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孩子》導演殷若昕:他們只有被看見,世界纔會更加美好
“社會困境兒童”是個略帶悲情色彩的概念,它指涉了一批身陷殘疾、貧困、遺棄等困境的兒童。他們年紀尚輕,但已經要面對諸多成年人都難以應對的艱苦。他們身處於一個城市邊緣的暗處,大多數情況下大部分人是注意不到這羣需要被關懷的弱勢羣體。幸運的是,近期一部現實題材電影《野孩子》,把鏡頭對準了他們。
本片取材於2019年《今日說法》報道過一期“流浪兄弟”的真實故事。這則報道提到了一對沒有血緣關係的兄弟,分別是21歲的馬亮和8歲的軒軒,兩人小時候都曾被母親拋棄,後來又見證了父母組建新家庭,相同的身世讓他們抱團取暖。兩人雖然沒有血緣關係,但在流浪的過程中相互依靠,形成了一種特殊的“家庭”關係。馬亮用他偷來的錢養活軒軒,儘管生活艱難,但他堅持不讓軒軒盜竊,希望軒軒能夠有一個更好的未來。這期節目播出後,兩人的故事感到了很多網友。這個極具戲劇性的故事,也再次讓“社會困境兒童”的問題推向公衆。
曾經執導過《我的姐姐》的導演殷若昕決定以此爲藍本,再次拍攝現實題材,試圖讓更多人留意到這個羣體。儘管其中遇到了很多困難和成片有不盡如人意之處,但《野孩子》在社會意義層面,還是非常可貴的。在接受南都記者的採訪中,殷若昕透露了很多創作構思和社會關懷,在她看來,這些社會現象只有能被看見,就有可能影響到每一個個體,世界纔有可能向更美好的方向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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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段非確定性的關係
南都娛樂:《野孩子》的故事取材於《今日說法》一則“流浪兄弟”的報道,這則報道里,你最好奇的部分是什麼?
殷若昕:我自己讀到這則報道是在一個冬天,所以我會去聯想他們生活裡面有太多具體的時刻要去面對。馬亮在照顧自己都那麼難的情況下,還要去照顧一個七八歲的孩子,我對這兩個極端困境中的人會產生這種如此深厚依存的關係,感到神奇。我非常想去關注他們的經歷,以及他們是如何變成了現在的他們,如何形成這一組關係。
南都娛樂:真實事件裡,馬亮撫養了一個完全沒有血緣關係弟弟,如果非要一個解釋的話,作爲導演,你會給這對兄弟的關係做怎樣的解釋呢?
殷若昕:我不能夠去解釋事情原本的真相,我對他們的瞭解都是片面的、碎片化的、拼湊起來的、帶有我們的主觀推測的,但是放在我們現在的創作裡,必須要用電影敘事的方式呈現出來。僅就這次的創作而言,第一點我覺得馬亮看到軒軒的時候,彷彿是看到了小時候的自己,他們的境遇的確有很多相似的地方,這個孩子作爲闖入者向他投來了這種關係的可能性,所以他是作爲一個發現者和被動的形象去了解和進一步地熟悉這個孩子。在這種過程當中,他也一點一點地看到了自己的過去,以及他期待的一個更好未來的可能性在這個孩子身上出現;還有一方面,我想給馬亮留一點內心的底色,我認爲在他內心裡,對人與人最初的那種親密的鏈接仍有渴望,他還是很希望能夠得到愛,以及去付出責任。所以我覺得在他記憶裡還殘存着生命最初親密關係的體驗,他把這些期待投射到了這個孩子身上。
南都娛樂:在電影裡,你覺得哪一個時間點,馬亮把軒軒當成了弟弟?
殷若昕:我覺得馬亮對軒軒的感情以及關係的界定,是非確定性的。馬亮和軒軒即使有一定的親密關係,一種類似於家人的感覺,但是這種關係也仍是一個相對強的陌生人,對於一個更弱的弱者之間的幫助。在這樣短暫的時間裡,馬亮不太可能去認定軒軒是超越血緣的親人,還不能達到這種程度。在馬亮心中的某些跟親密關係的相關感受和想法被這個孩子所撬動,他在和這個孩子經歷的過程裡,他有了責任感和自我意志。這些體驗可能比界定他們的關係更爲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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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膩溫潤的王俊凱,有野生感的關子勰
南都娛樂:本片在改編時,我留意到你給了很多馬亮細節上的刻畫,比如一開始他吃完盒飯後,是把飯盒帶走扔垃圾桶,這些細節設計,你是怎麼想到的?
