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念父輩記者們的大時代魂魄

作者父親尹元甲(前排右一)赴金門參訪。(東美出版社提供)

採訪金門砲戰殉職的中時記者魏晉孚先生遺像。(本報資料照片)

作者父親尹元甲(左一)赴金門參訪留影。(東美出版社提供)

(東美出版社提供)

爸爸特別懷念抗戰勝利後,和他在鎮江一起當記者的魏晉孚。魏晉孚在抗戰時衝過火網交織的戰場,卻在來臺後,因爲採訪八二三砲戰,葬身料羅灣海底。

父親在對日抗戰初期就加入了軍報隊伍,軍職歸編在政治部。國、共內戰,國民黨軍政系統被共黨人士滲透,父親以報社的職務做爲掩護,爲國軍收發、傳遞情報,與他結交的新聞同業,沒有在戰場身亡的,多隨國民政府遷到臺灣。爸爸特別懷念抗戰勝利後,和他在鎮江一起當記者的魏晉孚。魏晉孚在抗戰時衝過火網交織的戰場,卻在來臺後,因爲採訪八二三砲戰,葬身料羅灣海底。

魏晉孚和父親相識於民國二十六年盧溝橋事變,蔣介石宣佈全面對日抗戰的第一年。魏晉孚從滬江大學新聞專修科畢業後,民國二十五年在上海「大公報」當記者,民國二十六年底,他和父親都在江蘇準陰報名參加「江蘇省抗日青年團」,因爲籌備中的《戰報》正在招兵買馬,看到魏晉孚曾任《大公報》記者,被招入《戰報》當省聞版的編輯。爸爸說,魏晉孚能編報、能寫文章,一筆秀麗的毛筆字,「人人贊好」。

魏晉孚在《戰報》工作不久,被調去八十九軍政治部當上尉,隨軍征戰。抗戰勝利時,已是上校,但他難捨新聞工作,辭掉上校軍職,重披記者舊衫,擔任江蘇省報編輯主任,又兼做上海《大公報》、南京《益世報》駐鎮江記者。爸爸是軍職兼做記者,既是江蘇省保安司令部政治部中校,又兼任上海《中央日報》駐鎮江特派員,幾乎每天都會見到魏晉孚。1949年大陸淪陷,魏晉孚在大陸潛沉了一年後,隻身逃到香港。1951年,《香港時報》的祝寧聲告訴父親,魏晉孚平安到香港了。他在香港待了四年後來臺灣,1958年進入《中國時報》的前身徵信新聞當記者。

1958年八月二十三日金門砲戰爆發後,在臺灣數百位中外媒體記者,要求到金門戰地採訪。我在《中國時報》當記者時認識的中央社記者羅廣仁,他的父親羅超羣,從陸軍總司令部照相勤務攝影官退伍後,轉任僑光社記者,他在八二三砲戰期間,多次到金門採訪。廣仁採訪父親,回憶當年中外記者請纓赴金門採訪的實況。

數十位中外記者組成的採訪團,九月二日下午三點半,從澎湖馬公搭乘中型登陸艇LSM二四九號「美堅艦」前進金門,九月二日凌晨四點多抵達金門料羅灣外海,遭遇共軍砲火攻擊,國軍砲艇還擊,引爆「九二海戰」,「只有少數記者攀繩梯登上小艇搶灘料羅灣,像是後來出任《青年日報》社長、華視董事長的《戰士報》記者張家驤,成爲第一批登上金門採訪的中外記者,其他人原船開回澎湖。

戰事激烈,赴金門採訪太危險,國防部和美軍駐臺協防部九月十五日發表聲明,基於安全和保密理由,暫停接受中外記者赴金門採訪的申請,直到九月廿四日才解除限制。

金門前線採訪解禁,第二批搭軍艦前往金門採訪的中外記者採訪團九月二十五日在臺北集合出發。爸爸清楚記得見到「老戰友」魏晉孚最後一面的那天晚上。

爸爸當時是《青年戰士報》副總編輯,魏晉孚到臺北市重慶南路《戰士報》的採訪部,和《戰士報》的採訪主任嚴重則會合。爸爸在回憶錄裡寫着,「晉孚兄、嚴重則兄和我,坐着閒聊了一會兒,我在晚上九點多鐘,坐上報館開往秀朗路編輯部的交通車,他也和重則兄各拎着一個旅行袋走了出來,我在車上和他說了一聲再見,他也只是笑着和我揮了一下手,即和重則兄肩靠肩一路說笑着朝火車站的方向走去,完全是老朋友普通道別的場景,想不到這一剎那,竟是我和晉孚兄最後的訣別,從此天人永隔,二十年的老戰友,就再也沒有機會見面了!」

