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朝陽終究是“目送”王小川了

作者|喬一

編輯|江嶽

和很多學霸一樣,王小川小時候就已讀完四大名著,他對孫悟空這個角色無限崇拜,崇拜他的無所不能。

這種崇拜伴隨他成長,直到與現實中的偶像張朝陽相遇。他可能是粉絲界的追星楷模——追到偶像身邊工作。

王小川是長情的,爲偶像打工,一份工作堅持了18年,或許等到驀然回首時他才意識到,即使是孫悟空,即使已經力量無窮大,但自己終究沒有摘掉那頂緊箍咒。

“目送”得力干將的離開,對於張朝陽來說,也並非第一次。人才流動原本是商業公司的常態,只是這些年裡,張朝陽太多扮演“目送者”的角色,太少扮演“迎新者”的角色。

而隨着職業經理人陸續接棒互聯網公司,這種溫情脈脈的“目送”,終究也要成爲歷史了。

王小川是個數學天才,高中時因爲獲得國際信息奧林匹克競賽金獎,被特招進入清華計算機系讀本科,後來又被保送念碩士,成爲張朝陽的校友。

他和張朝陽的緣分,始於搜狐對ChinaRen的收購。

ChinaRen就是人人網的前身。王小川大三時期被師兄陳一舟拉入夥,做技術總監,他研發上線內容編輯系統之後,網站日流量呈指數級提升,一躍成爲當時中國第四大網站之一,這一舉措爲陳一舟和ChinaRen帶來近2億美元的收穫,他一戰成名,被清華計算機系的學弟學妹奉爲偶像。

而他的偶像是當時中國互聯網的鼻祖張朝陽。在ChinaRen工作時,聽說搜狐有一個發佈會,他便利用工作關係“追星”追到現場,“當時張朝陽很嚴肅地正在註冊一個網上購物的賬戶,我看到他那種狀態就很有一種膜拜的情緒”。

後來,ChinaRen被搜狐收購,他內心無比高興,“我看到一個更加英雄、更加代表時代精神的力量。”

2003年,王小川碩士畢業,被賞識他的張朝陽請到搜狐,從基層技術員工做起,但他每半年職務級別就升一級,入職兩年,便成爲搜狐公司副總裁。

爲偶像打工是可以拼命的,能掙多少錢,能分得多少股權,都不需要太多care。

一天早晨,張朝陽給了他一個重要任務:“給你6個人頭,咱們把百度滅掉。”

彼時的百度成立3年有餘,在中文搜索引擎界如日中天,兩年後百度上市。王小川欣然受命,但他知道6個人不夠,就跟張朝陽說能否把每個人的薪水降一半,招12個人,老闆同意了。很快,他在清華招募了12個兼職員工,全是清華計算機系國家集訓隊隊員。11個月後,搜狗搜索引擎正式上線。

此後幾年,王小川和搜狐就像開掛了一樣,奮力向前。2006 年,搜狗推出搜狗輸入法,3年後,用戶使用率達到 79.7%,完成了在輸入法領域超越百度的重任。

2009年,李彥宏注意到了王小川,邀請他去百度擔任CTO,他沒去,“因爲覺得彼此都不來電”。當時百度市值幾乎是搜狐的4倍,李彥宏也無法想象,能有什麼理由會被拒絕。

王小川后來在《十三邀》中對許知遠說的那段話,或許能成爲參考答案:“當時搜狐開全員大會,我發現我是所有在座裡面最能理解他(張朝陽)的人,知道他問題的答案是什麼,下一句要講什麼。我在搜狐上升很快,也是在於對他的這種崇拜,以及確實能夠跟上他的思路。”

他是不會離開張朝陽的。後者於他而言有着教父的意味。他在上述訪談中提到:

“在很多年裡面,你去揣摩、理解、消化張朝陽講的東西,它們能變成你很大的養分,張朝陽很多時間扮演的是這樣一種精神教父的角色。”

