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人想像中的「印度人」:樑智強新電影爆出的種族爭議
儘管星國政府長年植入多元種族政策,但最終仍抵不過華人是星國最大的主導羣體之事實。或許《新兵正傳4》的試鏡風波,僅只是這個政策潰敗的冰山一角而已。圖非當事人。 圖/《新兵正傳》劇照
以《小孩不笨》聞名臺灣的新加坡導演樑智強,其最新作品《新兵正傳4》日前被爆出,在遴選演員時出現「種族歧視」。在當事人於臉書上貼出親身經歷後,數日間引爆新加坡社會輿論。
5月27日,根據新加坡籍的印度裔演員巴爾加瓦(Shrey Bhargava)的指控,他試鏡的角色,是一個使用「Singlish口語、有着新加坡腔的軍人」,但卻被試鏡導演要求要表現得像一個「徹頭徹尾的印度人」(a full blown Indian man)。巴爾加瓦不滿地對試鏡導演說「不是所有在新加坡的印度人都說得一口濃厚的印度腔」。他的不滿卻換來如此的迴應:
但那就是我們想要的,而且要做得好笑一點。
巴爾加瓦在臉書上表示,過程中讓他感到不舒服的,是他的種族被簡化成口音,並且只因爲那樣「比較好笑」。
▌電影中「象徵少數」:當個徹頭徹尾的印度人
根據《新4》張貼於5月20日的試鏡公告,製作單位希望徵選五個角色:兩位一男一女的軍官,皆要華人;三個阿兵哥,其中兩個是華人(一個要求是帥哥),另一個印度人或馬來人皆可。
電影公司的徵選要求不難理解,新加坡的主流電影(基本上就是指樑智強的電影)一向有「象徵少數」(token minorities)的問題。「象徵少數」指的是電影中「刻意」呈現出來的「少數族羣」,如少數種族、少數語言、性少數等等。這種刻意的呈現,能讓電影看起來更加「多元」,也能達成幾個目的,例如:讓製片方免於被少數族羣批評(不會被批評都用主流羣體)、讓電影能不帶羞恥地去開少數族羣的玩笑(因爲是透過少數族羣自己的嘴巴)。
《新4》試鏡公告的要求,再次凸顯了「象徵少數」帶來的問題:製片單位要的只是一個少數族羣,至於是馬來人或印度人,都不是重點;而且既然已經砸了錢聘請少數種族當演員,那麼,要讓這筆錢砸得更值得的話——這個人要好笑。
在〈少數族羣在新加坡電影中形象〉一文中,作者Kenneth Tan 觀察到,馬來人在電影中常以「滑稽」、「前現代」(原始)、「超自然」(迷信)的形象出現,而印度人是「不可理喻」、「可怕的」,或者用來展現「漫畫式的喜劇效果」。在樑智強執導的《錢不夠用》中,家屬衝到加護病房中找病危的華人老太太,掀開棉被,卻出現一個滿臉鬍鬚的印度男子遺體。Kenneth批評,找錯病牀的舉動對於電影敘事本身,沒有明確的意義,印度鬍渣男大體的出現,只是爲了製造荒謬的笑料。
新加坡的主流電影一向有「象徵少數」的問題,透過刻意呈現少數族羣,讓電影看起來更加「多元」。圖非當事人。 圖/《新兵正傳》劇照
巴爾加瓦最終還是照着導演的指示,模仿了製片方想像中的「印度口音」,「我是帶着噁心的感覺離開試鏡間的。在我的國家的眼裡,我除了皮膚的顏色和他們覺得我應該說話的方式之外,什麼都不是。」
大部分的新加坡印度人,就我所知道的,並沒有說得『徹頭徹尾的印度口音』,所以我不知道爲什麼會有一部電影,一個某種程度上已經獲得特權、被認爲是國家文化不可分割一部分的導演,會只有在符合刻板印象的情況下,需要一個印度角色。
「現在已經是2017年,我們需要改變了」巴爾加瓦說,「我們要開始體認,新加坡不是一個華人國家,我們是多元種族、多元語言。」
面對風波,樑智強在接受《聯合早報》採訪時表示,《新4》的拍攝不會受到巴爾加瓦的貼文影響,也認爲搞笑形象不代表不能傳遞出正面訊息,並說:
演員只是在履行表演的任務。
面對演員指控種族歧視,樑智強表示:演員只是在履行表演的任務。 圖/美聯社
▌率先發難的華人:這跟歧視有什麼關係?
