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彩虹色的黑:2017奧斯卡的黑人電影

在月光下,黑人男孩不只是藍色,更可以是彩虹色。而軀體、自由、與命運,依然是這些創作的終極關懷。 圖/Moonlight

你終究得自己決定要成爲什麼樣的人,別讓任何人替你決定。

——《月光下的藍色男孩》

這一席話,出自本屆入圍奧斯卡最佳影片與最佳導演的電影《月光下的藍色男孩》,劇中黑人角頭胡安對掙扎於自身同性戀傾向的男主角夏隆所說。爲自己做決定,又談何容易?對一副天生的黑色軀體,決定自己是什麼、能成爲什麼,又有更多無奈的宿命。

在今年第89屆奧斯卡的入圍影片中,巧合地有多部電影都是黑人題材,最佳影片總共9部中佔3部、在最佳紀錄長片獎項裡5部入圍影片則有3部是有關黑人種族議題。

最佳影片入圍:

最佳紀錄長片入圍:

過去曾被嫌棄過「太白」的奧斯卡,近年似乎有意識地在扭轉這個形象。但上述電影都是這種政治正確的受益者嗎?此說過於膚淺,忽略了這些電影本身各自獨到的多樣性價值與議題的深入。令人玩味的是,從這一屆入圍的黑人電影來看,卻能發現不少共通的問題意識,黑人的身分認同、種族議題的再思考、家庭與個人價值的探索。所有的疑問,可以先從美國黑人作家詹姆斯.鮑德溫(James Baldwin)的故事談起。

《我不是你的黑鬼》電影預告

美國黑鬼的歷史,就是一部美國史。這可不是什麼好故事。

——《我不是你的黑鬼》

《我不是你的黑鬼》是導演Raoul Peck的紀錄片作品,依據著名的黑人作家詹姆斯.鮑德溫未完成的遺作《Remember This House》手稿改編,以鮑德溫的視角回憶60年代風起雲涌的黑人民權運動,特別是聚焦於他的三位友人——金恩博士(Martin Luther King Jr.)、麥爾坎X(Malcolm X)、以及艾佛斯(Medgar Evers),而且這三位民權運動的領袖最後都死於非命。正因爲這個不幸的共通點,導演在片中穿插了近年美國社會發生的黑人被槍擊致死事件,歷史重演的今昔對比,質問在民權運動後將近半個世紀,爲何美國社會仍一再迫使黑人面臨相似的問題?

果不其然,當《我不是你的黑鬼》入圍本屆奧斯卡後,隨之而來的就是「政治正確」、「又是一部白人內疚電影」的諷刺,即便許多留下此類言論的觀衆可能根本還沒看過這部紀錄片。然而仔細觀察這一屆的黑人題材電影,除了有如樣板戲、乏善可陳的《關鍵少數》之外,各部電影都有所謂「政治正確」以外的獨到之處,並非「拍個黑人故事、宣揚平等就容易入圍」這麼簡單。

《我不是你的黑鬼》運用鮑德溫的公開演講、電視影片爲素材,加上60年代民權運動時期的歷史影像,在畫面經營上已屬可觀;旁白找來山謬傑克森(Samuel Jackson)深沉的嗓音來讀誦鮑德溫的遺稿,極具感染力。鮑德溫在民權運動的立場介於主張非暴力的金恩、與強調衝撞反抗的麥爾坎X之間,從其視角來回顧黑人民權運動時期的所見所聞,也豐富了這段歷史敘述的色彩。

身爲文學家、黑人、同志、民權運動者(而他拒絕了這個標籤),鮑德溫身分的多重顯示了回顧這段歷史的複雜性。 圖/Shutterstock

值得留意的是,鮑德溫本身是一名同性戀、還擔任過牧師,在「黑人」、「同性戀」雙重標籤之下,感受到的絕望與壓迫幾乎足以令人自我了斷。相較其他大多數黑人幸運的是,鮑德溫在青年時期得以「出逃」到法國巴黎,在深造其文學才華的同時,透過書寫找到了「反抗」的方式,找到了身爲一個「人」——而不是你的「黑鬼」,在世界裡的位置。

