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兒時餐桌
多想再一次回到兒時餐桌，聞那一桌充滿歲月光華，一桌與幸福共舞的老味道。（蘭薰提供）
回憶童年總想起父母的寬容溫暖，和滿滿的溫馨親情。（蘭薰提供）
幼年時光，家裡有一個圓形的木頭餐桌。老老的，樸實無華的，上頭，一些經年未擦拭乾淨的油漬，貫穿歲月，似乎還飄點回蕩不去的飯菜香。我常常想起那張小時的餐桌，幼年冬天溫暖的用餐時光。
冬天晚餐時刻，父親有時興起，會在桌邊用上一把紅白印花的小酒壺，熱上一盅白酒。一家人，一邊吃飯、一邊溫酒。
那時，南臺灣的冬天，常常張口說話還冒股白煙。
飯桌上，熱呼呼的飯菜香，伴着逐漸升溫白煙嫋嫋的白酒香；說話的，飯菜的，酒香的，一桌子，煙霧繚繞，鬧熱騰騰。
都說，好漢不提當年勇。父親真正喜歡提早年年輕事情，正是青壯時期，約末四十歲上下；那時，孩子們年紀還小，當父親的，談興旺盛。總想讓孩子多知道一些。
那時，兄妹三人，約莫十歲上下，身爲老大的哥哥，總喜歡把筷子當飛機，把餐盤當停機坪，筷子在幾個餐盤之間盤旋，最後擇定一盤最愛的菜，「咻──」一聲降落，旋之又起。
六零年代，孩童之間正流行一段順口溜：「美國美國橡皮筋，英國英國大老鷹」，這是什麼意思，我到現在都沒搞懂。
只知道美援時代，南臺灣街上偶有美國大兵放假出行，臺南航空站頭頂天空時有飛機掠過，總引來孩子們一陣譁然，指指點點和跟跑。那時，一件背後有隻帥氣老鷹的飛行夾克，是小男孩最羨慕的時髦裝束。哥哥顯然開心地利用用餐時間，進行屬於他的模擬演練。
關於把筷子當飛機，菜餚當停機坪這事，父母總笑着斥喝，說：「壞習慣！小心妹妹跟着學。」但看起來，父母親並不真的生氣和介意。
十歲哥哥尚且頑皮，我和姐姐，則處在另一種奇妙的姊妹階段。
姊妹倆相差兩歲，還會爲餐桌挑哪個位置坐，剛纔寫作業時，誰搶了誰橡皮擦，或其他姊妹間雞毛蒜皮的小事兒拌嘴。
「姊妹仔」不打不相識，小時拌嘴、吵架都來真的。長大成熟後，姊妹倆互相瞭解愈深，愈相處，愈見溫度情深，也是千真萬確。
那時，約莫五、六歲的我，餐桌邊，還熱衷於一種神奇的孩童遊戲。
小女生不肯安分的坐在圓圓木頭凳上。一下子，不是翹起圓木凳的前腳或後腳，就是左邊搖搖，右邊晃晃。
小女孩的腦袋瓜兒，不知道究竟是怎麼想的。可能是看不慣凳子四隻腳，爲啥總是四平八穩的，沒意思。總想自己試試，「究竟是前兩隻腳比較穩，還是後兩隻腳比較穩？」
想是個頭還小，腳還搆不着地的緣故吧？這處在奇異狀況中，小女孩想出的點子游戲，往往帶來慘不忍睹的結果。
常常是，凳子還沒坐熱，人就「噗通」、「噗通」接連兩聲，連人、帶凳、帶碗地跌下凳子，順帶摔破一隻白花花的大同瓷碗。
切切實實的「人仰、馬翻、碗也翻」。
跌翻了的凳子，還差點撞上現下人家廚房早已不復見，擺放牆邊角落的老式「菜櫥」。
木頭框，層層格格的老櫃子，鑲着層層綠色網紗，有種樸實安靜，不脫生活現實的美。是電冰箱等電器物品還不普及的年代，尋常人家用來暫時存放尚未吃完菜餚的傢俬。老櫥老櫃老風味，老儲物法，也算是舊時人家經典傢俱之一。
記憶裡，漸次淡去的牆邊綠紗櫃，不只阻擋了蒼蠅蚊蟲聞香亂菜，還阻擋了小女孩一頭撞上廚房水泥牆，也算老物之妙用。
後來，我在民初漫畫家豐子愷的畫冊上，見過一幅畫。豐子愷細筆描繪一小女孩與凳子之間的童趣漫畫。女孩蹲着，歪着頭，不知爲何，對着圓木凳子下方細細張望，似乎正有一列螞蟻排隊經過。女孩併爲凳子四隻腳，穿上四雙不同顏色的襪子。我笑，男孩玩飛機，女孩玩凳子，這回，真真遇到知音了。
童年的晚餐景況，長大回想，真是熱鬧非凡，趣味橫生。洋溢的是一份童稚天真，一分父母的寬容溫暖，和滿溢的溫馨親情。
回想該是那天，父親剛好放假，母親特地燒了桌好菜，父親不需如慣常時刻，用完晚餐，即匆匆出門到報社上班。
微醺、飯飽之際，話匣子一開，便天南地北，說起故事、話當年。
「你爺爺的額頭好光亮，冬天天冷時也會冒白煙」，父親好奇摸過爺爺的頭，想知道那裡爲什麼會冒煙。
「小時候躲日本鬼子，爺爺公務忙，只能跟着叔叔四處跑，四處躲」。
父親一次爲了躲日本鬼子，一個小少年藏身一座古廟，還發起燒打擺子，就窩在廟龕桌底下，難受熬了整個晚上……。
父親從幼年的福州家居，南方會不會下雪，爺爺奶奶身家，一路說到抗戰和剿匪。
直到飯菜見底，酒酣耳熱，父親談興也在熱頭。這時，他會摻雜幾句太爺爺幼年教他的四川劃酒令，爸爸教我們，用單手拿着雙筷，兩人四筷相互碰撞 ，一邊兒，念出一大串嘰哩呱啦，拗口難懂的四川話兒。
父親其實成長在福州，幼年時從沒去過四川，四川劃酒令，該是太爺爺輩的家鄉記憶了，和我的距離不算近，也不遙遠，我知道，那是我祖先的家鄉。儘管那劃酒令，我一句也沒學會。
兄妹年幼，尚不懂得父親的顛沛辛苦。只覺得爸爸真會說故事，說的故事真精彩、真吸引人，有時好驚險哪！
多想再一次回到兒時，再聽一次父親親自訴說童年故事。
多想再一次回到兒時餐桌，聞那一桌老老誘人的飯菜香，聞那一桌充滿歲月光華，一桌與幸福共舞的老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