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真相,無法明說

1918年6月,在迷蹤拳祖師爺霍元甲“嚇跑”俄國大力士的十年之後,京城迎來了第二個前來送死,哦不,前來擺擂的俄國人康泰爾。

與前輩一樣,這個俄國“大力士”也人高馬大,力能扛鼎,號稱“一雙鐵拳,打敗天下無敵手”。

也不知道是這老毛子真有兩把刷子,還是宣傳做得好,此前,他在歐美國家擺擂時,連贏十場,名聲大震。

爲了讓所謂的“東亞病夫”膽顫,康泰爾一到北京,就向中國武術界下戰書。大意是,你康爺爺我來了,中國武術界的孫兒們趕緊過來磕頭!

康泰爾背後的資本還在民國報刊上大做廣告,聲稱自己能“屈鋼軌,斷鐵鏈,有1.4萬磅的力量”,並重申,津門霍元甲不在了,你們乾脆認輸算了。

經過一番大肆宣傳,中國武術界上下都知道有這麼號人物。

在當時中國唯一一個民間武術團體“天津中華武士會”的號召下,總教習、形意拳名家李存義攜同師弟張佔魁、門人韓慕俠等人前往北京應戰。

考慮到李存義和張佔魁年事已高,到了北京之後,衆人商定,由韓慕俠主打,李、張二人做技術指導。韓慕俠並沒有推辭,立下軍令狀稱:“在中國人生活土地上,不許老毛子耀武揚威!”

但其實,這一年,韓慕俠已經42歲。與他的恩師張佔魁和師伯李存義相比,不算年輕太多。

▲形意八卦掌宗師張佔魁(1865-1938)。圖源:網絡

次日,按照打擂規則,韓慕俠與俄方簽訂了生死文書,全力備戰。

對於這名經過千呼萬喚才應戰的中國武師,俄國大力士康泰爾不屑一顧。

在正式開打前,康泰爾還想爲自己造一波勢。他特別命人準備兩個帶把手、直徑約80公分的大鐵球,自己在臺上左右開弓,拿在手上來回揮舞,以展示自己的力量。

康泰爾此舉着實嚇壞了在擂臺下觀戰的中國百姓,他們不禁犯起了嘀咕:“這老毛子這麼厲害,咱中國的武師管用麼?”

韓慕俠明白對手意在嚇跑自己,也不廢話,直接衝上去,雙手舉起康泰爾用來唬人的大鐵球,稍一用力,球立即扁了。

康泰爾看着把戲被戳穿,氣勢上立馬弱了下來,趕緊對外宣佈:“今天重在展示,明天才正式比賽!”

當晚,康泰爾爲避免發生跟老前輩一樣的故事,特地向負責北京城治安的警察廳總監吳炳湘行賄,要求政府幹預此事,禁止比武,將中俄雙方的打擂改成“演武”。

收了厚禮的吳炳湘,自然替人消災。他讓手下人以“兩方比賽武力,必互不相讓,偶一失手,必致危害性命,恐傷人員,難對外交”爲由,要求韓慕俠等人停止比武。

得知此消息後,想起康泰爾的氣焰囂張,韓慕俠怒不可遏,直言:“生死何足惜,如果康泰爾攜獎而歸,直視我國無物。”

韓慕俠此言,引起了在座武師們的一致認同。因此,在收到警察的通知後,韓慕俠等人隨即趕到了康泰爾下榻的六國飯店,要求對方與自己決一死戰。

哪知康泰爾一見到韓慕俠,又擺出了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姿態。韓慕俠實在沒忍住,對康泰爾身旁的翻譯冷笑道:“我平素專打大個子力士,我打你如同打耗子一般。”

在聽到翻譯的原話敘述後,康泰爾冷不丁地朝韓慕俠揮了一拳。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韓慕俠從旁一閃,躲過了此招。

