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自行車,一支鏡頭,演奏出中軸線上的動人旋律
青史人間事——爲當代青年立傳塑像
十年間,一輛自行車、一支鏡頭,他跑遍了北京城大小衚衕,捕捉着那些文化記憶,講述着老北京的故事。他就是方喆,“鼓樓人藝”的創始人,一個對老北京文化充滿深厚情感的80後。
前不久,方喆用微電影講述北京中軸線的故事,頻頻在京城大衆文化節目中亮相,走紅網絡。
10月30日,什剎海的午後,水天一色,秋景如畫。北京青年報記者跟導演方喆聊起他微電影裡濃縮的故事,《中軸線上的非遺傳承人》《中軸線上的愛情》《中軸線上的老字號》等作品,方喆用微電影的方式徐徐道來,別有一番悠長綿延的韻味。
把鏡頭對準中軸線是自然而然的事,大家都說挺親切
8月的一天,方喆正在社區爲大家講述不一樣的中軸線文化故事,突然看見手機上有好幾個朋友給他發微信,發現大家發給他的幾乎是同一個截圖,細看才知道在印度新德里召開的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第46屆遺產大會現場,播放了他參與演出的紀錄片《京之軸》。
這消息讓他激動不已,也特別懷念拍攝的那段經歷,“能和北京中軸線申遺成功的歷史時刻同框,受寵若驚,也特別自豪!當時就覺得傳承中軸文化,傳播北京魅力時有了一種使命感。”
方喆是個老北京,正差兒是一名音樂老師。十年前方喆無意間看了一部由馮遠征主演的短片《百花深處》,片子雖然僅有10分鐘,卻讓他大爲觸動,尤其裡面的臺詞雖都是老百姓的對白,喚起他對保護衚衕文化的思考。方喆萌生了自己拍一個短片的強烈想法。
他和當時的外國同事,兩個小夥子一拍即合,到北海公園拍了第一部短片《北京小夥“噴”法國人》,方喆在片子裡扮演一個文物販子,用反諷的方式揭示社會現象。
那部短片放到網上引起了許多人的關注。從此,方喆一發不可收,自己寫劇本,當編劇、導演、攝像,拍微電影成了他生活中一件重要的事情。
起初怎麼想到把鏡頭對準中軸線拍攝微電影的?方喆直言,他拍中軸線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我打小在鼓樓長大,我們院的鄰居有七八家。放學回來大人還沒下班,街坊王奶奶會叫幾個孩子到家裡去寫作業,還給各式各樣好吃的、好玩的。寫完就跟院裡的發小兒一起玩彈球、踢足球。一開始拍片子自然想到的就是身邊熟悉的人和事。”
方喆的中軸線系列作品中,有一部爆款微電影《傳承·金馬派風箏·呂陽》,是80後非遺傳承人呂陽講述老少三代金馬派風箏傳承人的故事,京腔京韻,娓娓道來,一經發布,備受關注。
怎麼發掘到這個故事?方喆坦言,呂陽是他的發小兒,而且他一直很欽佩呂陽的父親呂鐵智先生全身心投入傳承金馬派風箏的爲人做事,於是商量着要拍個短片記錄金馬派風箏傳承的由來始末。
別看是跟發小兒合作,方喆說拍這個短片的經歷卻是跟演員磨合最多的一部。因爲故事的主、副線有點複雜,要講清楚金家、馬家兩代老先生的故事,一些老宅子的位置、老圖譜,都要找老人們拿主意,“比如拍燈籠庫衚衕那段,在片子裡就一分多鐘的時長,但是拍了好幾遍,我記得那天巨曬,要講清楚清代造辦處與金先生家的淵源,就得一遍遍地過;後來又去鼓樓周邊的衚衕裡拍馬晉先生與金馬派風箏的淵源,我們也是討論來討論去拍了好幾遍,包括後來怎麼拍放風箏、鴿哨,都琢磨了好久。”