他與“教父”之間也產生過巨大的分歧,比如關於如何做搜索。

王小川認爲,要想做好搜索,必須從輸入法到瀏覽器再到搜索,因爲面對一家獨大的百度,搜狗要想超越,只能爭奪用戶桌面應用的入口,以此來搶佔用戶。

“因爲我堅定地要做瀏覽器,所以老闆認爲我對搜索失去了信念,就是明明讓你去攻這個城,你跑到旁邊去打口井,在那玩兒自己的事。”他專門定製了“三級火箭”的概念,“就是爲了讓老闆聽懂,我用了108種方法,但確實很困難,人事主管都說,一個事情不在客觀和認知裡面,無法講道理的。”

由於王小川的堅持,他被撤職了。當時,搜狐內部以及外界都認爲王小川要離開搜狐了,“張朝陽和市場部都認爲我是要離開的,市場部都準備好如何發稿子來說我離開這個事”。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王小川不僅沒離開,還低調做起了瀏覽器。

被老闆冷落的那18個月,是他經歷的“至暗時刻”。期間,他看了一本書《1978改變中國》,做了很多思考和反思,也受到很大啓發,他決定:“不是我要離開,是我要做當CEO”。

西天取經回來後 有沒有人有讀過

師父每年都會寄卡片來問候

五百張了 算多不算多

看到卡片我都想起那段奮鬥

金箍棒那麼神勇 現在只能掏掏耳朵

齊天大聖是我 誰能奈何了我

但是我卻依然不小心敗給了寂寞

如果要讓我活 讓我有希望的活

我從不怕愛錯 就怕沒愛過

如果能有一天 再一次重返光榮

記得找我 我的好朋友

這是五月天作品《孫悟空》的歌詞。王小川曾經說過,自己一聽到孫悟空或者《西遊記》相關的歌曲,就容易陷入傷感的情緒。這顯然有些一語成讖的意味。與歌詞中刻畫的落寞相似,多年之後,他爲搜狗付出的那十幾年,恐怕也會成爲看到舊人卡片才能想起的“那段奮鬥”。

2021年9月24日凌晨,搜狗公司發佈公告稱,搜狗流通股份以9美元每ADS的價格被收購,與騰訊完成合並,搜狗成爲騰訊控股間接全資子公司,將完成退市,之後作爲存續公司繼續運營。

公告中沒有提及王小川的去留。但幾乎所有人都相信,王小川要告別的不只是搜狐和張朝陽,還有他一手帶大的搜狗。

這並不容易。

忠誠,讓王小川註定不會輕易離開張朝陽。他曾經在《酌見》中告訴俞敏洪:“老張有個登山隊,能進登山隊就算是他周圍的革命戰友,我積極報名,登山還特別勤奮,再艱難我衝在第一線,積極靠近組織,他登一座山,我登兩座山。”

而搜狗是他一手創造並養大的孩子,父之愛,能超越其他所有。

爲了守住搜狗,內斂的王小川曾經上演過兩次千里搬救兵的戲碼,一次是找馬雲,一次是找馬化騰。他成功擊退了兩次提出豐厚條件想要收購搜狗的周鴻禕——儘管後者一度與張朝陽把酒言歡,還聊起過交易細節。

最終,在“二馬”支持之下,搜狗先是實現了從搜狐的分拆獨立,又在2017年順利赴美上市。期間,王小川始終沒有離開他的“教父”,在美國敲鐘現場,最爲王小川感到高興的,大概就是他母親和張朝陽了。

上市之後的頭兩年,搜狗一路向好,2018年全年營收11.2億美元,2019年全年營收11.7億美元——這一年,搜狐全年總收入只有18.5億美元。顯然,搜狗成了搜狐最重要的搖錢樹。