緊接着,康泰爾另一隻手也朝韓慕俠咽喉處襲去,意圖一招斃敵。

結果,韓慕俠使出一招八卦挑掌,雙手由內而外往上一撩,康泰爾的攻勢瞬間被瓦解。

沒辦法,康泰爾只好使出他神奇的抓舉功,意圖將韓慕俠高舉於頂,重重摔下。畢竟以他的身高和以往比武的經歷,這點招式可謂得心應手。

然而,就在他雙手想要去觸碰韓慕俠身體時,他底盤的弱點也在韓慕俠眼前暴露了出來。

正所謂“七分看腳,三分看手”,底盤不穩,是練武之人的大忌。趁着康泰爾主動攻擊自己,韓慕俠一把用腳猛掃對方雙腳,在對方失去重心,身體傾斜的同時,雙掌發力,以開山裂石之功,將康泰爾重重地拍在地板上。

這一刻,康泰爾已經沒了之前的趾高氣揚。

當他聽說韓慕俠還要與自己打10盤,將其曾經獲得的金牌收歸囊中時,這個近兩米的大個子直接躺在地上求饒,表示日後不再稱自己爲世界第一大力士,取消所有的比賽,寫下認輸協議,退出中國。

得到滿意的答覆後,韓慕俠等人才離開了飯店。

很快,中國武師打敗俄國大力士的消息不脛而走,國人尚武之心,再度雄起。

此戰過後,康泰爾來中國沒火,但韓慕俠火了。

韓慕俠,原名韓金鏞,出生在晚清一個武官家庭裡,是韓家獨子。別看他是一根“獨苗苗”,受窮文富武的影響,出身行伍的父親,從小就有意識培養孩子的武學觀念。

正值19世紀末,中國飽受壓迫,父親不願意兒子走自己的老路,而是希望學武的兒子做一個濟世安民的大俠。

於是,父親把十里八鄉能請得動的武術名家邀回家中,包吃包住,讓他們把畢生武學傾囊相授於韓慕俠。

在多個武師的指導下,韓慕俠的功夫日漸精進。還未成年,十里八鄉就找不到對手了。

▲韓慕俠(1877-1947)練武圖。圖源:網絡

這還不止,年輕人血氣方剛,下手自然狠了點,韓家常常能見到纏着繃帶的武師找到韓父要求辭教,聲稱自己再被韓慕俠揍下去很可能老命不保。韓父無奈,只好送走所有武師。

但耐不住韓慕俠是個“武癡”,沒有師傅之後,他常常天不亮就跑去野外朝着兩棵大樹施展武功。經年累月,兩棵大樹也承受不住韓慕俠的武藝,紛紛枯萎。

爲了防止兒子回家找人切磋,韓父託人找了不少關係,終於讓他找到了制服韓慕俠的法子——拜八卦掌傳人張佔魁爲師。

張佔魁跟此前教韓慕俠那些武師不同,人正兒八經是拳術“八卦掌”創始人董海川的嫡傳弟子,江湖人稱“閃電手”。

在兩人初次過招中,尚不懂如何變換掌法、行不走轉的韓慕俠幾掌便被張佔魁拍倒在地,動彈不得。對於張佔魁的武功,韓慕俠心服口服。眼見收到了這麼個好徒兒,張佔魁也是頗爲高興。

張佔魁隨後將韓慕俠介紹給了自己的義兄李存義。李存義乃形意拳祖師爺李洛能的徒孫。

得到兩位名家的傾心指導,韓慕俠武藝更加精進。

當時的武林界,遵從一個徒弟就拜一個師傅的規矩,即便李存義如此喜歡韓慕俠,仍不忍奪義弟之所愛。但韓慕俠身爲一介武癡,全然無需顧及世俗枷鎖,於是在形意拳、八卦掌之外,又先後跟了7位當世武學名家修習武藝。

