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懸浮了?
灰狼
《喬妍的心事》改編自張悅然的中篇小說《大喬小喬》,該作品還有另一個改編版本,就是明年開播的電視劇《許我耀眼》。
《喬妍的心事》
這是緬甸導演趙德胤首次赴內地拍片,也是第一次嘗試文學改編。 在此之前,他是一個全然踐行低成本創作,沿襲臺灣藝術電影路線且直接效仿賈樟柯風格的導演。
在《窮人·榴蓮·麻藥·偷渡客》《冰毒》《再見瓦城》等作品中,他構造出一套臺灣影評人所謂的「陰冷寫實主義」或「數位寫實主義」(DV Realism)風格。
儘管質量和口碑參差,但趙德胤作爲緬甸社會的持續觀察者,同時也是唯一「著名」的緬甸導演和「作者導演」,仍然在全球藝術電影的版圖上佔據了一個位置。
《窮人·榴蓮·麻藥·偷渡客》
趙德胤之所以接拍《喬妍的心事》這個劇本,除了謀求北上發展之外,更重要的是劇本容納了某種可能,讓他延續自《灼人秘密》以來的潛在轉型——他試圖將自己變得更商業,同時也試圖將寫實主義轉向心智遊戲(mind-game)或者普遍的「心理寫實主義」。
《灼人秘密》以心理懸疑的架構呈現了一個女演員被侵害、被虐待的內在創傷,在趙德胤的敘述中,這一創傷似乎有所實指,就是控訴《血觀音》及其導演楊雅喆,所謂的受害者,則是他多年的搭檔吳可熙。
《灼人秘密》
將《喬妍的心事》和《灼人秘密》放在一起比較,似乎不難理解趙德胤爲何要做出如此大的職業跨度。
兩部電影都以診療式的方法切中人物那個隱秘的、被壓抑且不願提及的過往,也似乎意在揭露電影製作圈的黑暗(尤其是對女演員的潛規則)。
但以趙德胤多年來置身圈內且持續高產的現狀來說,這種「揭露」和「戳破」又無疑帶有某種反諷。
現實當中,《喬妍的心事》和張悅然的原著已經完全不像同一個文本了,除了將女主角從一個電視臺主播(原著中名爲許妍)改爲當紅電影明星之外,她的男性伴侶沈浩明也從一個帥氣多金的男朋友變成了道貌岸然內心猥瑣的經紀人+公司老闆,她的姐姐則從一個普通的內地女子變成了緬甸來的偷渡客。
影片甚至連原著的地理背景也全然更改了,將主角的家庭從山東泰安改到了雲南和緬甸之間的邊境。
《喬妍的心事》
這一改動自然是爲了趙德胤發揮自己的地緣政治優勢。或許是張悅然的小說過於清湯寡水,僅僅提到了計劃生育政策導致的家庭崩離。而趙德胤的狠手,在於將身份打上了跨境、離散(diaspora)、失去姓名且無法迴歸的烙印。
無名流散者的迴歸,只有通過偷渡一條路,借用辛芷蕾扮演的姐姐(大喬)的視角,趙德胤呈現的是一個冰冷、抽象且幽閉的北京,如此的「陌生化」,如果不是一種外來者的精密觀察,也至少是捕捉到這個城市非媒體化的實質。
妹妹(小喬)在北京的豪華公寓應有盡有,但也空蕩如鬼屋,她是主人但也一如既住,就像她有一個喬妍的身份證,卻是借來的身份。
在這種直面「真身」的惶恐之中,觀衆在一種幽閉恐怖的雙人對話中,會產生一種分不清哪個是真身,哪個是鬼魂的錯覺。
請原諒本文可能的劇透,事實上劇透不劇透都完全不重要,因爲趙德胤或發行方已經在終極預告片中將情節全部劇透了。
這也是趙德胤相對糟糕的地方,他一直試圖用藝術片的方式解讀創傷,但又從來不理解心智遊戲的內涵。
就像「喬妍是誰」這個絕對的秘密一開始就被露了底,甚至用諸人的臺詞一遍一遍強調姐姐纔是喬妍(這確實略顯幼稚),儘管類似的操作並沒有完全透支懸疑的色彩,但也變相地把身份疑雲轉移到主角如何維持身份,維持演藝圈、事業和生活的層面上。
或許,這纔是和《灼人秘密》相通的表述,屬於趙德胤的私趣味,他試圖呈現一個女演員在卑劣生態中的生存:經紀人和老闆用長約綁定她,用她公關投資方老闆,僱傭的導演亦不過是某種文化流氓,新籤的女演員則隨時準備取而代之。
在這種男性主導、剝削的生態中,一個即便事業如日中天的女明星也沒有任何自由。北京空蕩的豪宅更像是某種囿禁的空間,也就是經紀人所傳達的現實:沒錢的人沒有自由,有錢的人才有那麼一點點的自由。