身爲文學家、黑人、同志、民權運動者(而他拒絕了這個標籤),鮑德溫身分的多重顯示了回顧這段歷史的複雜性,鮑德溫相較於某些自由派的不同之處,是強調黑人本身樣貌的複雜,不是隻有民權運動脈絡下固定的形象。《我不是你的黑鬼》藉由鮑德溫的身影,挖掘的問題不僅是黑人受難的處境,而是背後更巨大、盤根錯節的社會,質問美國的靈魂哪裡出了毛病。

在《我不是你的黑鬼》紀錄的60年代,民權運動領袖接連遭到暗殺,在黑暗烏雲籠罩的氣氛下仍有許多人靠着一點微光繼續前進。於此同時,另外有一個年輕黑人似乎得天獨厚,絲毫不爲黑人激烈抗爭所動,那個人的名字是——O.J.辛普森。

《O.J.辛普森:美國製造》電影預告

我不是黑人,我是O.J.。

——《O.J.辛普森:美國製造》

辛普森被問到你怎麼沒和其他黑人運動員站在同一陣線,他以這個看似超脫的答案迴避了對黑人民權運動的表態。當1968年奧運,黑人運動員在頒獎臺上低頭、高舉黑色拳套以抗議種族歧視的時刻,辛普森說:「我不明白這個議題,不知道這是在幹嘛。」這位年輕的天才美式足球選手越過所有黑人的防線、達陣得分——在滿是白人的社會裡。

「辛普森案」是曾經轟動美國社會、被稱爲世紀審判的社會案件。1994年這位黑人運動明星被指控犯下兩起謀殺案,事後又被判無罪釋放,由於其案情的撲朔迷離、以及辛普森個人的荒誕行徑,在媒體大肆報導之下成爲美國無論黑人或白人都極其關注的事件,同時背後又牽引着種族爭議。2008年辛普森在被指控持槍搶劫和綁架等多項重罪之下,最後被判有罪,監禁33年。

《O.J.辛普森:美國製造》爲ESPN自制的電視紀錄長片,全長近7個半小時,2016年時分成5部在電視播映。《O.J.》完整記錄從他成爲明星美式足球選手,一路扶搖直上成爲全國的英雄,到最後涉嫌謀殺案的審判,從天際直墮牢獄;但這不單單只是辛普森個人生涯的馬拉松式紀錄片。電影對辛普森戲劇性人生的苦心追索,是要向世人呈現:究竟是什麼造就了辛普森?電影的副標題給了提示,這是美國製造、屬於美國的「產物」。

《O.J.》花了相當多的時間討論辛普森所處的社會與時代,和被稱爲世紀審判的辛普森案對美國社會的衝擊。辛普森殺害白人妻子妮可,演變成黑人與白人社羣的拉扯,卻因爲當時羅德尼.金事件引發的洛杉磯暴動,讓辛普森得利於黑人身分而獲得無罪判決。諷刺的是,辛普森曾獲得大量黑人社羣、民權團體的聲援,自己卻說過「不是黑人」的話,其成功人生的路徑,往往也是擁抱白人主宰的資源。

辛普森從天之驕子到鋃鐺入獄,電影的副標題給了提示,這是美國製造、屬於美國的「產物」。 圖/美聯社

電影中提到:「這是O.J.與我們大家的故事。」《O.J.》並不處理到底辛普森有沒有罪的問題,而是探討他的人生直接反映了美國社會的面貌,這已不僅僅是他個人的傳記,而是美國人的故事。到底從哪一步開始,辛普森踏上了歪路?這是什麼樣的社會,讓辛普森決定成爲這樣的人?時光倒流回辛普森開始打美式足球的60年代,當時有多少黑人也想像他一樣,靠着才能出人頭地?只是,現實的殘酷讓更多人的夢想嘎然而止。

在賓州匹茲堡一棟藩籬圍住的小屋內,爲生存掙扎的黑人父親阻擋了兒子的美式足球夢,他原本或許有機會變成辛普森那樣的明星,但是爸爸說:「別傻了,你是黑人,你不會成功的。」籬笆內的風暴,是衆多黑人家庭的縮影。