短短數年,取各家武藝之所長,韓慕俠終於開創了自己的流派——韓式形意八卦。

小有所成後,江湖人送外號“玉面虎”的韓慕俠也走上了所有武師走過的老路:開館授徒。

在韓慕俠畢生所收的弟子中,周恩來算是其中名氣最大者。

▲南開中學時期,周恩來與同學合照。圖源:網絡

那時,韓慕俠在開館授徒之餘,也受聘爲天津南開學校的國術老師,負責教授學生武術,強身健體。而周恩來此時還表字稱周翔宇,靠着伯父微薄的打工收入,供讀於南開。但周翔宇同學學習刻苦認真,入學第一年就經老師們推薦,成爲南開歷史上第一位免費就讀生。

就這樣,青年才俊周恩來與武術名家韓慕俠相遇於南開學堂。

與文化課修習一樣,對於練武,周恩來也是一絲不苟。

在形意八卦基礎“站樁”環節,周恩來就遠比常人刻苦認真。韓慕俠有一養子韓幼俠,年齡與周恩來相仿,兩人互稱師兄弟。兩人在一起練功時,韓幼俠經常因刻苦勁兒不如周恩來而受父親批評。韓慕俠說:“你看人家翔宇(指周恩來),也是受苦人出身,人家聽話就長功夫。”

周恩來除了練武,還經常跟韓慕俠談論時事。師徒二人每談及國事,便憂心忡忡。

比起師父,年少的周恩來更加深謀遠慮。當週恩來東渡日本繼續求索知識後,韓慕俠曾感慨說:“翔宇年少志高,深謀遠慮,我教他怎樣強身,他卻教我怎麼做人!”

晚清以降,中華武術逐漸被確立爲“只殺敵,不表演”的國術。但在民初軍閥混戰的大背景下,武林依舊延續明清時代的傳統,分門別派。

除了韓慕俠,當時的中華大地上,聞名者還有“太極宗師”楊澄甫、“天下第一手”孫祿堂、“八極神槍”李書文、“武當劍仙”李景林等一衆武林高手。

▲民國武林人士合照,中間爲“天下第一手”孫祿堂(1860-1933)。

就在周恩來東渡日本求學的那一年,太極拳六大流派之一的“楊氏太極”卻傳出了一個不幸的消息:楊氏太極拳創派人楊露禪次子、江湖人稱“三先生”的楊氏太極二代宗師楊健侯去世了。

這本來之於偌大的武術界,不過是個扼腕嘆息的壞消息,但對於在直隸地區傳承了近百年的楊氏太極流派來說,卻是個極大的打擊。

楊門太極曾招收過一個名叫全佑的滿族徒弟。後來,在楊氏太極拳的基礎上,全佑遍訪名家,集衆家之所長,自成一派,並形成了家傳絕學。清朝滅亡後,滿族人紛紛改姓,全佑原姓烏佳氏,遂從漢姓,改姓吳,其所成一派也成了太極重要分支——吳氏太極拳。

而在楊健侯去世前後,吳氏太極拳二代傳人吳鑑泉已在京津一帶廣泛開館授徒,名氣漸漸蓋過楊氏太極拳。

楊健侯生前對自己的兒子和接班人楊澄甫的評價是:“做人做事慢吞吞,不驕不躁,是塊練太極的好料子。表面都合乎楊家祖傳,實際沒什麼底子。”

如此,在楊健侯臨終前,當爹的還不忘叮囑兒子一句:“記住!楊家大旗你得扛着,要是你不用功,楊家大旗倒了,我死不瞑目!”

重責面前,楊澄甫似乎也“人間清醒”。在父親去世後的數年內,年近不惑的楊澄甫不幹別的,就專心修習他們楊家的太極拳。

古來開武館者,很少能逃過踢館與被踢館。

爲防止其他門派有人故意上門找茬,楊澄甫摒棄過去練太極之人必以木樁爲工具練習推手的做法,選擇以人爲參照物,來練習太極拳中的“粘手”。在完全不確定的人物動作上,他以自己的身體去巧接來自四面八方的進攻,並運用太極拳的內功心法和招式將來犯的“人樁”震出威脅範圍。

