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漫步
圖/徐至宏
說起歲月,我已過了所謂年輕浪漫的年紀,但河面上的一陣飄雨是一種浪漫,輕輕搖晃在枝頭上的葉片也是一種浪漫,一隻鷺鷥踮起腳尖展翅欲飛的姿勢也是一種浪漫,就連堤岸忽然安靜下來的空寂也是一種浪漫。淡水河右岸,迎來了白露,秋分也就不遠了,但是詭譎的天候依然悶熱多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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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我帶傘下樓時,雨水剛剛爲通往河邊所有的街道刷洗乾淨,但雨勢未歇,繼續製造想像中潮溼的悶氣,也製造了不振的逛街買氣,路邊小小的咖啡店騎樓空蕩蕩桌椅上留下被雨勢潑溼的落寞,狹窄街道兩旁擁擠擺放的南北雜貨和老闆都在打盹。我無法判斷帶傘是否多餘,但一個人漫步,雨中撐傘,想來不浪漫也有點自我放逐,所以隨意的走走,心也就可能跟着閒適起來。然則要全心無罣礙地在老成持重後悠閒生活,那也是大不易的事,種種現實的牽掛總是如影隨形,俗世煩惱也揮之不去。那麼,一個人的漫步有時也就不得不帶着一點點目的,一點點不可測的探索。
持續的不大雨勢,註定阻礙了原本假日到此一遊的單車客,還有蜻蜓點水般的觀光客,所以河邊除了坐在涼亭下少數無奈避雨的單車客,幾乎沒人是來漫步的。下雨天,除了把浪漫帶在身上,否則在榕樹林裡喝一杯廉價的茶留客的浪漫,若干急於表現剪紙般秋色掛在雨中招搖茄苳樹葉的浪漫,一個寫着可通往淡水老街觀光船足供美好想像的浪漫,三兩優雅飛掠低空冒雨索食雨燕姿態的浪漫,這些都可能僅是浮光掠影罷了。
我讓自己保持最安穩的平靜,沿着淡水河右岸的河岸步道漫步,撐起的傘給我在觀察的行動上造成小小的困擾,但對周遭的觀察一直是我多年來養成的思索習慣,我周圍此時除了雨聲細細落在步道和草葉上的聲音之外,整個河邊和堤岸附近幾乎是難得清靜的,如果閉上眼,也能清楚判斷風是如何移動的。雨繼續下着,遠遠河對岸的河灘上在雨霧中出現幾隻小羣流浪狗的蹤影,牠們似乎有計劃的驅趕岸邊的鷺鷥,也有搶食的弔詭行爲,據說這情況已出現許久,這是否也意味這一羣窮兇惡極的流浪狗在缺乏食物時會改變飲食習慣,並急切地企圖在河攤地上劃地爲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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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潮了,裸露出來的河灘地堆積着更多黃色爛泥,河面不時飄流過樹枝垃圾,調皮的白尾八哥還禁不住嬉戲,飛掠上去還七嘴八舌免費搭一程便車;河水經過颱風的攪動,污濁不堪,如果不是因爲飢餓,那一小羣小鷺鷥不會在一處淺灘上大動干戈,較大的揮動着翅膀且快步前進,用自己的尖嘴發出低沉叫聲作勢攻擊威脅,對方立刻可見勢躲避,但去了又回,只爲了佔據牠們自認爲最佳索食的地點,找到較多可能的食物;但如此的劍拔弩張,你來我往,也讓我見識到小鷺鷥這小型水鳥儘管平時踱步悠閒,一副擡頭挺胸的謙謙君子風度,但在必要時,也會虛張聲勢,表現出毫不讓步的堅持。
我繼續一個人緩緩往前走,雨勢並沒停歇的跡象,所以原本避雨的單車客似乎也無法再枯等下去了,他們只能紛紛冒雨返程,在猶是泥濘的單車專用道上留下清晰深刻輪轍,這些印記會在天晴後也在小道上留下堅實專用章,然後再經過各種足跡的踐踏而消逝無蹤。然則,看似成羣的招潮蟹卻現蹤了,原因讓我好奇,不過一條碩大體長蚯蚓的現身卻在草叢中被兩隻八哥盯上了,對難以討食的連日陰雨來說,蚯蚓的現身畢竟是一頓大大美好的難得午餐,因此在一陣明搶暗奪的競爭下,其中一隻乾脆叼起整條蚯蚓飛到河岸步道上試圖獨自享用,但牠們發現我不經意得靠近後,那隻八哥則慌張地丟下到嘴的美食,不甘心地飛上附近一棵小小茄苳樹上,而另一隻只能無奈飛離現場;我裝出若無其事地輕輕走過步道,遠遠停下腳步,在雨中觀察牠的舉動,因爲我判斷牠還會趁機回到步道上不放棄那頓難得的蚯蚓大餐。