這個片子出來之後,有很多人關注,讓方喆特別開心的是,大家都說裡面的京調京味挺親切的。這個片子後來還觸發了一場聊京味話題的小熱度,讓方喆收穫了意外驚喜。他記憶猶新,有一天和北京科教頻道的李小芳導演到呂陽家裡聊天,其間正好說起做一期中軸線的節目,大家就聊出一個新主意:讓呂陽以鐘鼓樓爲原型,做一個建築主題的風箏。
呂陽幾番努力嘗試,花了半年時間用三維空間的手法設計製作出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鐘鼓樓風箏,十分驚豔。這件事吸引了很多媒體前來採訪報道金馬派風箏。
街坊鄰居全都來免費給他當演員,最小的5歲,最大的70多歲
方喆拍片都是在四九城裡取景,同學、街坊、學生、居委會大姐都是他的演員,最小的5歲,最大的70多歲,他們絕大多數是住在什剎海地區的老北京人。令方喆特別感慨的是,雖然大家都不是專業演員,但在一起拍攝的氛圍特別好。鼓樓社區裡的熱心老大姐,喜歡逗大家樂的00後搞笑開心果……只要有事,一招呼就都來。
有時候上誰家取個景,對方會提前好幾天就把房子歸置出來;有時候演員臺詞背得不好,兩三遍不行會主動說“再試試,再來一遍”。
方喆從小喜歡看人藝的戲,有了相對固定的演員,他很鄭重地給自己的拍攝團隊起名叫“鼓樓人藝”,他內心最希望的是自己也能用匠心演繹北京文化,拍出濃郁的京味戲。
在方喆看來,北京方言就是北京文化的一部分,特別逗,還有哲理。作爲年輕人,他深知傳承文化不能生硬地掐着人脖子往下灌,“什麼方法好?北京方言就在生活裡面。”於是,方喆寫劇本一向注重採用簡短的對話形式,還會把有意思的詞、歇後語都編成段子,放到對話裡。“王致和的臭豆腐——聞着臭吃着香”“皇城角兒上看牆——多饒一面兒”,這些小時候跟街坊們學的俏皮話都被他寫進劇本里。
方喆深有感觸,拍小孩的戲最操心。還是七八年前有一次他帶着自己兩歲的娃去客串一把,“想着是放那兒玩就行了,可他太小了,一會兒怕他給人家的書撕了,一會兒怕他磕着碰着。”後來,院裡的00後成了他的臺柱子,三個孩子表演得鬆弛自然,不用費那麼大心了。直到現在,幾個優秀的娃時不時還回來看望他。
方喆建了個微信羣,起名叫“鼓樓人藝的臺柱子”,每次拍攝,會在羣裡通知大家時間地點,有什麼高興的事他會分享給大家,逢年過節發幾個紅包大家搶着樂呵樂呵。一個戲要是拍得不是太滿意,會約大夥再重新拍。在他心裡,這些熱心出演的北京人,都是他的“角兒”,都挺棒。拍攝都是利用大家的休息時間,所以一個十來分鐘的微電影,有時候爲了湊時間,能拍大半年。
方喆拍攝時間最久的一部戲是《白紙坊挎鼓》,幾乎三年才剪出來。片子講述的是京城白紙坊挎鼓第四代傳承人李雙義老先生敲響斷檔近50年的神膽,震醒記憶裡的京味民俗的故事。方喆想充分展現民間藝人的精氣神,光是等挎鼓隊伍行進表演他就等了半年多,有人勸他說找點錄像合成,差不多就行了,方喆不同意,“做什麼事都得踏踏實實的,老爺子恢復500年的挎鼓特別不容易,我拍攝更要力求真實。”
