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一部《熔爐》改寫法律的作家,開始書寫愛情

“北京這兩年的變化太大了,食物的味道很國際化,街道和建築也是。不仔細看門牌的話,真不知道自己是在東京、紐約,還是其他的地方。”

秋天的陽光照射在書店的落地玻璃窗上,書店裡,一位說着韓語的中年女子正在通過翻譯與來訪者們交談。合身的深灰色套裝,精緻的妝容,一絲不苟的捲髮和頗有感染力的笑容,讓她看起來年輕優雅,充滿活力。很難想象,這位頗有親和力的女子,就是那位寫出了揭露社會黑暗面的小說《熔爐》的作者孔枝泳。

韓國作家孔枝泳。供圖/新經典

今年61歲的孔枝泳是韓國知名度最高的作家之一,曾被媒體譽爲“韓國文學的自尊心”。孔枝泳的不少作品都取材自現實生活、真實事件。那些在婚姻中找不到出路的家庭主婦,因爲抑鬱症而想要輕生的人,遭遇性侵的殘疾兒童,她都曾抱着巨大的同情將他們書寫下來。因爲作品中對黑暗現實的描寫太過赤裸與深刻,當這樣一個活潑開朗的孔枝泳出現在中國讀者面前的時候,還是呈現出了一種文字之外的反差感。

2024年10月,孔枝泳第二次到訪北京,這一次她主要想和中國讀者聊的是她的另一本小說《遠海》。這是一個時間跨度長達四十年,橫跨了大洋的初戀故事。在這本涉及不少私人情感記憶的小說裡,孔枝泳放棄了那種直白、犀利的現實拷問,而是改用一種充滿詩意的語言,描述一對初戀情人在年老後的一次重逢。看起來,曾經寫盡世間疾苦的她,也想把屬於古典時代的“文字的芬芳”,展示給這個時代的讀者。

“油爐時代木材燃燒的氣息”

“西海是近乎淡綠色的翡翠。陽光亮閃閃地灑落在海面,看上去有幾分透明。空氣炎熱而潮溼,卻是游泳的好天氣,如果投入大海,水裡應該溫暖得就像山斑鳩的懷抱。”翻開《遠海》,會感到其中有一種古典的文學質感。書中那些細膩真摯的心理活動,文字之外無聲的留白,也在讀者心中不斷放大着這種感受。用孔枝泳的話說,這次,她在小說中想要呈現的文字,有一種“油爐時代木材燃燒的氣息”。

中文版《熔爐》 《遠海》。

文字風格的轉變,和寫作者心境的轉變有着重要的關聯。熟悉孔枝泳的人都知道,這些年,她這個土生土長的“首爾妞”,已經告別了繁忙的都市生活。她從繁華的大都市,搬到了韓國南部智異山附近的小山村,過起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在那裡,她掌管着數百平方米的田地,在院子裡種植玫瑰花,並學着在溫室裡培育捲心菜、羽衣甘藍,自己割草、剪樹枝。慢慢地,她擁有了一個全憑自己的力量塑造出的優美莊園,這樣的環境,讓一些到她家探訪的韓國媒體發出了讚歎。不過,在孔枝泳自己看來,她這個半路出家的“農民”做得並不得心應手。“嘗試了很多事,都失敗了。”孔枝泳對《中國新聞週刊》半開玩笑地說,就因爲自己嘗試手工活總是失敗,所以才決定回來寫作。

田園生活帶給孔枝泳的影響,還是清晰地留在了文字和創作中。剛到農村時,她就買了一個可以燃燒木材的“油爐”,面對着這件顯得有些古老的設備,她開始任自己的記憶和思緒流淌。她發現,鄉村的黃昏時分,黑暗似乎總是比城市更早降臨,在這樣清冷的環境之下,人容易感到孤獨,也容易陷入一些遙遠的回憶之中。於是,在2019年那個寒冷的冬天,關於《遠海》的記憶在她的大腦中生長,很快便有了輪廓。整整一個冬天,她緩慢地書寫着這個來自回憶深處的故事,也感受着自己內心的變化。有時,她“踱來踱去”,“一個字也寫不出來”,有時,她也會敏銳地察覺,自己的肉體可能比精神衰老得更快,感到有些力不從心。

但這一切,都是她陷入焦慮時的感受。事實上,遵循着多年寫作的“肌肉記憶”,孔枝泳僅僅花了三個月的時間,就完成了這篇小說。書中,年過六十的李美好和約翰這對初戀情侶分隔四十年後在美國重逢,二人在一天內的對話中拼湊過往的記憶,才明白,當初的分離不是因爲人性中的黑暗和背叛,只是因爲大歷史的推動和命運的陰差陽錯。書中那些純真而又遙遠的情感,彷彿也在描摹着作家本人歷盡滄桑的心境。