《籬笆內的風暴》電影預告

我不希望他像我一樣失敗,他最好遠離我...。

——《籬笆內的風暴》

《籬笆內的風暴》改編自同名舞臺劇,由丹佐華盛頓自導自演。故事的舞臺在1950年代的匹茲堡,曾經是傑出棒球選手的特洛伊(丹佐華盛頓飾),只能靠做垃圾回收員餬口,同時面臨着他曾自以爲能一手掌控的家庭,逐漸分崩離析的風暴。劇中的「藩籬」,象徵各個角色內心世界,有的人用藩籬將他人隔絕、有的人用藩籬將他人束縛,也有的如同特洛伊的妻子(薇拉戴維絲飾),用藩籬守護着家庭的每一個人,甚至包含摯愛丈夫的私生女。

特洛伊這個角色是許多黑人家庭中父親形象的代表。他爲了維持家庭而努力工作,卻也被現實壓迫在窒息邊緣;種族歧視依舊是社會打不破的藩籬,特洛伊將自己的失敗認定爲黑人宿命,爲了不讓小兒子步上相同後塵,寧可斷絕父子關係也不讓他如願加入美式足球隊——反正黑人只能坐冷板凳。特洛伊複製了自己父親當年一樣的行爲:把兒子暴打一頓,轟出家門。當特洛伊無法控制大兒子在外過着愜意但貧窮的音樂人生、無法讓小兒子理解現實的殘酷、直到心中築造的藩籬排除所有人,他才若有似無地意識到,自己始終是這個家缺席的父親、缺席的丈夫。

特洛伊(右,丹佐華盛頓飾)爲了不讓小兒子柯瑞(左,Jovan Adepo飾)步上相同後塵,寧可斷絕父子關係。 圖/美聯社

即使父親是這種混球,我們需要恨他嗎?《籬笆內的風暴》觸碰黑人家庭中親子關係的緊張,在愛恨交織、從家族延續到破門離家的矛盾中,找到一條安身立命的道路。父親是什麼?家又是什麼?不僅在《籬笆內的風暴》,在O.J.辛普森現實的童年裡同樣面對着一個暴力的、同性戀者父親而不知所措;在鮑德溫的文學書寫裡不斷渴求着理想的父親,窮其精力探索父子關係。直至今日,黑人作家塔納哈希(Ta-Nehisi Coates)在其著作《在世界與我之間》裡依舊持續探索着黑人的父與子、身爲黑人的命運。

在籬笆外的街區,黑街的毒販發現一個沒有父親的男孩,他不是特洛伊出走的小兒子,而是一個始終沉默的男童。毒販良心發現,循循善誘無辜的黑人男孩走上正途:「你終究得自己決定要成爲什麼樣的人,別讓任何人替你決定。」男孩的名字叫夏隆。

《月光下的藍色男孩》電影預告

在月光下奔跑的黑人男孩,看起來是藍色的。

——《月光下的藍色男孩》

《月光下的藍色男孩》得獎呼聲極高,不純粹因爲其藝術價值的傑出,有些評論認爲是迎合奧斯卡政治正確的口味:黑人、同性戀。拿奧斯卡獎項論電影實在沒有太大意義,以政治正確論來評價也看淺了這些作品。《我不是你的黑鬼》、《O.J.》、以及《第13條修正案》三部紀錄片都直接探討種族議題,《籬笆內的風暴》從黑人視角談黑人,種族只是全片看不見、隱沒的藩籬;《月光下的藍色男孩》同樣就黑人談黑人的故事,此間觀衆可能看不到任何種族議題的影子,而是一個少年的成長、自我認同的歷程。

《月光下的藍色男孩》講述同志黑人夏隆的成長,童年遭到霸凌、卻又在黑街毒販胡安的照料下啓發自我,矛盾的是胡安希望夏隆遠離罪惡淵藪、得到好的家庭照顧,但是夏隆母親的毒癮卻又是胡安的「事業有成」導致。電影以此呈現了部分黑人社羣的日常文化,和他們世代共同的問題:身分認同、家庭價值。