“這個短片,先後約李雙義老爺子去了白紙坊、右安門、北海、娘娘廟等四五個地方拍攝,大鼓挎起來特別沉,李老爺子沒的說,對挎鼓真是情有獨鍾,隨叫隨到。”方喆坦言,雖然拍攝沒有資金支持,沒有演出費,大家也沒什麼意見,因爲大家知道我做的就是這一件事——傳播北京的文化。
有時候拍攝趕上中午,方喆就自己掏腰包請大夥簡單吃個飯,演員們一起聊聊戲的事、自己的事,也挺開心。一年又一年,方喆樂呵呵地堅持着。他堅信,只要作品能反映老百姓的真實生活,就會受到人們的喜愛和關注。
“南城瘦腿子,北城黑鍋底”的故事,知道的人不多了
父母年歲大了,孩子還小,家裡事多,拍攝又太牽扯時間精力,方喆一度也有猶豫迷茫。
有一次跟朋友喝酒,發小兒的一句話讓他重新“燃”了起來。“人一輩子只幹一件自己喜歡的事不容易,這事值得鼓掌。你要是不接着拍,很多傳承了一百多年的東西可能就斷了。”方喆說,“我就想,如果我要是不再去拍的話,以前老北京的手藝可能真的就會消失在北京這座城市了。”
近兩年,短視頻平臺爆發,方喆很少糾結於流量的起伏,他特別釋然,“我拍的是北京文化的東西,文化是需要沉澱的,到最後什麼能留下來?那必須是文化的東西。只要你是對的,市場終究也會接受。”他自信滿滿,“我知道我的根兒就在這兒,拍出來東西不丟根基,才能走得更遠。”
回頭看,方喆覺得這麼多年最大的收穫是讓身邊的人通過拍攝找到了參與的樂趣。有的孩子開始愛看關於老北京的課外書,有的年輕演員通過拍攝找到了女朋友,他自己也在拍攝的過程中豐富和提高了自己。
值得一提的是,方喆的微電影作品中,還常常出現外國小夥的身影。他們或是主角,或是配角,用一口流利的北京方言演繹着衚衕裡的故事。這種跨文化的呈現方式,不僅讓觀衆有了新鮮感,也更好地促進了東西方的文化交流。
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近兩年,越來越多的平臺向方喆投來橄欖枝,除了微電影導演的身份外,方喆還成爲北京閱讀季的主講人、西城區文化和旅遊局宣講員。他通過自己的作品和宣講活動,向更多人傳遞了老北京的文化魅力。不論去展演,還是當主講人,方喆都盡心盡力,到哪兒都騎着他那輛自行車,早早到場,和居民朋友傾心交流,特別接地氣。
通過他的鏡頭和作品,越來越多的人開始關注並熱愛上了北京文化。很多小朋友都愛問他,北京話的兒化音什麼時候可以加?每當這時,方喆都會笑呵呵地告訴他們,北京話的兒化音不像學數學,有公式可以運用,它其實是一種約定俗成的語言傳承。
他喜歡給孩子們講一個發生在身邊的小故事,“小時候住大雜院,西邊院住着一個南方人,有一天他買菜回來,院裡的大爺特別熱情地問他,小夥子,這麼晚買什麼去了?小夥子回答說,我去買白麪兒去了。大爺一聽就急了,說,你年紀輕輕的幹嗎不學好呢!之後馬上去給派出所打電話。片警過來一瞭解情況,大家才知道這是一場誤會,所以兒化音還真是不能亂加。”
提及對老北京文化的熱愛與傳承,方喆感嘆,對他影響最大的是身邊那些堅守傳統文化的老人。比如今年70多歲的呂鐵智老先生是金馬派風箏的第三代傳承人,對金馬派傳承譜系如數家珍:清末民初,著名風箏藝人金福忠與近代工筆花鳥畫名家馬晉創立了“金馬派”風箏,成爲北京風箏的代表。京城老百姓都知道一句話,“南城瘦腿子,北城黑鍋底”,“南城瘦腿子”指的是南城哈記做的瘦沙燕風箏,“北城黑鍋底”,就是指金家的胖沙燕風箏。“呂老師特別儒雅隨和,一直守護着幾代人的傳承技藝,他有一肚子過去老北京的民俗典故,這些東西要是再沒人說,沒人學,沒人幹,那以後就更沒人知道了。”