雨點打在茄苳樹寬闊的葉片上,茄苳樹的所有葉片仿若翅膀一樣微微振翅欲飛,那隻饞嘴的八哥還是禁不住誘惑,果然一躍從樹上下來了,站在不動的蚯蚓旁,牠擡頭東張西望觀察四周的動靜,看我站得遠遠的也對牠不構成任何威脅,才放鬆警戒頻頻低頭享用起牠的午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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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午後,真的是享用午飯或午後甜點的時光?對河裡的某些魚來說,或許是吧。我沿着河邊步道獨自一人漫步,細小野花還是堅持在雨中開放,這不禁讓我多看它們一眼,它們一路點綴迤邐穿過橋底,可躲雨的橋墩下有人站在泥灘邊緣揮竿釣魚,我猜測濁黃河水下的魚也會因小小的午後甜點餌料誘惑,而在混濁的河中上鉤吧。我暫時收起傘停下步履,好奇的望着他們甩竿收線的背影,川流不息的黃澄澄河水並不能保證水下的魚有更好的掩護,在不斷拋下魚餌的勾引迷惑下,雨天的午後也許正是適宜品嚐甜點的好時光吧,所以我見到他們頻頻收竿,將脫離水面翻起魚肚白的魚收入曩中。假使那羣小鷺鷥得知這些釣客如此大顯身手,牠們大概也會轉移陣地不會放過這橋墩下的討食好地點吧。
也有人在橋墩下的水泥座椅上睡着了,那裡,對街友來說是遮風避雨,和做個好夢的最佳場所。附近的橋墩被噴上了大大的塗鴉,但爲何這類的塗鴉總與街友在一起出現,在那裡像異數一樣,引起路人的注意。這濱河公園裡,多數是人工種植的花樹,就連泥灘的蘆葦羣也應該是;所有的單車專用道與步道都是人工構造,即便是兩旁的草皮也是;附近的籃球場與網球場和操場的跑道更是人工所爲,還有這些被噴上的大大塗鴉更是。我們似乎在不斷改變這城市的面貌,花大力氣把它變得更自然一些,但卻好像又更人工化了。至少,水泥步道延伸到了橋墩底下,也未能改變街友的命運。如果我們能想像過去歷史上的河岸與碼頭,是如何的繁華與自然,我們還願意去改變它嗎?
我走得夠遠了,也走累了,想坐下來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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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我想起2001年,初次以過河卒子的單身抵達北京闖蕩的日子。很悶熱,五月,王府井,我最先落腳的地方,入夜前開完簡單的會議,有人陪着我走了一圈。那是一個繁華,比肩接踵的街道,在那一刻裡,我宛如陷入不可預知的炫麗光暈中,但沒留下過多深刻的印象。後來,不知爲何緣故,有一回我只身又走入王府井,大概是爲了再一次再看看它,我一個人漫步,期望在我印象中的北京外對王府井有特別的感覺。
風,因爲沒有霧霾沒有沙塵暴,顯得有點清新,也輕輕掀動我的衣角,那是一個晴天的假日,外來的觀光客還不足夠充斥在步行街道,有些店面尚未開店營業,所以有點冷清,我在漫步中暗暗觀察所有行人,這些被號稱集合北京最繁華最名牌的王府井到底有多麼吸引行人,或觀光客?寬闊的步行街道很快聚集了更多的人羣,風中也開始充斥着一些味道,有人或站或坐啃咬着烤腸或包子,我判斷他們是一羣被北京人稱爲外地人的觀光客,只是跟着旅行團觀光,而沒足夠的錢在王府井購物,因此他們只能兩手空空在步行街道上無聊地觀光;另一羣是老外,他們也多數是兩手空空,卻是休閒短褲與POLO衫、雙肩包打扮,不然就是運動裝加運動鞋,好像隨時都會出現在其他觀光地點似的;再有就是穿着入時的一些中年或年輕男女,手上會勾着或大或小的品牌購物紙袋,與周遭名牌商店很襯托地悠閒逛街,所以有一些眼光會羨慕地投注到他們身上,我猜想,風也會驕傲地吹送在他們身上吧。
陽光斜斜照在街道的一邊,兩排樹很整齊地分列街道兩側,市囂的汽車聲是進不了這步行街道的,但人羣很快涌進,我懷疑這王府井最熱鬧商店街長達數百公尺的步行街道兩旁,除了吃喝與百貨,除了看人,已是難尋昔日王公貴戚的府宅了。較新的高樓一字排開,即便某些高樓頂層僅僅出現仿古老建築的飛檐斗拱一角,在我擡臉的仰望中,那種新舊強制結合的怪象一點也不討好地隱藏在不起眼的高處。新建築意味着現代與摩登,是北京的象徵共識,但北京城的「城」的感覺只能到各處依稀尚存的小衚衕觀光了。