1958年九月二十六日,中外記者團二十四人,搭乘海軍「LST205號」登陸艦前進金門戰地。合衆國際社記者張廣基也在艦上,他在「追憶八二三砲戰的中外記者羣」文章裡描寫,上午九點左右,「LST205號」抵達料羅灣海面,離岸約萬米左右下錨,打開閘門,將裝載二噸半物資,十七艘歷經兩次世界大戰,俗稱「水鴨子」的LVT兩棲登陸運輸車,每三分鐘一輛,魚貫駛出,分散開衝向灘頭、駛往掩體。

張廣基寫着,記者們多已穿上救生背心,但看見閘門外洶涌的浪,岸砲已開始轟擊,全躊躇不前,等到第十七艘「水鴨子」將開出閘門的時候,指揮官喊:「這是最後一輛了」,曾在「九二海戰」時搶登金門灘頭的《新生報》記者徐搏九、《中華日報》記者吳旭、《徵信新聞》記者魏晉孚、《攝影新聞》記者傅資生,四人相繼跳上了水鴨子,隨後跟着跳下了《韓國日報》記者崔秉宇、日本《讀賣新聞》記者安田延之、日本共同社記者奧戶忠夫、《青年戰士報》嚴重則四人。載運兩噸多補給品、指揮官和四名戰士、八位記者的「水鴨子」,因爲海浪太大,海水衝入船隻,機件失靈,熄火沉沒。嚴重則在海上漂流了卅多小時後獲救;共同社記者奧戶忠夫在海中載浮載沉,游到了料羅灣岸邊。魏晉孚等六名記者和三名戰士失蹤,被大海吞沒。

我出生後不久,爸爸到《臺灣新生報》工作,而爸爸在抗戰時期、來臺灣之後結識的老同事們,常來我家吃飯。可是小小孩兒哪會明白叔叔、伯伯們曾經熬過無數場的生死交關,直到大學唸了新聞,好幾位小時候喊叔叔、伯伯的新聞界前輩撰寫的書,是「指定教科書」;他們描寫新聞現場、幕前幕後秘辛的著作,是我學習的養分,才知道嚴重則叔叔的怒海砲火餘生。(嚴重則在料羅灣獲救後一年著書《怒海砲火餘生歸》)。

但還有好多和父親一樣,從大陸到臺灣的記者們,他們曾經報導、編輯的大事現場,隨着報紙泛黃褪色,隱身消逝。孤身來臺的叔伯們,我家就是他們的家,把我家四兄妹當子女般疼愛,像是在《經濟日報》的吳一定叔叔,總在離農曆春節還有好些時日,就會送來大紅包,是要讓爸媽給我們添新衣、新鞋的。我哥到現在都記得他的第一個鉛筆盒、書包,是吳叔叔買的。吳叔叔晚年因爲糖尿病,兩條腿膝蓋以下都截肢了。臺灣開放老兵赴大陸探親後,他決定回鄉定居。聯合報創辦人王惕吾先生,備了一分旅費給吳叔叔返鄉安居。爸爸、媽媽送吳叔叔到機場,出發前幾天到我家吃飯,是我最後一次看到吳叔叔。而我就像是在課堂上遇見的八○後學生,小小孩兒的時候不懂,長大了沒問爸爸,他們相識於哪一年,怎麼結成了生死之交;當了記者,也沒想到該採訪紀錄叔伯們以筆墨和血淚見證的戰亂中國、動盪臺灣。隨着叔伯們返鄉後凋零,父親逝世,從未動筆的紀實,一片空白。(本文摘自《尹情書》一書,原書章名「三代記者」,東美出版社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