久而久之,楊澄甫在這上面的練習日漸爐火純青。利用楊氏太極中的“長勁”,他終於修到了“內勁通靈,可以隨手將人樁發放至2丈外”的功力。

▲太極宗師楊澄甫(1883-1936)練武圖。圖源:網絡

1924年,在父親去世七年後,楊澄甫帶着自己閉關修煉的成果重出江湖。

爲了重新打響楊氏太極的招牌,楊澄甫首選吳鑑泉作爲他復出後第一場踢館的目標。

當時,憑藉吳氏太極八十四式,吳鑑泉名氣爆棚。在上海精武體育會、上海市政府等機構的聯合邀請下,吳氏太極拳已由京津南下,風靡大上海地區,成爲南方國術代表之一。

而吳鑑泉與楊澄甫本來也有同門之誼,因此,對於楊澄甫的貿然踢館,吳鑑泉也沒有表示反感。一番寒暄過後,兩人同時擡手。

經過多年打人樁的訓練,楊澄甫的武功大有長進,一上來,手背就順勢貼在了吳鑑泉的腹部,輕輕往上提了三下,吳鑑泉也順勢跳了三下。就這樣,楊澄甫的首輪踢館,圓滿成功。

由此,楊澄甫重新打開了楊氏太極的名號。身價水漲船高,前來踢館子的人也逐漸變多。

在衆多踢館高手中,楊澄甫唯二不敵的人,一個是通臂拳大師、“臂聖”張策,另一個則是號稱“天下第一”、精通太極、八卦、形意拳,並自成一派的孫祿堂。

其中,張策在1920年代曾是東北武林叱吒風雲的人物。“東北王”張作霖曾高薪聘請其爲張學良、張學思的武學授業師傅。其自創的“五行通臂拳”,在當年的武術界享有與韓慕俠的祖師爺董海川、楊澄甫的爺爺楊露禪等老一輩武術創派宗師一般崇高的聲望。

不過,楊澄甫的踢館場景一般爲私下進行,而且楊澄甫爲人厚德載物,故對這兩次踢館,世人知之甚少。應付完兩場踢館後,戰敗的楊澄甫順勢與張策和孫祿堂換了帖子,拜把子當起了兄弟。

有了這兩個牛人的“加持”,楊澄甫即便在高手如雲的京城,那也是名頭響噹噹的人物了。

正所謂“功夫再高,也怕菜刀”,在民國武林大世界裡,一些門派宗師在拳術、掌法之上,發展出了劍術、槍法配合。比如江湖人稱“武當劍仙”的李景林和“八極神槍”的李書文。

▲“八極神槍”李書文(1862-1934)。圖源:網絡

李景林在武林之外,還是“東北王”張作霖的愛將,近代武術大師中唯一的行伍出身。但老李不是啥都不懂的大頭兵、大老粗,與後來在抗戰中發揮重要作用的很多將領一樣,他也來自保定軍校。

早年,李景林師從楊澄甫的父親楊健侯,算是楊氏太極門下的外姓弟子。楊健侯雖說是耍太極的,但太極武術中刀、槍、劍的用法也相當嫺熟。在吸收了楊氏太極的精髓後,李景林率先將中國武學與新式軍隊訓練相結合,形成了自己的一套訓練體系。

當時,中國的新式軍隊編練內容基本沿襲晚清洋務運動以來的“洋操、洋槍、洋炮”三大項。但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後,民族主義思潮強盛,中國照抄西洋練兵的方式,受到了國人的譴責。很多人認爲,洋人國家主義的軍事教育很容易讓國人丟棄祖先的根本。因此,李景林的練兵之法,可以說是國術練兵的一次實踐。

1920年,李景林正式出任奉軍第三混成旅旅長。他率先在奉軍中建立武術隊,並公開招考武術教習。在他的軍事訓練思維中,他手下的兵不僅要懂得武術基礎的一招一式,還要融會貫通門派內功心法,從而達到強身強國的目的。