生長在大城市,卻對農村生活情有獨鍾,能夠書寫殘酷,也能捕捉個人的細微情感……這些都是孔枝泳身上的矛盾特質,也是她作品和人格的魅力所在。正如作家止庵在關於《遠海》的新書活動中對孔枝泳所作的評價那樣:“既能夠寫出《熔爐》,又能寫出《我們的幸福時光》《遠海》,這樣的作家一定有着強大的內在張力,能駕馭任何題材。該義憤的時候義憤,該沉澱的時候沉澱,她能把握到人與人之間很微妙的情感。”

“天不怕地不怕”

在過去,更多的時候,孔枝泳的文字所呈現的並不是《遠海》這樣的古典氣質。人們對她小說中的現實感和殘酷感更爲熟知,她的代表作《熔爐》正是這樣一部作品,這部出版於2009年的小說,詳細揭露了韓國光州一家殘疾兒童學校的管理者對學生長達多年的性侵,也揭露了這些殘害弱勢人羣的“惡人”是如何逃脫法律制裁的。

《熔爐》出版不久後,韓國著名影星孔劉就被其中的情節深深震撼。他聯繫孔枝泳,強烈要求將這部小說改編成電影。後來,由黃東赫執導,孔劉、鄭裕美主演的電影《熔爐》在2011年上映,立刻引發了激烈討論。當年10月,韓國國會通過了《性暴力犯罪處罰特別法部分修訂法律案》,大大提高了法律對性侵殘障人士、兒童的犯罪的懲罰力度。

從此,《熔爐》也成爲一部罕見地改變了法律和現實的小說。因爲這樣強大的現實影響力,也因爲其對人性黑暗毫不掩飾的揭露,多年來,它一直被東亞地區的讀者所關注,在書籍排行榜上佔據顯眼的位置,也一直在中國讀者的視線範圍之內,反覆被閱讀。“(原本以爲《熔爐》)講的是一個韓國式的壞現象,但我發現,中國讀者對這本書如此喜歡,它在中國受到了很多護佑,我那時就覺得非常感謝中國。”孔枝泳對《中國新聞週刊》說。

促使孔枝泳探尋“性侵殘疾兒童”問題的緣起,是她讀到的一篇新聞報道。那是在2006年,孔枝泳瞭解到了光州仁和特殊教育學校的性侵案件,報道中的一個細節讓她驚詫不已:這些自從2000年前後就開始加害殘障學生的校長、教工,在案件審理中只被判處了極輕微的刑罰,而且他們還得到緩刑的機會。這些人被從輕處罰的其中一個原因,就是有被害者家屬與嫌疑人達成了和解協議,而這個方式竟然是法律所默許的。最終,報道結尾的一句話,深深地刻在了孔枝泳的腦海中:“被告判處輕刑,並得以緩刑,(這句話)翻譯成手語的瞬間,法庭內充滿了聽障人士發出的驚呼聲。”

這讓孔枝泳突然產生了無力感。她下定決心前往光州採訪,雖然她也知道,當時案件已經三審結案,但還是不斷被責任心驅使,決定一探究竟。一開始,她間接地從記者、知情人等相關人士那裡瞭解到了案件的證據,但當她面對受到侵害的孩子們時,卻開始顧慮重重,不敢直接提問,害怕他們受到二次傷害。她只好帶着他們去吃美食,安撫他們受傷的心靈,意外的是,孩子們被她的真誠打動,願意向剛認識不久的她敞開心扉,向她講述了很多細節,並懇請她一定要把真相講出來。

花了兩年半時間,經歷了無數次的心理折磨和身體透支,孔枝泳寫出了這部帶着血淚的《熔爐》,於2008年在網絡上連載,當時就引發了人們的一番激烈討論。到了2011年,《熔爐》改編的同名電影引發熱潮之後,案件再度受到關注,一些“既得利益者”也開始找孔枝泳的麻煩,甚至把她強行帶走進行人身威脅。如今,回憶起這段經歷,孔枝泳反而顯得輕描淡寫,她甚至對這些往事開起了玩笑。“他們當然不是拿着刀過來的!都是一些有權力的上層人士。我還以爲他們可能會說一些漂亮話,顯得很帥氣那種,但實際上他們說的話很難聽,很糟糕。不過,最後我也就那麼回來了。”孔枝泳對《中國新聞週刊》說。

實際上,像孔枝泳這樣因爲干涉現實而惹上麻煩的作家,在傳統的韓國文壇並不少見。像剛剛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韓江,也有因爲作品得罪惡勢力而遭到某些威脅的傳聞。更誇張的是,韓國的一些保守勢力給韓江的寫作扣上了“歪曲歷史”的帽子。即便如此,這些作家也並不會感到十分焦慮,因爲他們還有來自讀者的支持。根據不完全統計,截止到《熔爐》電影問世的2011年,孔枝泳的作品在全球已經銷售了超過九百萬冊,這個數字可謂相當驚人了。

