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川普稅改怒吼(中):避稅、炒房、政治報復?
從避稅、炒房到政治報復,川普此次的稅改背後,藏有許多未知的風險。 圖/路透社
前情提要/向川普稅改怒吼(上):富了誰?窮了誰?「減稅」的真實面貌
儘管美國總統川普說這份「大而美」的減稅政策是給美國人民(尤其中產階級)的聖誕禮物;但從上一篇的個人所得試算中,我們看到的是富有的人才能從這波「減稅」中得利越多。美國這一次減稅的利益,不僅都跑到富人那一端去了,企業減稅中也隱藏更多懸而未解的習題。
川普企業減稅政策中,有一項特點是廠房、器材等資本門支出的一次性抵減。在過去,美國與其它國家的作法,通常是以折舊抵減稅款的方式分數年執行,但現在卻祭出五年內(到2022年底爲止)一次性抵減的政策,希望實業資本家能夠儘快地到美國進行投資,好在五年內衝高美國製造業的投資量,進而擴大製造業的就業規模。
但這麼做也會產生一定程度的衝擊:首先,假設如同川普所預期的,大批資金涌入美國,屆時勢必造成經濟過熱,引發通膨的風險。加拿大帝國商業銀行(CIBC)首席經濟學家沈菲特(Avery Shenfeld)就相當不解,爲何現在美國經濟成長尚稱良好的情況下,川普還要多此一舉,採取此類先提升景氣,過熱後再壓抑的方式處理美國經濟?更何況,如果大量資本因爲企業減稅涌入美國投資,美元必將升值,這又不利於出口,傷害了美國競爭力,這與製造業迴流的目標,不又背道而馳了?
再者,假使企業已有計劃在2022年前赴美進行實體經濟的投資,川普政府的政策固然對其是大利多,這也可以促使原先計劃在2022年之後赴美投資的企業,提早到美國投資佈局;然而,這不僅會形成以上資金過多的狀況,更有可能造成2022年後美國實體經濟投資的枯竭。
最後,由於十年內美國財政將短少1.5兆美元的收入,美國的財政是否會如共和黨所設想,只要經濟景氣暢旺,增加的稅收自然可以彌補減稅而來的損失?這不僅是出於過度樂觀的期待,對中產階級以及底層美國民衆而言,實情恐怕更爲殘酷。
聖誕節前,紐約證卷交易所出現大批抗議民衆,反對向富人傾斜的稅改。 圖/美聯社
▌企業避稅天堂,從減稅指縫間溜出
此外,美國本土也存在企業避稅的隱憂。「適用穿透稅制的企業實體」(以下簡稱S類企業)(pass-through corporations)在美國是一種特殊的公司設計,包括了個人獨資、合夥以及所謂的S類股份公司。注1就規模來看,穿透型企業可說是美國經濟的基礎,且規模可大可小,許多對衝基金、私人募資、律師與會計師事務所都是。
這些企業實體的稅務依循所謂「穿透原則(pass through)」——也就是公司不課稅,公司收入轉爲個人所得,依所有者的個人所得稅率繳稅。富人特別喜歡S類企業最主要的原因,是因爲可以透過將企業利潤分派給個人的方式,省下了企業所得稅,同時個所稅的費率又低於企所稅。
S類企業近十年在美國市場中的地位迅速上升,形成了一種避稅的工具;而此次稅改政策中,原定S企業的最高稅率將從39%下降到25%,但最後版本卻甚至是減免20%稅務。
過去作爲美國經濟主力的是一般股份有限公司——即C類企業——1980年代時,企業主收入來源多來自C類企業,但隨着穿透型企業版圖擴張到佔美國企業總量67%,C類企業規模被壓縮至5%注2,2014年於是只剩約44%的C類企業收入來源。C類企業收入要課徵兩次稅,先是以企業盈餘的方式課稅,分派至股東紅利的部分,再以個人所得稅的方式再課徵一次。總的來說,企業所得稅其實越來越少。
已經降下的企業稅,最終再被企業鑽漏洞逃避徵稅,富人們是否永遠征不到稅? 圖/路透社
在美國,70%的穿透型企業收入流向了1%的富人手中,這1%的富人,則僅從C類企業的總收入中獲得44%。在五分位收入中第四分位以下的民衆(參見上篇),其收入結構中鮮少來自S型企業分派的收益,大多依賴於工資。但是在最富有的1%,其收入結構中工資的部分僅佔11%,其餘多來自企業分紅、合夥收入以及S型企業分派的利潤。
穿透企業本身的存在就構成了國內的避稅天堂。根據布魯金斯學會引述美國聯邦稅務局(Internal Revenue Service)估計,在2008-2010年間,穿透型企業可能因短報實際營收而逃掉了1900億美元的稅。
在減稅法案最終版本中,穿透企業所得稅(pass-through income)所得稅減免額度訂爲20%。若以個人年收入介於20萬到50萬美元,個人所得稅率爲35%的富人爲例,減免之後的穿透企業所得部分,其稅率減少到28%,更不消說那些繳交最高個人所稅率37%的金字塔頂端大戶,減稅額度夠是驚人。
在制度所給予的優惠下,相信未來會有更多的C類企業會爲了逃避徵稅而轉型爲S類企業,這就直接省去企所稅了。
當新制度成爲另一種企業避稅的漏洞,川普口中所謂給中產階級的的聖誕禮物,還存在嗎? 圖/歐新社
▌匯回稅:把海外的錢帶回美國,然後呢?