巴爾加瓦的自白,在這個印度人只佔人口7%的國家,並沒有獲得太多的支持。6月1日,巴爾加瓦因爲貼文被網友檢舉,遭警方通知到案說明。檢舉的理由是,民衆懷疑巴爾加瓦貼文背後的動機不單純。
貼文下支持巴爾家瓦的留言,多數來自於印度人或馬來人等同樣身爲少數羣體的友族。相較之下,相當大一部分的華人網友,率先對巴爾加瓦發難。他們覺得巴爾加瓦只是在炒作,批評他搞不清楚「試鏡」的意義——電影劇本需要一個什麼樣的人,你就演什麼樣的人,這跟歧視有什麼關係?
「華人優勢」(Chinese privilege)如同西方國家的「白人優勢」,存在於新加坡的社會脈絡中,指涉着新加坡華人的行爲舉止,與社會上其他族羣的關係。許多新加坡華人沒有能力從少數羣體的角度去看事情、沒有感覺自己因爲「華人身分」自小到大獲得不少好處,也無法意識「華人中心」的思維——他們通常否認自己有「種族歧視」,將問題歸諸到少數羣體自己身上——例如「我看是你的(種族)自卑感作祟」。
在「華人優勢」的邏輯中,星國政府長期以來推行的「種族平等」論述,相當惱人,猶如家長式的教條,總是對你耳提面命這個要平等、那個要平等,華人有一份的,其他種族也各要有一份。唯有在大衆電影文化中,他們可以不用在乎這樣的教條,因爲「政治歸政治、藝術歸藝術」,懂得笑就不會恨。
在「華人優勢」的邏輯中,星國政府長期以來推行的「種族平等」論述,相當惱人,猶如家長式的教條,總是對你耳提面命,唯有在大衆電影文化中,他們可以不用在乎這樣的教條。 圖/路透社
▌印度人不能用新式英語搞笑嗎?
擁有42萬粉絲的新加坡部落客下雪(Xiaxue;來頭不小,還有自己的維基百科條目),率先砲轟巴爾加瓦何不自己去寫一部電影然後自己演。
我很遺憾你這麼容易被激怒,但是誇大的口音的確很好笑,對於每個口音皆然。
下雪說,如果樑智強要求一個印度人說印度口音是「種族歧視」,那麼老天應該禁止任何人在任何本地電影中讓印度人說濃厚的印度腔,所有印度人都要說一口「閃閃發亮的英語」,否則便是不尊重印度人。下雪更質問,爲何巴爾加瓦可以接受新加坡印度人角色說「新式英語」,但卻認爲濃厚的印度口音是種族歧視?她說:「當兩種英語都作爲喜劇所用時,爲什麼印度腔比起文法錯誤的英語,來得更令人尷尬?」
這是個好問題。如果我們回過頭來看樑智強電影中需要的搞笑元素,是什麼因素使得華人使用新式英語會成爲笑料(其他給華人試鏡演員的腳本明顯以新式英語作爲笑料),而印度人說新式英語卻不再好笑?
新加坡腔投射出的新加坡羣體中,向來都缺乏印度人。 圖/路透社
「幽默」來自於羣體共享的一套社會文化脈絡,在這個脈絡裡頭,有一件事情讓這個羣體的人都感到那是好笑的,並且,「幽默」的特點在於,那個羣體能覺察出那不是一件正經的事情,只是「開開玩笑罷了」。這個人類語言的獨特之處,讓我們得以問出一個問題,新加坡的族羣是否實際上分爲懂得笑的「華人」和不懂得笑的「非華人」?
