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阿公相遇

在南崁國小校史室尋得百年前阿公的履歷。（黃珠芬提供）

阿公英年早逝，我和兄姊們都沒見過他，父親也很少提到他，小時候偶而從阿嬤口中，知道他是位漢學老師，日治時代在桃園的南崁公校教書。於我，阿公是老照片裡那位略顯嚴肅的中年人。你可相信，百年後祖孫能相逢？

我在臺北出生長大，跟桃園幾乎斷了線。但奇妙的因緣讓大哥在旅居美國三十年後返臺，選在南崁定居，而我飄遊歐洲多年回來也住在南崁。當我母親第一次去到大哥家時，從陽臺指着對面的南崁國小，驚訝地說：「你阿公以前就在那裡教書，你爸爸在旁邊的小土地公廟出生的呀！」

每次路經南崁國小，總有個念頭想去追尋那從未謀面阿公的蛛絲馬跡，但年復一年總是拖宕。第十年，我終於請託熟識的國小張老師幫忙，她爽快答應。

不久，張老師打電話來說：「我正在校史室，但不知從何找起…」我心裡有幾分抱歉，一百多年前的東西，只憑一個名字，中間經過戰亂、改朝換代，不知還存檔否，甚至要找什麼我也不知道。也許，算了吧，太麻煩人家了。誰知過了十幾分鍾，她又打來，這次口氣興奮：「看到了耶！妳要不要來？」我立刻放下手中的事，衝到學校去。

校史室有一本裝訂整齊的冊子，標示着「履歷」。翻到第二篇就看到我阿公工整娟美的書法，用漢文寫下自己的學經歷，經過一百一十二年，紙張完整，墨水猶黑，字跡清晰。

與阿公在此相遇，太神奇了！

阿公在明治42年（西元1909年）25歲時，寫下這份履歷。裡面講述他小時候曾在私塾從叔父習漢文，後來在桃園廳地方學事講習會取得國語、算術教授法證書，爾後獲臺灣教育廳講習會授予的國語、修身、數學、漢文、體操、歌唱等修業證明，進入三角涌（今三峽）公學校工作，月俸十一圓。明治41年轉到南崁公學校，曾參加桃園廳學事講習會獲得國語、教育、理科、體操等的修業證明。其中多次獲獎金賞與。寫到大正元年（西元1912年）止，最後月俸十六圓。

原來當時的老師也要取得多項證照，那麼阿公除了教漢文或許也兼教數學、音樂吧。工作五年，薪水從11圓增加到16圓，幅度還不小。捧着這份珍貴的文件，回想起小時候阿嬤點滴告訴我有關阿公的一些往事。

日治時代，教漢文畢竟不是顯學。1937年日本入侵中國後，逐步在已殖民42年的臺灣推行皇民化政策，1940年起更要求臺灣人改日本姓，也不準再學漢文。我家到1944年，不得已才把「黃」字藏在裡頭，改姓廣田。阿公的教學則早幾年已轉入地下，到處躲藏着傳授漢學，收入銳減，生活壓力大，苦悶時會打老婆。

日本剛入臺時爲便於統治，放任臺灣人抽鴉片，此時也嚴厲禁菸。失業染煙的阿公還曾被送去戒勒所矯正。有時阿嬤差遣父親到親戚家賒米，父親深以爲恥。身爲獨子的他十六歲就離開學校，工作養一大家子。不知是否這些原因，我很少聽到父親談他自己的爸爸。

今年清明節掃墓，我把存放在手機裡拍照下來的履歷打開，在阿公的塔位前默默地告訴他：「我們雖然無緣見面，但冥冥中您的履歷牽起跨越百年的祖孫情。如今黃家子孫綿延，安居樂業，我感謝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