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讀丨三灣一弄的景芳
王家衛的電影《一代宗師》裡,有句臺詞,我是一直老歡喜:“風塵之中,必有性情中人”。聽着鏗鏘有金石聲,眼前會顯出一些故人,其中就有一位滾地龍裡長大的女子。
小時候,我家住在滾地龍。老上海都知道那叫三灣一弄,三灣是朱家灣、潘家灣、譚子灣,一弄是藥水弄。
這裡的居民,大多是上世紀初從蘇北逃難到上海灘,羣居於此地,到我這輩已是第三代。這裡貼着內環,現在不算白金也是白銀地段。但當時,是下只角里的下只角。
一大早,弄堂裡倒馬桶和買早飯的走在一條小道上,擦肩而過,大家互相問候,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到了晚飯時,各家的飯菜香氣瀰漫在弄堂裡,小孩子能靠鼻子聞出各傢伙食水平。飯後,有電視機的家庭門庭若市,全是來看《上海灘》《霍元甲》的鄰居,主人把音量開到最足,只有其他家夫妻打架或者教訓孩子的吵鬧聲才能蓋過。
總之,這是一片草草莽莽的窮街陋巷,妥妥的人間煙火之地。
景芳家姓什麼,我以前不知道,以後怕也不會知道。她比我大個十來歲,我念小學,她已是成人。看得出,她家窮得很,一家四口擠在一個看上去暗戳戳的小房子裡。她爸媽不太和睦,總吵架。白天,他們在房裡吵,景芳就在門外呆着。她身材高挑,少說一米七,站在小房子門口,像一株纖細的楊柳,秋冬寒風一吹,更顯柔弱。
她有個妹妹,比她矮一大截,精神有點問題,不上學,每天都在弄堂裡瞎轉悠。有幾個比我大點的孩子,就愛逗她玩,帶她在弄堂裡踢球。妹妹不會踢,守門,大孩子半是愣半是欺負人,打門的時候真用力。妹妹不懂,沒踢到她,就哈哈笑,踢到了就哇哇哭。有一次,景芳湊巧早回來,正好看到妹妹哭,她二話沒說,過來就抽了踢球的大孩子一個耳刮子。大孩子本來還在笑,轉眼就哭了,景芳不理他,一言不發,拉着妹妹的手往家走。
我當時就在邊上,怕得不敢出氣,看着她們姐妹倆的背影拐進一條小路,一高一矮,像一棵樹和一朵小花在移動。
八十年代末,弄堂裡的上海小年輕,也呆不住。我聽大孩子們提到,景芳應該是技校畢業,但不願意去廠裡當工人,分配了工作也不去報到。這在當時可是弄堂裡的大新聞。三灣一弄的人們對外面的世界瞭解不多,總覺得進廠工作是天經地義,不工作在社會上“蕩”的,男的是流氓,女的叫拉三。這話明裡不說,其實交頭接耳之際,已在弄堂裡瘋傳。
我有好長一段時間沒見到景芳,有人說她出去討生活了,據說是很遠的南方。說這話的人總是搖搖頭,一副很爲她的未來擔憂的樣子。我太小,不知道南方爲什麼這麼可怕,每每在弄堂裡看到落單的景芳妹妹,也沒來由地爲她倆的命運擔憂。
大概消失了一兩年,景芳出現了。大人們都說她從廣州回來,這又是弄堂裡的一件新聞。鄰居們涌到她家窺她。我第一次看到她家門大開着,爸媽笑呵呵地坐在一張長凳上,隔着桌,她和妹妹坐另一側的長凳。鄰居們並不關心她爸媽,都圍着景芳,聽她講剛開放的南方。她淹沒在人堆裡,我在屋外遠遠地望去,只能依稀看到一個熟悉的清瘦身影。
廣州人愛喝早茶,最高級的酒店是五星級的……雖然我聽到的都是二手信息,但這些信息傳進我耳朵裡,就像天書一樣動聽。她是第一個讓我對南方產生濃厚興趣的人。此時,她已然成了我們弄堂更是我心裡的一個傳奇。
景芳回來待了一陣子,跟爸媽說,要努力掙多點錢,帶妹妹走,去過好日子。爸媽和鄰居圍着她,勸她留着。上海那麼好,哪裡還有比上海更好的地方?她回一聲“不”,斬釘截鐵,不容置疑。
爸媽管不住她,很快,她又消失了,妹妹繼續在弄堂裡遊蕩。一年、兩年,再聽到她的消息時,我都上中學了。聽說,她在廣州做服裝生意,但生意失敗,把先前賺的錢全賠了,不肯回來。傳話的鄰居照例是搖頭,好像她曾替景芳算過了命,並且曾經勸告過她,不可逆命而行。
但終究過了兩三年,她回來了。這次說是從香港回來。那個時候的香港,代表着一切的美好:港幣、大彩電、烤乳豬、明星、時裝。沒人敢問景芳現在做什麼,靠什麼發了財,只是簇擁着她,氣氛拘謹但又熱烈。
這次,她沒在老房子待多久。離開時,悄悄把妹妹和爸媽帶走了。
再後來,偶爾會聽到她的音訊,說她又去了日本,輾轉數年,又回到了上海。這時,三灣一弄已經拆掉,鄰居們風流雲散,沒什麼聯繫,我再也沒見到過她本人。
但是,景芳在我心裡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我總覺得她現在就生活在這座城市的某一座樓裡。妹妹的頭髮灰白了,而將近老年的她,身形依舊瘦削如柳,久歷風塵,益發柔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