爲此,他還專門拜退隱多年的武當“下乘丹派”第九代傳人宋唯一爲師。

隨後,宋唯一繼續發光發熱。針對弟子李景林而量身定製的武當四十九人大劍陣被開發出來,武當劍術中第一本武功秘籍《武當劍譜》也很快得以面世。

回到軍中,李景林將自己最擅長的武當劍法傾囊相授,並要求在“騎兵訓練中,士兵在騎馬的同時,也要加強對活靶和移動靶的訓練,以提高馬上使用刀的能力”。這一過程不但提高了軍隊騎兵的戰鬥力,也對中國武術的發展起到了一定的傳承作用。

經過此番改造,在奉軍之中,李景林的部隊逐漸爲大帥張作霖所倚重。加之李景林一向擅長急行軍,這支兼具武林打法和實戰意義的軍隊,一度在各大派系軍閥戰鬥中,聲名震響。李景林也憑藉這支部隊,短短几年間,從旅長升到了張作霖手底下第一方面軍的司令兼直隸督軍。

但比起在軍中被人稱作“李督辦”,李景林更喜歡他的江湖稱號“劍仙”李大俠。

▲“武當劍仙”李景林大俠(1885-1931)。圖源:網絡

1925年,張作霖打敗直係軍閥後,奉軍勢力大增,控制了北京政權。當年5月,奉軍大舉越過長江,進駐上海,第三次直奉戰爭爆發。但此時,在奉軍的大後方灤州,一向爲張作霖所看重的郭鬆齡卻不想幹了。在南方各路軍閥“討張”的同時,郭鬆齡也選擇通電“起義”,其目的主要是爲了勸張作霖返回東北老家,停戰止戈。

駐守灤州的郭鬆齡部隊如果要起兵造反,首先得抵達李景林控制的直隸省範圍。

因此,郭鬆齡直接上門找到了李景林,以“戰事結束後將熱河省劃歸直隸省”爲條件,希冀李景林與自己一起“倒張”。但李景林對張作霖尚有一絲感念之恩,並沒有答應郭鬆齡開出的條件。

天下混戰,誰輸誰贏,李景林心裡也沒底。在奉、直、郭三方攪局的狀態下,他最終選擇了中立。

戰爭的結果是,勝利的天平倒向了實力更強大的張作霖。對於既不幫自己儘快結束戰爭,也不幫自己打敗郭鬆齡的李景林,張作霖心中有股莫名的難受。第三次直奉戰爭後,李景林遂不復重用。

李景林只能辭去軍中所任數職,南下爲弘揚中華武術而奔走。他這一舉動,卻得到了此前的“敵人”、西北軍著名將領張之江的支持。

此前,在直奉戰爭中,張之江和李景林指揮部隊幹過一架。

李景林通電“下野”後,這個在西北軍中地位僅次於馮玉祥的張將軍,也因連年戰爭導致心力交瘁,突發中風,被迫退居二線。與李景林一樣,張之江也是武林中人,自小便習得武藝,早年在清軍部隊中任職。

兩人一下子賦了閒,武術成了他們關係變好的媒介。

1927年,國民軍北伐成功後,這兩個前軍閥人士同時呼籲以“武術爲國術,推行全民國術化,籌建國術研究館”,並向當時的教育部提出備案申請。

結果,國民政府教育部一看,武術除了強身還有什麼用,又快不過子彈,還想將武術變成國術,地位提升到與國歌、國旗相同,由政府出錢?門都沒有。

但這兩人人脈也挺廣,既然政府不支持,我們私底下找人出錢贊助,應該沒問題。

於是,張之江找來了昔日辛亥革命時代的老戰友李烈鈞。這時,李烈鈞正在國民黨高層任職,得知老友此行的目的,當即表示贊同,並相繼邀請了蔡元培、馮玉祥、孔祥熙、邵力子、于右任等具有相當影響力的大佬入夥。