夏隆從男孩成爲了男人,心中的性傾向糾結始終揮之不去,如何武裝自己是在黑街生存的法則。若參照同樣是黑人同志的鮑德溫作品、以及塔納哈希《在世界與我之間》,都能看到這種遙相呼應的焦慮。夏隆沒有足夠運氣與資源成爲像鮑德溫那樣的作家、學辛普森一般在白人社會裡力爭上游、或是《籬笆內的風暴》出走的小兒子考入軍校,黑街的遭遇導致現實處境的輪迴,和曾經拯救他的毒販胡安走上相同的道路。

《月光下的藍色男孩》得獎呼聲極高,不純粹因爲其藝術價值的傑出,有些評論認爲是迎合奧斯卡政治正確的口味:黑人、同性戀。 圖/Moonlight

「放輕鬆,整個世界就是你的。」黑街角頭胡安教導童年的夏隆游泳,對於父親缺席的夏隆而言,胡安成爲人生成長的重要角色。 圖/美聯社

黑街怎麼來的?爲何總是這些黑人在蹲苦牢?販毒、暴力、性,成爲這些社羣與黑人不得不承受的標籤,背後形成的遠因實際上和過去的種族隔離、黑人歧視有着或多或少的關聯,這是爲何《月光下的藍色男孩》表面上無涉種族議題,但仍可以爬梳種族脈絡的原因。

《月光下的藍色男孩》裡的夏隆,因爲一次暴力事件而坐牢,甚至因此改變了他的人生。牢獄經驗,《籬笆內的風暴》主角特洛伊也嘗過這個滋味,O.J.辛普森此時此刻也還在服刑;黑人在監獄裡頭的比例偏高是一個老問題,但是爲什麼?美國憲法第13條修正案,已經解除了黑人奴隸——那爲何仍有大量的黑人被抓去牢裡從事勞動?

《第13條修正案》電影預告

美好的自由之地,監禁之國。用雷根來槍殺我,現在還用川普來搞我。

——〈致自由的信〉,《第13條修正案》電影主題曲

「美國憲法第13條修正案」,是總統林肯任內在1865年通過、正式廢除奴隸制和強制勞役的法案,黑奴終於得以從法律上正式獲得瞭解放。本片故意取用這條修正案爲片名,旨在諷刺明明廢除了奴隸,現代美國卻還有以該修正案的漏洞來用黑人強制勞動的詭異現象。

《第13條修正案》紀錄片討論的是黑人與監獄關係的問題。導演杜韋奈(Ava DuVernay)曾經執導《逐夢大道》(Selma),在這部紀錄片中追蹤高監禁比率背後的原因,破除「黑人等於高犯罪族羣」的迷思,發現在美國監禁的深處,是政治與龐大經濟利益的盤根錯節。

電影在2016年發行引起不小的迴響,政客與企業團體利用憲法第13條修正案的漏洞:「在合衆國境內受合衆國管轄的任何地方,奴隸制和強制勞役都不得存在,但作爲對於依法判罪的人的犯罪的懲罰除外。」這個「犯罪的懲罰」除外,竟然變成有利可圖的隙縫,從尼克森時期開始到、到雷根執政時的雷厲風行,透過「掃毒戰爭」捕獲大量的有色人種,私營監獄集團產業化、將監禁的黑人轉變成血汗勞工,猶如現代黑奴。片中引用了曾支持毒品戰的柯林頓夫婦、開口就是反人權的川普年輕時的影像,對比今日的政治局勢極其諷刺。

今日的美國與過去種族隔離的年代以相去甚遠,但針對黑人的物理、心理力量仍未退散,黑人犯罪和警察執法過當依舊是當代社會的巨大爭議。時至今日,社會已不同於黑人民權運動時期,對於黑人社羣的想像也如同上述的電影一般展現更多彩的樣貌。在月光下,黑人男孩不只是藍色,而可以是彩虹色。軀體、自由、與命運,依然是這些創作的終極關懷。

凡夫俗子:致自由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