能就是新聞與小說的區別。
實際上,我們只能從讀者的角度來建立這種方式的合法性,這倒也正常,因爲刊物是給讀者看的。但是從理解一個人的角度,就成了“扭曲”的動機,我可能還有很多面孔,可能還有“兒子阿乙”“暗戀者阿乙”,我在我的小說裡尋找他們。
年輕時的阿乙。(圖/ 由被訪者提供)
《新週刊》:那在你的小說創作當中,從讀者層面是如何考慮的呢?
阿乙:其實自從我寫書以來,受過最多的批評就是,我的小說人物不講符合他們身份的話。這個指責已經困擾到我,構成了對我寫作的枷禁。我不認爲讀者的意見不合理,但是我們在閱讀的時候,不能拿自己的審美標準,去對作者和自己形成專制。
如果按照讀者的反對,放棄寫“一個賣菜的婦女出現頓悟”這樣的情境,如果我每次都這樣做,我最後一定會成爲讀者的傀儡。我覺得我不是一意孤行,而是對自由和解放還保留了熱愛。
他總是那隻睡醒的兔子
《新週刊》:你在小說裡描繪了一個縣城“大舞臺”,極盡書寫了那裡人性的豐饒,讓人不得不聯繫上你在瑞昌的真實生活背景。“追憶過去”對你來說意味着什麼?
阿乙:與其說是追憶,倒不如說是追趕。因爲我發現自己有點像《龜兔賽跑》裡的兔子,總是在醒來以後才猛地一拍大腿,反應過來自己錯失了什麼,於是再猛然去追。
《我的父親母親》劇照
所以上一個長篇《早上九點叫醒我》就是在追一個事實——要在鄉村社會消失之前,把鄉村社會寫掉。因爲我出生在鄉村,有鄉村社會的經驗,雖然鄉村還在,但社會漸漸消失了。後來我從鄉村去了縣城,於是我又有了縣城的記憶。
等我再像兔子一樣醒來,人工智能ChatGPT已經在迎接我們了,它帶來的結果是,社會快速進入了物理性消失的階段,以前小說裡經常反映的那種包子、油條的社會生活,也在小說裡無情地消失了。
所以我要趕在這一切消失前,把21世紀初最後的人類生活、婚姻土壤和社會倫理,好好再講一遍。
《山河故人》劇照
《新週刊》:消失是一種趨勢,或者殘忍地說,是一種必經之路。在你看來,抓住過去就等於抓住了未來嗎?
阿乙:或許10年後,人的整個思維都會發生巨大的改變。就好比10年前,我根本不會想到,有人說手機會成爲我們手上衍生的“器官”,但是最近我越來越發現,自己也像個傻子一樣,連吃飯的時候都在滑手機屏。
我只能承認,自己已經徹底被無情地修改了。但我最近也在想,我是應該抵抗它,還是應該順應它。
有時候順應也不見得是壞事,我們是後覺者,基於一個寫作者所應保持的敏感,我們能察覺到並在一切消失前去反映它,而且未來沒有盡頭,這種消失也沒有盡頭。
《新週刊》:其實無論時代如何變化,人性的善惡美醜從古至今也沒怎麼變過,寫20年前的縣城社會,或者寫20年後的智能社會,本質上應該都是一樣的。真正好的小說可以穿透時代。
阿乙:《追憶似水年華》裡面有個海灘叫巴爾貝克,傳言那裡風光無限,普魯斯特寫主人公到了海邊發現海灘一無是處,於是就用了意識流的寫法,把一盤吃剩的魚骨比作教堂的穹頂,把鱗片比作彩繪玻璃,甚至帶我們聯想到史前時代的捕魚人。
《追憶似水年華》(2010年)
小說一下就讓古代和今天的事物產生了聯繫,我們在小說裡獲得了豐富的世界。
我現在有一種野心,就是在小說裡改造我們的世界,使和我同一代的人,都能在小說裡通過一些共同的證物獲得更多的享受。這個世界我一寫出來,他們就會覺得是他們的,並且令他們忘記所處的現實世界是一個孤獨的世界。
《一個叫歐維的男人決定去死》劇照
《新週刊》: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小說裡的世界是一個永恆的世界?
阿乙:我去過普魯斯特的墓前,他的墓碑平躺在地上,黑色的大理石上寫着“馬塞爾·普魯斯特”,還有他在世的時間。站在那兒你就會覺得,一切不過只是一塊墓碑、一些泥土和一些塑料花。
但是如果不管眼前所見,我們去看普魯斯特留給我們的小說裡的世界,你就會看到裡面的人物在永恆地走動。
我也是這麼想的,如果我死了,你在我的墓碑前找不到什麼東西,但是你在我的書裡面,多少還是能找到一些曾經在世界上經歷過的事物。
如果我們去找我們現實中曾經的愛人,你永遠都會失望,但是在小說裡,她永恆地存在着。
本文首發於《新週刊》631期原標題:《阿乙:趕在一切消逝前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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