如果本片的選角從某種程度上堪稱奇怪的話,那麼趙德胤的娛樂圈反諷也自然指向了某種根源:影片由製片公司和投資人做主,他們在乎的只是誰來演,而不在乎誰來導。
作爲導演的趙德胤,當然知道自己無足輕重,因爲所有的視線都集中在趙麗穎身上,她是目前熱搜不斷的明星,而且剛剛在電影、電視領域斬獲大獎,贏得了某些頭銜,但也放大了很多爭議。
這裡暫且不討論趙麗穎的演技,也絕不做演員間的相互拉踩,因爲與其苛責演員的表演,不如查看她們具體的表演狀態,無論趙麗穎還是辛芷蕾,都似乎不是出演《喬妍的心事》的合適演員。
她們本身的氣質都是全然北方的,完全不似雲緬交界地的土生土長,她們的雲南話說得異常勉強,在情緒稍顯激動時候就轉回普通話,下一句再回到雲南話,實在令觀衆破防。
而扮演姐夫的董寶石,綽號「老舅」的大名鼎鼎的rapper,同樣是典型的東北人士,在扮演緬甸難民方面似乎也同樣乏力。
所以《喬妍的心事》視覺上是一個全然北方的項目,使用的都是北方氣質的主演(黃覺雖然是廣西人,但也經常演繹北方人,如《蕭紅》中的蕭軍),這與跨越中國大半個維度的空間產生了根本性的割裂。
趙德胤或許可以以他「全球南方」(global south)的視角來解讀冰冷空洞的北京和腐敗的中國製片業,但在他投入後者的在地項目之後,這種跨國模式仍然更像某種硬性的文化點綴。
當然,這種割裂造就的懸浮感,也曾清晰地出現在陳哲藝拍攝的《燃冬》當中。
《燃冬》
我們可以說這裡的癥結或許是東南亞華人導演的「水土不服」,他們是港臺導演之後第三波闖蕩電影圈的人物,但離散時日更久,文化隔閡更大。
因爲諸如陳哲藝、趙德胤、柯汶利等人在某種程度上都是「域外導演」,但趙德胤可能是其中最容易適應的,也是最不容易適應的:他可以輕鬆地切入賈樟柯式的獨立電影路線,創作類似的低成本電影;但在市場的維度,他既沒有陳哲藝這樣科班作者的精湛技藝,也沒有柯汶利對類型和市場的嗅覺(當然這也離不開陳思誠對他的「點化」)。
趙德胤聊以自況的方式,是既將自己和戲中的導演等同,又不與之等同,在戲中戲的戲份中,整個劇本是基於他過往電影的路線,圍繞一個東南亞母親懷孕並墮掉自己嬰兒的悲慘經歷,而這個經歷又以異軌的方式通達戲中導演和小喬本人倖存的生命。
尤其後者,她是個本應在計劃生育體制下被墮掉、被消除的存在,但因爲流產毒針未能扎對位置,她驚人地活了下來。
《喬妍的心事》
在張悅然的原著中,小女兒是被外婆偷偷抱走,在北京養大,父親因超生丟了中學工作,和母親長期上訪,造成了無休止的原生家庭問題。
而趙德胤的版本里,小女兒可以直接丟送到一江之隔的國界之外,沒有身份證,沒有戶口,是全然意義上的赤裸生命,姐妹兩人就在江的兩岸如此長大。
這種直觀的邊界-離散-洄游的地緣政治表述,正是趙德胤一直以來的舒適區。
在這個背景敘事(包括後段的閃回敘事)中,如果不是姐姐要同緬甸少年私奔到對岸,妹妹就不可能頂替喬妍的身份,繼而在內地上學,考上表演系,成爲大明星。
但我們很難理解這樣一個家庭的孩子,一個少女時代父親溺水、姐姐離去、孤苦伶仃的孩子如何能夠頂替姐姐的身份,如何能夠有資源去學表演,如何一路開掛成就事業。這與其說是人物自身的潛能,不如說更像一種幻想。
她與經紀人兼老闆的關係也非常複雜,他們合作十年,在某種意義上是後者的籠中鳥。但在十年之後,她強烈地要求解約,但又莫名地受到脅迫和性侵。她的各種甩臉,在人設上充滿弔詭,我們看不出她是如何理解自己的事業、身份,難道是她厭倦了演藝圈,厭倦了再扮演另外一個人。
在這一點上,小喬這個人物是匱乏的。尤其是當她受到姐夫的勒索,下意識的反應就是尋找黑道的幺婆將他痛打一頓送回緬甸,甚至是讓他「消失」。
在北京的電影生態問題上,趙德胤仍然神通廣大地引入了緬甸式的地下秩序,但試問這種綁架可以如此發生在當下的北京嗎?