但疫情改變了一切,全球廣告預算出現大幅縮減,這讓超過90% 營收依賴於搜索廣告的搜狗大受打擊,2020年營收下跌近四成,由盈轉虧。

它第三次被擺在了談判桌的,明碼標價。對於日漸羸弱的搜狐,枯萎的搖錢樹遠不如現金流重要。2020年7月,搜狐發佈公告,確認出讓其持有的33.8%的搜狗股權,換取11.8億美元的資金,自此不再保留搜狗任何權益。今年9月,靴子落地,搜狗將變成騰訊間接控股全資子公司,並完成退市。

王小川沒有再阻攔這一切。他也很難再以一己之力,去左右一家上市公司的命運。

他大概還會記得十年前的那個早晨。得到張朝陽同意搜狗分拆獨立的消息,他開心極了,下班後拉上核心高管喝酒,喝得爛醉,他是讓別人擡回家的,還有一個人被遺忘了,在大街上躺了一晚上。“大家都嗨了。”那種開心,一點都不遜於當年ChinaRen被搜狐收購。

如今,一切皆成往事。

搜狗與舊身份的業務切割正在火熱進行。搜狗號已經停服——它的業務模式與企鵝號如同一轍,但沒有後者的巨大流量池,基本淪爲自嗨。搜索、AI、輸入法等業務和瀏覽器、閱讀等產品將會和騰訊PCG的同類產品並軌、團隊合一。

搜狗,由一家曾經承載過張朝陽和王小川野望、給互聯網帶來過變數、爲用戶創造過更好體驗的公司,最終,變成了龐大企鵝帝國中的幾片磚瓦。

搜狗的員工們也經歷了跌宕起伏的心理變化。

起初,有人歡欣雀躍,去騰訊大廈開會聊業務,也不忘發朋友圈,附帶定位。對他們來說,一旦跟騰訊合併,就是躋身進頭部互聯網公司工作,相當於晉級。從去年年底開始,各種捕風捉影的消息傳出,搜狗不會保持獨立運營,而會被整合,這就意味着,騰訊所需要的業務會留下,不需要的會砍掉——裁員在所難免。後來,有中層發現,併入騰訊後,自己的職級其實不如從前。

動盪之中,王小川一度緘默,即使有發聲,也是例行公事的惜字如金。

在去年搜狗確定被搜狐出售之後,他曾經發布朋友圈表示:感謝騰訊對搜狗價值以及技術能力、產品創新能力的認可。接下來會對相關事宜進行認真的討論和衡量,讓搜狗能夠持續爲用戶創造更大的價值。

他沒有提及搜狐和張朝陽。此後也沒有再公開討論過。

如同功成身退的孫大聖,他完成了護送使命,得到了榮耀和世人肯定,但沒人知道,他的一身功夫日後要在何方發揮作用。

有消息稱他會繼續創業,深入人工智能垂直賽道,也有消息人士稱他一直對中醫頗感興趣。

據天眼查顯示,今年3月,王小川成立了新公司北京伍季科技有限公司,經營範圍包含技術開發、技術諮詢、軟件開發、基礎軟件服務等。7月,又成立了北京五季健康諮詢有限公司,經營範圍含健康諮詢(不含診療服務);計算機系統服務;應用軟件服務;軟件開發等。

據第一財經記者報道,王小川籌備多月的人工智能與中醫藥結合的創業項目已經在推進中,多家投資機構拋出橄欖枝。在創投市場優質項目緊缺的當下,王小川處於挑選風投機構的一方。

在《酌見》中,俞敏洪問王小川:“你相信命運嗎?”他不置可否。

如果說放手搜狗是宿命,他顯然已經接受。

臺灣作家龍應臺在《目送》中講述:所謂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着,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你站立在小路的這一端,看着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彎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訴你:不必追。

過去這些年裡,張朝陽不止一次扮演了“目送者”的角色。

這位堅持每天在自己平臺直播學英語、鼓吹每天只需要睡4個小時、嚮往活到150歲的互聯網老人,在不少年輕人眼中,成了有些不合時宜的上一輩大佬。但回到互聯網剛剛興起的年代,張朝陽和搜狐,亦是浪潮之巔的存在。

