匈牙利的1956:坦克入城,一身血腥的十月事件
1945年,二戰後匈牙利是名副其實的百廢待舉。圖爲布達佩斯城堡山上,遭到戰火摧毀的「布達城堡」(Buda Castle)。 圖/Fortpean: KURUTZ MÁRTON
1945年,二戰後匈牙利是名副其實的百廢待舉。
許多人選擇投入社會改革,馬頓(Kati Marton)的父母翁德雷(Endre)與伊蘿娜(Ilona)便是一例。
當戰爭一結束,原是經濟學者的翁德雷決定放棄學術事業,轉投入傳播媒體成爲《美聯社》的駐匈特派員;同一時期,伊蘿娜也揮別父母死於奧斯維辛的傷痛,以美國《合衆國際社》(UPl)記者的身份,展開嶄新的人生。
事情往美好的方向發展,原是競爭媒體的兩人,因爲報導戰後匈牙利法庭的戰爭審判而結緣。他們相戀,最終成家,並於1949年生下這篇文章的女主角,凱蒂.馬頓。
只是,當翁德雷與伊蘿納攜手走向幸福的同時,無情的政治局勢,卻硬將他們的人生扯離軌道。
戰後的匈牙利,表面上是由英、美、蘇主導的「盟軍管制委員會」(Allied Control Commission)統轄;然而由始至終,英美一直找不到介入匈牙利政務的管道。因爲蘇聯的史達林正把持着一切,積極扶植於戰爭後期與蘇聯紅軍聯手擊潰納粹的匈牙利共產黨。截至1949年,歷經四年的政治鬥爭的過程中,匈牙利歷經多次更名,先是爲「人民民主共和國」,最後再更名爲「匈牙利人民共和國」,由此確立匈共勢力一把抓的政局。
1953年,布達佩斯的史達林紀念碑。在史達林的安排下,鐵幕治下的匈牙利,很快地被匈牙利共產黨給接管。 圖/維基解密
一直到1953年,史達林去世,繼承領導的赫魯雪夫纔在匈牙利展開了一系列的改革:首先,他要求路線較爲折衷開放的納吉(Imre Nagy)接任匈牙利總理;但遭到替換的拉科希(Mátyás Rákosi)卻不打算放棄權力,以史達林路線聞名的他,在納吉擔總理任內,穩穩佔住共黨總書記,以保有自己的影響力。
韜光養晦的拉科希,等待着機會,兩年後,當蘇聯內部於1955年爆發改革派與史達林派的第一波鬥爭時,趁勢的拉科希硬是將納吉扯下權力臺階,重新拿回了「他的匈牙利」。
就在納吉即將下臺的前夕,1955年2月裡的一個夜晚,翁德雷與伊蘿娜相偕出席美國駐布達佩斯大使館的餐會。席間,夫妻倆度過一個愉快輕鬆的夜晚。聚會結束後,兩人回到家中,卻在家門口的車庫外遇到突然現身的六名男子,幾秒之間,翁德雷遭到制伏,這些人宣稱他「已被逮捕」。
其後,翁德雷被間諜罪與叛國罪的罪名遭到起訴;同年6月,伊蘿娜在家中也遭到四個彪形大漢闖入,並將她逮捕。由於事發突然,措手不及的伊蘿娜只能被迫將兩個幼女拖付給未曾謀面的陌生人代爲照護。
在法庭上,馬頓夫婦被同樣罪名起訴,最終,翁德雷遭處6年刑期,伊蘿娜則被判刑3年——但逮捕他們的人是誰?而爲何這對尋常的年輕夫婦,會突然遭到叛國與間諜罪的控訴?操作一切的,原來是匈牙利國家安全局的秘密警察,原名:AVO(Allamvedelmi Osztaly) 。
AVO的第一任領導加彭.彼得(Gábor Péter)曾服務於蘇聯特勤組織KGB的前身NKVD。AVO在匈牙利的初階任務,是擴大匈共在匈牙利社會的政治影響力。到了1950年,AVO改組成「國家保安局」AVH(Államvédelmi Hatóság),事實上卻是換湯不換藥,持續對匈牙利進行嚴密的政治掌控。
拉科希治下,匈牙利的秘密警察組織高速擴張,鐵幕下的異議或意見,全都遭到嚴密的封鎖與壓制。圖爲1951年發行的匈牙利郵票,圖中光頭者即是匈共總書記拉科希。 圖/Shutterstock
能在匈牙利文化與美國文化間來去自如的翁德雷與伊蘿娜夫婦,並非對於政府的威脅毫無警覺。事實上,正因爲他們是當年少數媒體同業中,擁有英語能力而與美國政府互動密切的記者,光是這點,便足以讓匈共盯上他們。
翁德雷家中的幫傭曾一臉擔憂地對Endre表示:有AVO的成員,要她秘密向國家報備夫婦倆的一舉一動。但翁德雷卻一派輕鬆地表示:
噢,是嗎?不用麻煩了。我願意自己寫報告呈上去。