而對於姐姐借錢的需求,小喬也是遲遲不肯援手,反倒是黑心的老闆痛快給了這筆錢,到底誰是黑心,誰在吝嗇,姐妹之間到底是個什麼心態,反而又不甚清晰了。
她或許一瞬間真的動了「殺姐」的心思,但又何故自問清高,在公關酒局上潑投資人紅酒?她試圖將姐姐送回緬甸,但被後者機警逃掉(否則面對的很可能就是死亡)。
但問題在於,姐姐似乎明知一切,卻從來沒拆穿妹妹的內心;而妹妹心裡不情願承認這個姐姐(謊稱爲表姐),但最後竟然全然釋放,一定要想辦法把身份「還給姐姐」。
影片中的關鍵轉折,是姐姐生下了一個女兒,這是一個「不能上戶口,只能以收養方式處理」的女兒,成爲她的另一個鏡像。
她是如此莫名其妙地愛這個孩子,以至於準備爲她放棄一切(包括跟經紀人反目),這種母愛突如其來的異常氾濫,成爲壓垮女主人設的最後一根稻草。
於是小喬(也就是擺脫喬妍身份後的女主本人)的「終極一躍」,就是離開演藝圈,離開冰冷的北京,回到溫暖、貧窮但又真實無比的緬甸,她們離開了所有的(不負責任的)男人,過上了三個女性的理想家庭生活。
這是對原作的根本改寫,但趙德胤的這個「猛藥」不免也下得令人錯愕。
這番改寫,或許是如影片中所說的那樣,爲了「更加姐妹情深」「更加商業」「更加女性主義」。
但事實上,整部影片完全不清楚什麼叫姐妹情深,也根本不理解所謂的女性主義,它搞懂的只有一點點的「商業」。
相信很多觀衆是被預告片或抖音號中的「姐妹情深」或「姐妹互撕」騙來的,這種方式近似於《地球最後的夜晚》《燃冬》中的營銷方式。這成就了國產電影的近年來不厭其煩的方式,即找尋幾個大明星來攢一部藝術電影,無關劇本成色,無關人設好壞,重要的是能攪出個話題,下沉到媒體,盡最大可能地「聽個響」。
相信這就是《喬妍的心事》項目成立的方式,一如影片中鬱總花了大錢要「聽個響」的方式,這裡不僅是要一親女主角芳澤的猥瑣心理,也涉及整個電影開發項目的曖昧鏈條,趙德胤即便自己暗中諷刺,也脫離不了這樣的畸形世界,他只能接受相應的命題作文,在特定的題材中製造儘可能多的懸浮。
這種懸浮,與陳哲藝的《燃冬》有着一定的相像,屬於他們在北上過程中遇到的新的基準、新的體系。
但目前來說,這些東南亞作者導演無論從技術、風格、商業還是個性來說都還未適應。
而更大的隱患在於,這種適應無論成功與否,都會破壞這類作者在第三世界觀察上的創造力,讓東南亞華語電影重蹈港臺電影的覆轍,進而讓這些具有世界意義的「華語電影聲音」全然靜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