我有意放緩步伐,那一年,在王府井的街上有人湊過來用標準的北京腔說了一句:「你一定是臺灣來的吧。」我驚訝地審視一下自己,我僅僅是穿了件白色亞麻休閒長衫加上背心罷了,就因爲這樣的穿扮就泄漏了我的臺灣身分?那一年,我在北京也變得更加謹慎。那一年,王府井商店街的天空比今日還亮麗清潔,風也更貼心一些,但不知爲何當我步入每家商店百貨,都有渴望儘快離開的衝動,我說不出原因,也許我當時不是有心購物,而只是一個過客。
最後,王府井給我這曾經待在北京十幾年的過客,至今也只有留下簡單且模糊的印象,甚至連一張相關觀光照片也沒有。沒有激情,沒有浪漫,就如同走過臺北的信義商圈一樣,繁華好像過眼雲煙,我僅是路過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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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得夠遠了,也走累了,想坐下來歇息。
碼頭的售票亭已關,幾條觀光遊艇在退潮的河水岸邊乏力地搖晃,其中一條駛出碼頭在河面上繞一圈又不知何故回到岸邊,只留下涌起的波浪驚起若干夜鷺的思索興致,牠們縮起腳低頭如不動苦行僧對着混濁河面不知在想什麼,但這突如其來的拍岸波浪,卻顯然打斷牠們的思維。在黃昏跑到我面前之前,我開始往回程走,雨勢繼續,它驅逐了原本留在岸邊多數的鳥聲,也讓人望而卻步,所以這狹長的沿岸公園也自我放假,一切都歸於寂靜。只有我一個人在漫步,撐着陰霾的傘,城市的繁華顯然已越來越不適合等待沉靜心情的人了,這城市邊緣唯有的河濱公園是我閒來漫步的後花園。
我在碼頭邊的榕樹下坐下來,面對着大河,不確定如果等下去是否會雨停。這附近散佈着大榕樹,爲什麼在河邊這樣鬆軟潮溼的土地上種如此多榕樹,可能因爲有較多的廟宇,這在過去會形成熱鬧的露天集市,神祇大抵也喜歡熱鬧,因此香火更旺,而大河會帶來更多的船與人潮,但如今還有什麼能將熱鬧留下來?即便是最顯熱鬧的那僻靜廟宇,不時會有卡拉OK的餘興,也販賣廉價的咖啡,廟前榕樹綠蔭如蓋,也只多幾張躺椅,望着夕陽餘暉沉默以對。這些大榕樹也活得過久,久到可能見證過過去的熱鬧歲月,但如今我坐在河邊的榕樹下,只見到河水悠悠流去,已近黃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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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起身,一隻白頭翁在遠遠的榕樹林子裡婉轉啼鳴,我見不到牠,但憑我過去曾深入認識陸鳥的經驗,雖然已較少重點着墨在自然生態的鳥類觀察上許久了,但我還是很快能判斷出牠毫不猶豫高亢又帶着變化的叫聲,而且我相信附近也有牠親密的同伴。或許雨勢很快也會歇息了,風在附近駐留,我撐起傘走上拱橋,橋下幾隻小鷺仰首盯着我警戒,因爲我可能無意中侵入牠們的領地了。我快速下橋,躲到一旁靜靜觀察牠們一舉一動。吹過河面的風,也微微掀起牠們的纖細羽毛,然後一腳深一腳淺的仔細踩在爛泥裡,看看我的位置,再繼續牠們一路的沿岸巡視。這種天候,對這些辛勤的小鷺來說,收穫應該是值得的。
飛機的身影遠遠掠過這城市的邊緣,接着緩緩在預定的機場降落,我在想,離開北京回臺也快經年了,聽說王府井再亮麗的光暈擋不住霧霾入侵,如果需要漫步就更需要一個好口罩,我的喉嚨痛越來越嚴重而無法承受,且加上未來的工作也還在不可測的霧霾中,所以就決然趁機回到臺北。但每次在河邊看着飛機橫越而過,就想起過去流浪的日子,但流浪就這樣結束了嗎,誰知道呢?自從少小離家後,就從沒想過流浪會有終結,就如同這欲停還落的雨勢,我撐着傘還是抵擋不住雨勢那飄忽不定的揮灑。
因此,一個人的漫步也許是一點也不浪漫的。不浪漫的,還有混濁不堪的退潮河水,還有那偶爾來自卡拉OK的不搭調歌聲,還有缺少夕陽餘暉的陰霾黃昏,但無論如何我還是喜歡一個人的漫步,或許下回可以雙手插在褲子口袋裡悠哉漫步,也或許可以兩人攜手漫步,找尋多一點的浪漫。
我走得夠遠了,也走累了,想走回家歇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