翁德雷看似刻意輕鬆的行徑,或許真是低估了來自匈牙利共產政權的敵意。畢竟,截至1956年,整個匈牙利情報系統僱有三萬名秘密警察,而匈牙利當時的總人口,卻不到一千萬。
在遭判刑入獄後不久,匈共政權爲了企圖安撫來自自由派與社會大衆對於經濟表現不佳、社會高壓控制的不滿,因而宣佈特赦部分政治犯,馬頓夫婦這才順利出獄。
出獄後的夫婦倆,遭遇到赫魯雪夫於1956年2月那兩場知名的二十大演說,所引發的政治波瀾。在那兩場演說中,赫魯雪夫揭露出秘密黨件,揭露了史達林對待人民與政敵是何等地殘虐。這一舉,撼動的不僅僅是蘇聯內部,連帶的整個紅色鐵幕下的中東歐各國也受到影響,像是匈牙利的拉科希就因太過盲動,而遭到赫魯雪夫逼退總書記一職,並改由同爲保守派的吉羅擔任(Ernő Gerő)接任。
與此同時,「匈牙利作家聯盟」(Writers League)也疾呼寫作與言論自由,並團結一致要求匈共妥協;之前受到拉科希排斥的納吉,也重拾在黨內聲望,而漸成改革派的共主。
然而,匈牙利的政治局勢並未因而獲得緩解。
警察國家:截至1956年,整個匈牙利情報系統僱有三萬名秘密警察,而匈牙利當時的總人口,卻不到一千萬。 圖/Fortpean: MAGYAR RENDŐR
與此同時,「匈牙利作家聯盟」也疾呼寫作與言論自由,並團結一致要求匈共妥協;之前受到拉科希排斥的納吉(圖中),也重拾在黨內聲望,漸成改革派的共主。 圖/Fortpean: JÁNOSI KATALIN
1956年10月23日晚間,一羣布達佩斯科技經濟大學的師生,在市區推倒了史達林的銅像——銅像倒下瞬間,匈牙利社會被壓迫已久的民怨隨之爆發,反對蘇聯主宰匈牙利命運的「10月事件」,就此揭開了歷史的序幕。
23日的布達佩斯暴動後,蘇聯爲了安撫民心,於事發隔日再次解聘吉羅,改拔擢被視爲拉科希政敵的卡達爾(János Kádár)爲新任總書記。27日,原本的總理安德拉什(András Hegedüs)下臺、逃亡蘇聯,出面收尾的納吉則立即宣佈新政府成立,並宣佈撤銷AVO/ AVH兩大情報組織。
作家聯盟眼見改革派逐漸掌握政權,便試圖安撫全國抗爭民衆。然而,境內各地的「工人委員會」早已一一拿下當地權力。一場本可以走體制內改革的政變,轉而步向失控的局面。
但不只是作家聯盟,就連當初投入抗議的學生團體,也未料到鮮血將流遍匈牙利。這場鬥爭比後來的布拉格之春早了12年,人民的胸腔溢滿怒火。大街上,只要被指認爲AVO/AVH成員,就有可能被拖到市區廣場公審,抗爭的民衆會在這些秘密警察的口中塞滿鈔票,接着再將他們一一絞死。
對憤怒的工人與學生來說,流血之日的起始,從來都不是10月23日——憤怒的火苗早已到來——當1947年匈牙利共產黨出乎意料之外的敗選時,匈共隨之加強的政治鐵腕,便已預示其後的匈牙利政治將瀰漫着血腥。
1956年10月31日,接管政府的納吉再度加碼,宣示退出象徵「紅色鐵幕」的華沙公約組織——但這對於蘇聯來說,無疑是不可接受的「分手宣言」。眼見局勢無法緩和,莫斯科終究還是選擇了武力清場,於是11月4日,紅軍的坦克就這樣駛入了布達佩斯城區。
由於大部分軍力仍掌握在保守派手中,十月抗爭中,匈牙利人民就像是肉身子彈一般,一個個撲向坦克,但卻又無力阻擋紅軍的推進。1956年秋日,布達佩斯於是再被鮮血染紅。
1956年10月23日,一羣布達佩斯科技經濟大學的師生,在市區內推倒了史達林的銅像——歷史的瞬間,就此改寫。 圖/Fortpean: HOFBAUER RÓBERT
當銅像倒下的瞬間,匈牙利社會被壓迫已久的民怨隨之爆發,大批「自由鬥士」也涌上布達佩斯的街頭。 圖/美聯社
大街上,只要被指認爲AVO/AVH成員,就有可能被拖到市區廣場公審,抗爭的民衆會在這些秘密警察的口中塞滿鈔票,接着再將他們一一絞死。 圖/路透社
無法接受匈牙利的「意欲離去」,1956年11月4日,紅軍的坦克就這樣駛入了布達佩斯城區。蘇聯選擇使用軍隊,對匈牙利執行武力鎮壓。 圖/美聯社
1956年11月,紅軍開進布達佩斯,大批「自由鬥士」與市民,正對反撲的秘密警察武裝展開反擊。 圖/美聯社