最被圈裡人津津樂道的一個故事是,當年風頭正盛的張朝陽去深圳演講時,馬化騰還只是坐在臺下認真聆聽的無名小輩。

搜狐網絡大廈在清華西門附近矗立多年,以至於很多搜狐員工都辦理過清華校園的食堂卡。清華理工科的學生們,至今被張朝陽的故事所教育和鼓舞,並努力模仿他的人生躍遷的軌跡:從清華考上美國常春藤名校、硅谷鍍金、歸國創業、獲取風投——只是,在疫情肆虐、全球化浪潮進入反思期的大背景之下,這條路徑,似乎罩上了時代侷限性。

回到千禧年的頭十年,張朝陽麾下曾經大將雲集,他們離開搜狐後,又成爲各個領域的創始人和領軍人物,搜狐“黃埔軍校”之稱由此而來。優酷創始人古永鏘、愛奇藝創始人龔宇、酷6網創始人李善友、馬蜂窩創始人陳罡、呂剛、考拉FM創始人俞清木、歡聚時代創始人李學凌等都出自搜狐,搜狐爲中國互聯網界的貢獻遠超它現在所擁有的市值。

張朝陽說過:“搜狐的歷史也是中國互聯網的半部歷史。”

但張朝陽和搜狐似乎也困在了歷史裡。進入移動互聯網時代後,搜狐能拿得出手的產品,只有搜狗、暢遊和搜狐視頻,到後來,人們開始戲謔,搜狐公司最值錢的資產,是北四環邊上的那幾棟寫字樓——搜狐目前市值8億美元,與剛上市時相比,縮水超70%。

而張朝陽位於搜狐媒體大廈頂層的那間豪華辦公室,推開那扇門走進來的“老人”,已經越來越少了。當陪伴18年的王小川也離開,張朝陽能做的,大概也就是《五月天》裡唱到的,每年寄上例行問候的卡片。

張朝陽已經提前爲這場“目送”做好了準備。

他在2020年12月的搜狐World大會上曾說:“2020年搜狐公司如果不算搜狗的話是盈利的一年,真的非常不容易”。此前三年裡,搜狗一直是搜狐賺錢的主力軍。但從去年開始,暢遊承擔起了更大的責任。

張朝陽也不再提讓搜狐“重回互聯網中心”的宣言,今年春天,在參加搜狐視頻的活動時,他重點強調的關鍵詞是“小而美”——當這個詞由互聯網教父級別的人說出來,箇中無奈,叫人唏噓。但確實,燒錢的長視頻,已經是搜狐玩不起的賭局了。牌桌上,還在堅持的身影中,不少都是張朝陽曾經“目送”的對象。

在今年的搜狐21週年慶祝活動上,張朝陽說:“如果把一個公司的成長曆程比作一場馬拉松的話,半馬剛好是21公里,我們剛剛過了半程。中國互聯網的競爭剛剛完成了上半場,下半場也纔剛剛開始。”

對於互聯網下半場的判斷,張朝陽比王興晚了好幾年。無論是立於互聯網中心還是邊緣之人,都已經感知到了下半場的暗流洶涌。

風流人物的亮相或者消失,永遠都是時代變化的風向標。從2020年開始,互聯網創始人們開始了集中退休,隱居二線,這個名單正在逐漸加長:馬雲、黃崢、張一鳴、劉強東、徐逸……互聯網下半場,職業經理人成爲更主流的掌舵者。

圍繞他們的故事裡,少了百轉千回的江湖人情,多了縝密精緻的商業考量。人來或人往,除非有相互廝殺的狗血劇情,都很難再激起大衆討論,官方通稿足以解釋一切。

張朝陽式的“目送”,註定也要成爲歷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