和越來越多的年輕人產生文化鏈接
如何讓更多的年輕人瞭解並感受北京中軸線文化,方喆深深體會到,講故事是一個好辦法。
他喜歡這樣講述自己心中的中軸線:“我是學音樂的,如果把北京城看作一張樂譜,北京中軸線是最能代表北京文化的一條主旋律。比如在什剎海後門橋一帶居住的人,可能把鐘鼓樓當作調式的主音,那麼居住在南城的朋友可能就把永定門或者正陽門當作調式的主音。居住在不同地方的北京人,從南到北,都能從中軸線上找到自己的主音,彈奏出不同的優美旋律。”
“宣講中軸線文化,我還是有點貢獻的吧。”方喆一臉自豪地說。2019年,他成爲中國書店燕翅樓店“微電影裡的老北京文化”系列活動的主講人,一部接一部展演、講述“鼓樓人藝”的作品,自此和中國書店結下深厚的友誼。
近幾年,北京中軸線文化大熱,方喆一口氣籌劃了“故宮的氣質”“中軸線上的風箏”“中軸線上的老字號”等系列微電影參與展演、直播,分享文化故事,受到觀衆的歡迎。首都志願者郭麗說她就是從“中軸線的故事”開始關注方喆,每次都從西二旗專程進城參加活動分享。來自石景山的張暉說,“感覺方喆這個小夥子特別親近、幽默,熱愛生活,通過這些短片,我也更加喜歡北京這座城市了。”
別看方喆年紀不大,舉手投足間卻帶着老北京人特有的“老派”。每次在中國書店燕翅樓店做活動分享,開場、結束,他都會施以拱手禮,再給大夥深鞠一躬,超過了九十度。現場響起的掌聲,也包含着老街坊對晚輩兒懂禮數、知感恩的讚許。
方喆覺得自己打小在衚衕裡出生長大,住着老房子,伴着老街坊,遵循着老習俗,那是用文化民俗浸泡出來的“範兒”,那樣泡大的身體里長出什麼,也都會帶着那個味兒。
或許因爲這份平和、親近,方喆的粉絲也越來越多。有個70多歲的老爺子,看了微電影后從通州坐車到鼓樓大街找方喆,專爲了傾訴對老北京話的念想兒。
這兩年,方喆拍攝的“中軸線上的非遺傳承人”系列微電影,在B站、小紅書等平臺上受到越來越多年輕人的關注。不少人發私信給他,表示熱愛演戲這個行當,想演個龍套。還有不少大學生請方喆幫忙聯繫他拍攝的非遺傳承人,想給這些非遺傳承人拍攝紀錄片,讓老手藝得到更久的傳承、發展。還有剛畢業參加工作的小學教師聯繫方喆,想請他去給小朋友們講課。
前不久,中央音樂學院的一位女大學生看到《白紙坊挎鼓》短片後找到方喆,說她看了非常感動,想去拜訪白紙坊挎鼓非遺傳承人,希望能有機會運用自己所學的作曲專業,去整理、發掘出更多的鼓譜,讓白紙坊挎鼓走得更遠。
這些美好的緣分讓方喆收穫了別樣的成就感。他直言除了不遺餘力地幫助有需求的大學生,也感到肩頭的擔子和責任更重了。
平時除了拍攝,方喆的一項重要工作就是到各種舞臺上去展演微電影作品、講述北京文化。這其中,他覺得“進校園”的傳播方式特別有收穫。“很多小學生都愛問關於四合院的各種問題,比如門墩、影壁,有的時候我就會發現他們聽來的不對,會給他們講個究竟。而有一些我都沒聽說過的,就會去請教老先生。我覺得有了這樣的記憶,可能就有一粒對北京文化感興趣的種子落在了小朋友的心田。”方喆感嘆地說。
文/本報記者李喆供圖/方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