1928年,國民政府中央國術館正式成立,張之江出任國術館首任館長,李景林爲副館長。

張、李二人多方奔走相告。當時全國武術界,諸如楊澄甫、孫祿堂、李書文等各大門派宗師,都對這個新的武術機構抱有極大的興趣。

▲前排左起:楊澄甫、孫祿堂、劉百川、李景林,杜心五、鄭左平。

考慮到天下武功千千萬,爲了弘揚國術文化,李景林等人決定在國術館中按武功類別分少林門和武當門。修習內家拳的武林人士,在國術館中即被歸類爲武當門;而修煉少林拳、查拳、彈腿等項目的,則被劃分爲少林門。

無論武當門還是少林門,按國術館的行政配置,都需要一名門長,統領本門武功派系發展。

因此,針對門長的競爭,在國術館正式運轉前,各門派私底下已經有所動作。瞿世鏡所寫的《大器晚成楊澄甫》一書中提及,在武當門成立之初,館長張之江矚意讓德高望重的楊澄甫擔任武當門門長,並打算邀請楊澄甫的幾個高徒到國術館擔任教職,教授武藝。但比起楊澄甫,精通內家拳各大門派武功的孫祿堂顯然名氣更大。因此,兩個人在得知對方都是武當門長的優先人選後,礙於過去的情面,兩人都選擇掛冠而去,退位讓賢。

可見,在門派忌諱甚深的武林圈子裡,擢選一位代表多派武藝的門長,是多麼難的一件事。最終,少林門的門長由當時江湖人稱“神力千斤王”的王子平擔任,而武當門門長則由形意拳宗師王薌齋的高徒高振東代理。

本來選出門長是爲了方便武藝教授和切磋,結果,因自古以來流傳着“天下武功皆出少林”,導致兩門之下,武林高手彼此隔閡漸深。

爲正武林之氣,20世紀唯一一場“天下武林大會”就此展開。

據比武親歷者高振東回憶,當時包括國術館高層在內,對這次比武都十分看重。館長張之江親自在場監督,而黃埔軍校的總教練楊松山也到場擔任裁判員。

高振東回憶說,在雙方準備就緒後,“王(子平)擺了個劈拳式向我進招,我用掌鉤卦封閉,王無招架之功,被我打中一拳退至牆下。我正要罷手,轉身時,王突然過來向我追打,我回身一掌,在王衣服上豁開了一道大口子”。

這場點到爲止的比武,好像是高振東贏了。

▲“千斤神力王”王子平(1881-1973)。圖源:網絡

但根據當時在場的少林弟子回憶,輸贏結果卻相互倒轉。誰輸誰贏,竟變成了羅生門。

不過,通過這樣一場比武,也讓其他門派的宗師們明白,要發展中華國術,還得摒棄門派之見。在這些武林中人的聯名建議下,中央國術館的教學宗旨變成了“化除宗派門戶之見,不管內家外家,取長補短,精益求精”。

爲了更好地檢驗國術館的教學成果,張之江、李景林等人不但籌辦了第一屆國術國考,還以打擂的形式,邀請各界武林人士共赴浙江國術遊藝大會。

在國術館運行期間,一大批影響後世的武術名家如馬英圖、萬籟聲(自然門杜心五傳人)、柳印虎(李書文高徒)、朱國福(形意拳傳人)、馬裕甫(查拳傳人)、溫敬銘等紛紛脫穎而出。

其中,馬英圖在國術館任科長。國術館創立之初,有二人號稱“鐵頭”“鐵手”來較技,國術館內部公推馬英圖出頭迎戰,馬英圖戰而輕取之,維護了國術館尊嚴。1928年國術國考中,馬英圖所向披靡,第二輪比賽後沒有繼續比賽,後來名列優等。當時,有個姓萬的武術家在比武中手受傷,名列中等,國考後不服,又要找人比武。馬英圖對他說:“擂臺還沒拆,咱倆比比,三下打不倒你,我馬字倒着寫”。此人素知馬英圖外號“馬狠子”,遂未敢動手。