殷若昕:原型人物馬亮一直到了十幾歲纔開始離家,他其實接受過教育,而且他是一個20世紀90年代之後出生的人,更靠近現代年輕人。他的成長過程裡是有過規訓的建立,也是我們文明社會的一員,也在我們生活周圍。因此,這一點是他身上已經習得的東西。再一點,我希望他心裡面是有一部分光亮的和有秩序的,以及在未來有一天他會對自己的生活有規劃。我也有意識地給他設置一些細節,譬如他喜歡在他的屋子裡放綠植,儘管很多東西都是撿來的二手,但是他會有秩序地擺放它們,並且他的盆也會去區分什麼是洗衣服的,什麼是打水用的,什麼是洗澡的,他對生活本身是有規劃的。人只要不是心如死灰,對生活有那麼一點點期望,就會體現在他生活的日常裡。
所以在處理吃飯的細節時,我覺得他不是一個會隨手丟掉垃圾的人,他一定知道該扔到垃圾桶裡去。我覺得這就是他日常的一部分。
南都娛樂:關子勰飾演的軒軒,有很多如飢似渴吃東西的鏡頭,比如舔吮手指,這是小演員的本能反應,還是設計出來的?這位小演員最吸引你的地方是什麼?
殷若昕:吃東西是人最初的需求,軒軒是處在剛從嬰幼兒過渡成兒童的階段,嬰幼兒爲了滿足本能需求會哭出來。在軒軒的成長經歷裡,因爲缺少了周圍大人給予的陪伴、關注及引導,他可能還會保留着嬰幼兒時期的部分心智,保留着金字塔最底層的對吃的盼望,尤其是他日常生活吃的東西是十分單調的,所以他在接觸到更豐富的東西之後,就會特別地渴望。這時候就需要他去表達出剛剛吃到的時候的真實感受,在表演的時候,我也會引導小朋友去表演出這種渴望和欣喜。
說到演員本身,關子勰也才7歲,所以他吃到好吃的東西時,是儘可能地在體會食物的質感和口感,所以呈現出來自然的部分是佔大多數的,我只需要去引導他完成表演任務就好。選拔關子勰確實經過了五到六輪,但其實他是我的第一人選。我當時只看了他家人給他錄的一個低像素的視頻錄像,我就覺得這孩子很天然,基本上是一張白紙,保留了他的很多天性。在形象上,他的長相很有特點,眼睛很有神,大大的耳朵,讓我覺得他有一種很野生如小動物般的感覺。後來經過幾輪的選拔,關子勰確實每一輪的表現都非常突出,最後我也就確定了自己的第一人選就是最終的人選。
南都娛樂:你選擇王俊凱做主角,他跟馬亮有什麼相通的地方嗎?
殷若昕:我們沒有人見過馬亮,這個形象本身是帶着刺的,藏匿於黑暗當中,內心裡還壓抑了很多暴力和憤怒,甚至是有一些狡黠。在生活當中不可能會遇到一個一模一樣的人,所以塑造角色這件事情本身也非常重要。我在小凱過往的一些銀幕作品裡能感覺到我創作出來的馬亮,所以當劇本一稿進入到二稿的階段時,我就想到了小凱。通過認識小凱,發現他身上的氣質介於少年和青年之間,在平靜中有一些壓抑、隱忍和警惕,但當他開朗的時候,又是帶有亮意,特別舒展和明亮。那種細膩的溫潤是小凱身上所具備的優勢。基於相互信任,我們就共同把這個人物給塑造了出來。
南都娛樂:影片中陳永勝飾演的大毛也是一個讓人印象深刻的角色,這個角色是否有人物原型?能否透露更多這個角色的背景故事?
殷若昕:我們在故事裡面構建的這一組羣像裡,包括文叔和他的團伙,這一部分是虛構的。但是這部分虛構是我閱讀到了一些非虛構的、真實的報道,以及身邊所獲知的一些情況後創造出來的。在通過和相關警官的交流中瞭解到的,她接觸過很多青少年走上犯罪歧途的事情。有一件我和製片人都比較震撼,一個孩子家庭條件非常好,他非常叛逆,天天出去混網吧,跟各種朋友玩,不歸家。到後來誘惑變大了,他犯了罪。警官找到他的父母時,父母直接就說:“我們不想管他,判的越多越好,不出來更好,你們替我們管他。”聽完後,我把相關的感受放到了角色大毛的身上。如果父母還來找他,他到底以一個什麼樣子去面對他們?他的父母還會來認他嗎?帶着疑問,我創造出了大毛這個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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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色並不是我創作的工具或者分身
南都娛樂:電影前半部分有幾處情節用了較爲歡快的配樂,比如一開始軒軒被別的孩子追打,軒軒和馬亮在尋找和清潔空置房子時,之所以這麼處理,背後是怎麼考慮的?