目睹這場抗爭的翁德雷,對於西方世界的袖手旁觀相當不滿。爲此,他甚至轉寫報導諷刺美國:
翁德雷的描寫,顯示美國的漠然以待,早已爲這場抗爭寫下注定的失敗結局。與蘇聯決裂的納吉逃到了南斯拉夫大使館尋求庇護,但卻仍在11月8日被逮補,並於1958年遭到槍決。
紅軍開入布達佩斯後,原本正在莫斯科與蘇聯談判的總書記卡達爾,則惶惶趕回匈牙利——此時的局勢瞬息萬變,然而時間這次卻站在他這一側。在結束清洗、匈牙利政局大致底定後,卡達爾也在蘇聯的支持下順立成章地坐穩了獨裁的位置,之後的32年他都是匈牙利的統治者,直至鐵幕崩解、1990年匈牙利展開的民主化進程,才得終結卡德爾的政治生涯。
至於目睹一切的翁德雷,在10月事件後也再度面臨政治迫害的困境,所幸透過管道,經過美國出力救援,夫婦倆才帶着剛滿8歲的小馬頓潛逃至奧地利,之後輾轉抵達美國、落腳馬里蘭州。
匈牙利政治給馬頓一家帶來的苦痛紛擾,至此劃下一個暫結。
「當青少年摧毀了駛進布達佩斯的紅軍坦克後,卻急着回家,因爲他們害怕母親將因他們的遲歸而憤怒不已。」 圖/美聯社
10月抗爭失敗後,從1956年至1962年間,約有20萬匈牙利人選擇離開故鄉,包括馬頓一家在內,這些難民大多從西部邊境閃過偷渡入奧地利,並透過奧國居中安排,轉進「自由世界」展開流亡;諷刺的是,當初的這條「自由之道」,其實與今日歐陸難民潮的移動路線重疊,但當初的「難民」匈牙利與「援助者」奧地利,今日卻雙雙成爲歐陸最反難民的國家。圖爲1956年一批成功越境而歡欣的匈牙利難民,最左側持槍者,則是負責護衛管制的奧地利邊防隊。 圖/美聯社
10月抗爭之後,隨着紅軍鐵蹄返國的卡德爾,也趁勢坐實了權力者的位置;但政治的殘酷也逼迫20萬名匈牙利人流亡海外,而成爲了1956的失落一代。圖爲一批即將離開維也納,前往法國接受庇護的匈牙利難民。 圖/美聯社
馬頓一家離去後的匈牙利,陷入了漫長的寂靜。
在卡達爾長達32年的統治時光裡,匈牙利一直是東歐紅色鐵幕中的「模範生」。除了1956年的激烈衝突消耗掉整個社會的動能之外,身爲獨裁者的卡達爾,從未放棄過嚴密的政治監控。
首先,卡達爾將1956年10月抗爭,定義爲「法西斯的反革命暴動」;言下之意,來自紅軍與政府的血腥鎮壓,其實是共產對於匈牙利的再次解放。自此,10月「反革命」抗爭變成匈牙利人言說的禁忌。
不難想像,統治初期的卡達爾必然遭遇到來自黨內的鬥爭壓力。因此,AVH留下的技術,就成爲卡達爾不可或缺的幫手。在後1956的歲月中,匈牙利設置了「第三部門」(Department III)進行政治監控。其中,Department III/III專長於公務系統與社會內部審查;而Department III/II則從事針對西方國家的反情報工作。整個匈牙利裡,政府至少佈下20萬名秘密線人。
冷戰時期,匈牙利境內有多少特務與情報官?至今始終沒有一個明確的數字。
鄰居、碰巧遇到的陌生人、一起上學、工作、購物的商家,都有可能是監視自己的線人。卡達爾的目光深入匈牙利人民的日常中,晨昏定省,隨着人民的呼吸與脈動,緊隨在側。
也因此,當卡達爾似乎遠離拉科希年代下以殘暴聞名的史達林路線,他那看似溫柔的手,其實從未鬆綁匈牙利人民的咽喉分毫。當1968年的學生抗爭之火席捲東歐時,匈牙利看似漠然地擁有自己的節奏,變相成爲了東歐鐵幕下最爲溫馴的成員——只不過,隱身在溫和淡漠的社會氣氛,匈牙利面具底下的真實,卻是卡達爾漫長而無情的高壓治理。
1956年之後,匈牙利國內異議聲音被清洗殆盡,重掌控制的匈共對於喪失動能的匈牙利社會更是嚴加管制。圖爲1957年,布達佩斯街頭接受校閱的匈共衛隊。 圖/美聯社
1956年匈牙利的10月抗爭,引起了西方世界的「隔空聲援」,但在冷戰的緊繃狀態下,「西方自由世界」卻無力於迴應「匈牙利自由鬥士」的悲鳴。圖爲1956年,《時代雜誌》的年度封面「匈牙利自由鬥士」。 圖/維基共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