創辦國術館的初衷是“強國強種,驅除外侮”。爭取機會在國際賽事上露臉,體現國人的新風貌,也成了國術館的工作之一。當得知1936年將在德國柏林舉辦第11屆奧運會時,中央國術館緊急派出一支由溫敬銘、張文廣等9位武術名家組成的表演隊,攜同其他奧運選手共赴國外。

據溫敬銘的夫人劉玉華回憶,當年中國運動員出戰奧運會比賽成績不佳,但中國武術隊在溫敬銘、張文廣的帶領下,以藉助中國傳統武器表演的“空手奪槍”,卻令在場的世界運動員瞠目結舌,柏林當地的報刊紛紛讚揚中國武術具有“體育、攻防、藝術”三大價值。

▲出征柏林奧運會的武術隊成員大合照。圖源:網絡

但很快,日本侵華戰爭全面爆發,凝結了武術界心血的國術館最終成爲了“歷史的過客”。在“中華山河遍地血,西夷囂張東倭狂”的年代,武術名家們暫時放下門派恩怨。共赴國難。

九一八事變爆發後,在天津教拳的韓慕俠應張自忠的邀請,到了29軍大刀隊當總教頭。

爲了破解日軍的刺刀拼殺,韓慕俠將形意拳體系中的連環槍,簡化成更具實戰意義的刺殺。他把形意槍中的劈、崩、橫等槍法轉化爲刺、撥、挑、崩、劈五下刺殺動作。在戰場上,29軍的大刀隊奮勇向前,成爲令日軍聞風喪膽的一支“國之勁旅”。

爾後,在另一位武術名家馬鳳圖的改良下,29軍大刀隊的刀法逐漸演變成赫赫有名的“破鋒八刀”,順步砍、左右砍、連剁帶劈,所到之處,日軍紛紛讓路。

而董海川的高徒、清廷最後一任大內侍衛總管宮寶田,到了抗戰期間,雖年近古稀,卻依舊鼓動弟子們投軍打鬼子,並在八路軍將領許世友的幫助下,將自己畢生所學的八卦掌精髓,融入軍事教學中,幫助八路軍戰士在戰場上殺敵報國。

從此,民國武林的種子跟隨時代的車輪,走向了新中國。

當年在第一屆國術國考中勇奪冠軍的萬籟聲,後來成了武林泰斗,其彙編的《武術匯宗》更是當代著名的武學著作之一。

▲現代武術名家萬籟聲(1903-1992)。圖源:網絡

宮寶田的嫡傳弟子王壯飛和劉雲樵則是兩岸公認的“八卦拳王”,爲中國傳統武術交流作出了巨大貢獻。

至於名震一時的楊氏太極,在1936年楊澄甫去世後曾受到一定影響,但傳承並沒有中斷。在其弟子崔毅士、武匯川等的努力下,楊家拳法得以精簡成冊,永世流傳。

時至今日,關於民國武林往事的爭議並未消歇。習慣了武俠小說與影視劇對於傳統武術的誇張化描述與表演後,人們反過來質疑,歷史上的武林和武功不過如此。

但正如民國武術家、形意拳傳人李存義所說“國術不同武術,只殺敵不表演”,在特定的歷史環境下,國術穿着武術的外衣爲中華民族抵禦外侮,功不可沒。

江湖風平,俠客退隱,這纔是武林中人的終極追求。

當這樣的時代已經來臨,傳奇歸於平淡,凡人和大俠也就在煙火人間,相遇了。

參考文獻:

吳安寧:《亂世之俠客:民國武林往事》,華中師範大學出版社,2011年

周蕾:《國術的近代調適:以中央國術館爲視角(1928-1937) 》,華中師範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4年

劉靖:《中央國術館研究》,上海體育學院博士學位論文,2013年

釋永信主編:《民國國術文獻期刊集成》,中國書店,2008年

姜容樵:《國術學概論》,《勤奮體育月報》,193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