殷若昕:音樂是敘事的一部分,我最初就認爲要真實地去展現出他們當時內心的情緒色彩,我不想站在某一個遠觀的角度,或者帶有某種俯視的姿態。我願意去珍惜他們在相處的時候,馬亮和軒軒想要去搭建自己家的時候,內心是快樂的,並且那個時刻是溫暖的,太陽是明亮的,我希望能把這種感受傳遞給觀衆,把他們情緒的底色傳遞出來。
我們團隊在做軒軒奔跑被追打的時候,也用了一個歡快加了一點古典節奏的音樂。我和高小陽老師在做這段音樂的時候,磨了三四遍才把調性最終確定,我需要做出七八歲孩子身上的野性,並且歡快的部分居多,但這些孩子不知道他們的行爲接近暴力,認爲只是在打鬧。軒軒自己有時候也會覺得是在打鬧,因爲沒有人告訴他其中的分寸。其實軒軒心裡是會害怕的,他會在某個時候躲起來,或者走在黑暗裡,他會感到擔心和恐懼。所以我在跟高老師磨這段音樂時,我強調加入一些危險感,尤其在後半段,這種暴力看上去是孩子們之間的嬉鬧,但很有可能再演變下去就是欺凌。
南都娛樂:這部電影聚焦了“社會困境兒童”這樣的羣體,馬亮也屬於其中一位,這個角色到底是怎麼樣走上不法道路的?還有無沒拍攝出來的部分?
殷若昕:在創作角色之前,我肯定會把角色的前史經歷做一個極大程度的豐富,到呈現的時候會有一些取捨,哪部分作爲明線和暗線。我保留了馬亮的一些音樂愛好,在他身邊的一些物件就可以看出來,有吉他、一個壞掉的隨身聽、一個收音機,他會去聽一些音樂頻道。
他因爲並沒有得到父親的支持也沒有這個條件,所以沒能學音樂。他離家出走之後,可能去工地幹過活,也去賣唱過,也可能經歷過失業,和姐姐在一起生活,僅靠之前積攢的一些錢去生活……這些事情可能是我去豐富人物背景時候想的,但最終我沒有在影片裡呈現。
南都娛樂:文叔雖然是在利用孩子,但是某個程度上又確實讓孩子們有了個謀生手段,這種非常畸形的共生關係,你如何評價?
殷若昕:我在選擇做現實主義創作的故事時,我會讓自己進入每一個人物,按每一個人物的思維方式去思考他們的事情,而不是讓人物成爲我創作的某個工具,或者只是我的分身。我從文叔的角度來說,他確實是在犯罪,利用一些未成年人,滿足了自己的私慾。他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又給自己定義了一套精神法則:我給他們吃喝,我其實有良心、有道德。但他只是把孩子的底層需求滿足了,並沒有再去承認個體價值,這不會是一個真正的家,在這裡的共生更多的是因爲利益的鏈條,即便他沒有做出十分殘忍的事情,但是驅動他去做這件事情的是利益。我認爲文叔會有一些搖擺的時刻,但是不可否認他就是在犯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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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會困境兒童”是某種程度的“情感孤兒”
南都娛樂:“社會困境兒童”除了家長的生而不養,還有更爲複雜的城鄉差距等社會結構因素,你在做歸因時是如何考量和權衡的?
殷若昕:通過馬亮和軒軒的羣像,包括文叔和他的犯罪團伙,其實看到了一個城市的正面和背面。在一個城中村裡,人口結構和其他結構非常複雜地混合在一起,電影剛開頭在大街上追逐軒軒的那些孩子,他們其實也是周邊小店裡面的孩子,也是在城中村裡面。實際上他們的父母出去務工以後,也很少有時間來陪伴他們,他們大多數是散養的,都在大街上自由奔跑的。在飛速發展的時代城市,人口的變化,尤其是我們現在的生活結構、傳統的工作方式都在變化的情況下,會有很多人向外流動,從低處想往高處走。在這樣的流動裡,有了“社會困境兒童”,他們在某種程度上是“情感孤兒”。這些疏於陪伴和教育的孩子,其實有可能會進入一個灰色地帶,文叔就是利用了這些孩子,帶他們進入灰色地帶。我希望這些社會現象能被看見,它有可能會影響到每一個個體。
南都娛樂:你希望《野孩子》能促發大家哪些方面的思考?
殷若昕:人類的命運是休慼相關的,我們每一個人都和周圍的人產生鏈接,產生關係。爲什麼軒軒會說“看不到我”,其實是我們沒有看見他們,他們就在我們生活周圍,和我們共享着一個世界。讓這些孩子被看見,這是我特別希望去傳達的。如果我們看見了、在意了,從我們每一個人的傳播開始,從家庭裡最小的結構開始,從我們親密關係裡開始,隨之擴散到學校到社會機構,就能夠使這個社會更加美好。而我靠電影做的這一小部分傳播,就是希望大家能看見並且多加關注。
採寫:南都記者 劉益帆 實習生 凌浚鑫
圖片:受訪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