有這些讀者的默默支持,孔枝泳並不懼怕惡勢力的迫害。不過,她更在乎的是另一種惡意。比如那些僅僅因爲她是女性作家,就會遭遇的侮辱和攻擊。孔枝泳有過三次離婚的經歷,在韓國社會對離婚女性還有歧視的年代,她並不太願意提及自己的這些經歷,但在當時,就有人故意暴露她的隱私,以破壞她的聲譽。“像我這樣性格的女性,因爲天不怕地不怕,有些人就會看我不順眼。”孔枝泳說。當然,如今,她對自己的所有經歷早已變得更加坦然了。

自由的靈魂

很多韓國人評價,孔枝泳有一個“自由的靈魂”,受不得束縛。這個形容,能夠很好地形容她自由自在、獨來獨往的生活方式。如今孔枝泳的三個孩子早已經成年,她自己過得健康愉快,從未依靠孩子照料,和孩子之間也保持着適當的聯繫,並不過分疏離,也不會過分緊密。對於東亞父母常常頭疼的親子關係問題,她顯得十分瀟灑。“我是一個比較特別的母親,比起我母親那一輩,我們這個年代成長的母親會更加‘看得開’,而我這個人又特別看得開。”孔枝泳對《中國新聞週刊》說。

她對兒女輩的關懷,並不是那種時時刻刻的噓寒問暖,更像是一種精神上的鼓勵、支持。2015年,孔枝泳在韓國出版了一本散文集,名爲《親愛的女兒》,其中描寫了二十多個家常菜的製作方法,在柴米油鹽的瑣碎背後,寫下了對孩子們人生的細緻叮囑,以及她寶貴的人生經驗。不過,即便對美食有如此多的心得,孔枝泳依然不覺得自己是一個能夠兼顧家庭責任和寫作的作家。她說,兼顧家務對於一位女性寫作者而言,是一件很累的事。

聯想到孔枝泳的經歷,就能明白,她爲何總能保持這種自由、勇敢的處事態度。生於一個富庶知識分子家庭的她,從小就沒爲物質生活發過愁,在學業上也是一路順遂。無憂無慮的生活沒有助長她的驕縱,反而讓她對普通人的疾苦更加關心。1988年,25歲的孔枝泳登上文壇,出版了很多短篇小說之後,她開始撰寫一本半自傳體小說《奉順姐姐》,內容正是以一個富家小孩的視角,去探索一位貧苦女性的命運。出身不錯的她,文字中並沒有高高在上的審視,而是充滿了細膩和真誠的探究。這部小說,也成爲孔枝泳早年較爲暢銷的作品之一,奠定了她寫作的基調和視角。

雖然年輕時曾有過順遂的時光,成年之後的孔枝泳也經歷過不少至暗時刻。她有多次不幸的婚姻,曾面臨獨立賺錢撫養孩子的難題,也曾陷入抑鬱,人生反覆跌入低谷。不過,正是這些飽受挫折的經歷,使她與自己筆下的人物產生了強烈的共情,甚至徹底融爲了一體。2005年,孔枝泳的小說《我們的幸福時光》罕見地聚焦了韓國的死刑犯羣體的內心世界,廣受好評。對此,孔枝泳也曾經坦白地說,她關心弱勢人羣的出發點並非完全無私的,而是因爲她發現,爲比她更加不幸的人大聲疾呼,也可以成爲她治療自己內心傷痛的辦法。

中年之後,孔枝泳將更多的精力投入社會事務之中。寫《我們的幸福時光》時,她與死刑犯相處了數月的時間,至今,她還是堅持每年都要去看望死刑犯。《熔爐》事件之後,孔枝泳和出版社一起資助了光州那間殘疾學校裡受到侵害的孩子,孩子們後來開了一間小小的咖啡店,走上了平安的人生道路,她也會常常和他們一起去過聖誕節。因爲對這些弱勢羣體的真切關懷,她也真的逐漸治癒了自己的心靈。

這些身體力行的舉動,也讓人聯想起了《熔爐》中的女主角徐幼真,那個即使在自己的孩子生病時,也要幫助另一羣孩子爭取權益的單身母親。這個角色就像是孔枝泳自身的投射。而在小說中,由徐幼真所說出過一句被無數讀者記住的話:“我現在只是爲了不讓別人改變我而奮戰。”這句話也像是作家孔枝泳自己的宣言。而幸運的是,如今,奮鬥了半生的孔枝泳,終於可以在她喜愛的鄉間,安享這種“不被改變”的寧靜與自由了。

發於2024.11.11總第1163期《中國新聞週刊》雜誌

雜誌標題:《熔爐》 作者孔枝泳:爲了不讓別人改變我而奮戰

記者:仇廣宇

編輯:楊時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