關於「口音」的幽默——某個口音之所以讓人覺得好笑——也就是在這樣的觀點之中萌生,口音好笑不是因爲口音本身物理上的聲學分析,而是這種口音所連結的羣體,能夠召喚出一組刻板印象,並且這個刻板印象是發人譏笑的。
華人說新式英語好笑,是基於新加坡華人一致認爲「很本土」的語言能夠製造出笑料;然而,印度人說新式英語不好笑,則是因爲新加坡腔投射出的新加坡羣體中,向來都缺乏印度人——就連新式英語本身,幾乎也只是華人語言與馬來語接觸的產物,來自印度語言的影響,少得可憐。
於是,新加坡印度人要能讓新加坡主流社會的「笑點」產生共鳴,就必需說一口華人聽不懂的印度話,或是印度腔英語,因爲這樣才能讓人連結到搖頭晃腦的、可以讓人覺得好笑的印度人刻板印象。這個「幽默」背後的邏輯順序是:當新加坡人想到印度人,他就是個印度人,會不會是個新加坡人呢?那不重要——因爲他首先是個印度人。
印度人會不會是個新加坡人呢?那不重要,因爲他首先是個印度人。 圖/歐新社
▌新式幽默,與只有星國華人能講的Singlish?
新加坡影視喜歡玩「口音梗」,不是一天兩天的事,這表示這個社會對於各種口音連結的刻板印象,總是很有反應。部落客下雪問了一個問題:
我們同樣覺得『露露』很好笑,她說得一口『支那華人口音』(Cheena Chinese accent)。......不管你喜不喜歡,刻板印象的幽默永遠有觀衆,這不是種族主義,而是那些角色是要讓人們來認同用的,而不會被模仿。
下雪貌似有理的「反問」,反映出星國政府多元種族政策(CMIO種族模組)的潰敗。CMIO種族模型政策,將新加坡的人羣分爲華人(Chinese,C)、馬來人(Malay,M)、印度人(Indian,I)與其他(Other,O),並在政府發狂似地的宣導下,從頭到腳、從搖籃到墳墓地播送「四種人互相平等,一起構建出強大新加坡」的訊息。然而,最終抵不過華人是星國最大的主導羣體之事實,反倒使得主流種族,以爲自己的社會真如政府所說那樣平等,對於所有華人優勢的說辭一概否認,並且簡便卻錯誤地援用這個種族模型來反擊種族歧視的說辭。
如何簡便?如何錯誤?
操着一口「支那華人口音」的露露,紅遍大街小巷,但背後映射出的集體幽默? 圖/《露露的電影》劇照
以新加坡另一個極具口音模仿天賦的導演兼演員莊米雪(Michelle Chong)爲例,她扮演的角色「露露」(Lulu)擅長模仿中國人的英語口音,以及北方腔的普通話。露露的角色紅遍演藝圈,甚至在去年推出《露露的電影》(Lulu the movie),片中虛構中國新移民露露在進入新加坡社會後,如何格格不入,最後「麻雀變鳳凰」,連同口音的轉變,搖身一變成爲比鞏俐還受人歡迎的大明星。
在新加坡種族政策制度下,露露進入新加坡後,是被吸納到C(華人)的類別之下,這個制度假設露露和本地華人是同一羣人,因此確實下雪可以指稱露露的口音笑話是「揶揄華人」。然而,露露的口音所衍伸出來的搞笑性,卻是直衝着中國人(移民)而來,嘲諷到的對象,絲毫不是新加坡本地華人,也因此導致惹得新加坡華人哈哈大笑的「露露口音」,到了中國的豆瓣影評,卻成了超級大負評。
因此,下雪以露露的例子救援,以「華人也揶揄自己人,所以印度人不要生氣」辯解,邏輯上並不通,反到是錯誤地、蓄意地、甚至是投機取巧地亂用「種族平等模型」,以此誤導「種族平等是真的」。
在《新4》的試鏡中,試鏡導演的要求,其實就是連同整個新加坡主流社會「召喚」星籍印度人成爲印度腔英語的使用者,以服膺搞笑電影的需求,合理化對於印度社羣差異性的無視。於是,所有長得「那個樣子」的印度人都被粗暴地,通通丟進一個名爲「印度人說印度腔爲天經地義」的文化僵固思維中,不僅表露出非印度族新加坡人才是新式英語的「正當使用者」,也強化了印度人非我族類的文化他者感。
事實上,能夠遊走於各口音之間的演員巴爾加瓦,在揭發整件事情,以及對於自己也能使用新式英語演出搞笑電影的堅持上,並不是在將自己打成種族歧視的受害者;相反地,如同他那張遭人譏諷沒有一個控訴者樣子的自set帥氣照,他在做的是挑戰新加坡既有的、虛假的種族平等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