此次稅改方案,也納入了美國跨國公司將海外盈餘,匯回美國相關的制度設計。面對跨國公司放在海外總數高達2.6兆美元的盈餘,共和黨提出低稅率的「匯回稅」(repatriation tax),鼓勵跨國公司把海外盈餘帶回美國。
「匯回稅」採取的措施,是對海外利潤徵收一次性稅收,企業如果匯回可流通資產,稅率訂在15.5%,如果匯回不可流通資產,稅率更低至8%。這一優惠稅甚至還遠低於計劃從明或後年執行的20%企業所得稅稅率。
像是蘋果與微軟這兩家企業,在海外的利潤分別高達2520億與1,320億美元,就能夠受惠於這一次對海外利潤匯回美國稅率的調降。根據維拉諾瓦大學哈維教授(Richard Harvey)在衆議院作證時的證詞,如按照當前稅率,蘋果要匯回海外利潤必須付出781億美元的稅,但如依照參議院修改過後的的稅率中,蘋果僅需繳交341億美元。這意味着一次性地省下470億美元,略多於2016年蘋果所創造的457億美元的利潤,蘋果是去年美國最賺錢的公司。
當然,以上的例子具有一定程度的誤導性,畢竟只要蘋果董事會決議把資產繼續留在海外,美國政府仍是一毛也拿不到。
新稅制祭出低稅率以吸引如蘋果這樣的大企業,將海外的資產匯回美國國內。會有用嗎?錢匯回來之後呢? 圖/路透社
而匯回的錢,真會如政府所望回饋到本土經濟嗎?
政策的預期效應終究是在紙上談兵。例如,2004年小布希政府執政期間,就曾有一段時間執行「租稅假期」,當時美國跨國公司企業能夠以5.25%,而非法定35%的稅率匯回在境外的利潤。最後約有3,120億美元利用這個機會匯入美國。然而,美國國會研究局卻發現,這些流回美國的利潤似乎並未投資在實體經濟以及增加僱用上,而是用在股份回購(庫藏股)與發放股東紅利。同時,美元在2005年大幅升值了13%。
更不堪的還在後頭。匯回境外利潤的企業主要以電子業與化學制藥產業爲主:輝瑞、默克、強生與強生、HP與IBM這六家企業匯回的海外利潤佔總數的28%,在2005-6年這段期間,匯回370億美元的輝瑞砍掉了一萬個工作,匯回159億美元的默克砍掉了七千個,匯回145億美元的HP,則砍掉了14,500個工作。
需要留意的是,這些都發生在2008年資本主義經濟危機來臨之前,而不是之後。當時美國的經濟成長率在2005年是6.52%,爲1992年後到今天最高的一年,失業率爲5.1%,與去年底的4.9%相去不遠。
從企業層級的角度出發,小布希執政期間大赦海外匯回利潤與增加就業之間,反而呈現負向的關連性;川普要達成競選時期表示「美元應該貶值」以及「創造製造業工作崗位」的競選承諾,除非這些美國跨國公司一言九鼎捧場到底,不然,怎麼看都像是艱鉅的任務。
錢從海外匯回來後,川普要如何做到「美元應該貶值」跟「創造製造業工作崗位」的競選承諾? 圖/路透社
美國政界上下又何嘗不知小布希政府過去的慘痛經驗?
爲了實現川普總統「美國優先」與「重振美國製造業」的目標,美國政府在今年上半年出現了關於「邊境調整稅」(Border Adjustment Tax)的立法方向。該稅制的精神在於保護美國本土的製造業,其制度設計是輸美商品課徵20%的稅率,但出口不徵稅。
以在南卡羅萊納州斯帕坦堡市(Spartanburg)製造的BMW系列X車種爲例,如果其零件來自於BMW的慕尼黑總部、或德國境內其它廠的輸出,在適用邊境調整稅的情況下,等於多出20%的進口關稅。這將會造成兩種效果:其一,德國的零配件廠必須到美國直接投資設廠;其二,BMW必須直接在美國就地另覓零配件供應商。如此一來,將會有效地提高美國本地工人在製造業中的就業率。
但川普本人卻摒棄了這項政策提案。雖說邊境調整稅是具有保護主義傾向的貿易政策,但對於維護美國本土勞工的工作,卻是有積極意義的。當時不禁使人懷疑,川普把復甦美國製造業的誓言藏到哪裡去了?
在之後參衆兩院出臺的減稅方案中,沒有了邊境調整稅,但多出了「貨物稅(excise tax)」的規定。貨物稅與先前提到的邊境調整稅相當類似,衆議院傾向美國政府能夠對生產於海外的、進口到美國的商品與服務,施加20%的貨物稅,但設有交易額超過1億美元的門檻,交易額在此金額以上才需課徵;參議院則打算加計支付境外關係企業款項之調整後應稅所得以10%,形同另一種「最低稅賦」。
在「貨物稅」的出現後,歐盟財長指名形成貿易障礙的對象,我們在之後會繼續討論這項爭議。
減稅方案中,川普拒絕了保護美國本土製造業的「邊境調整稅」,選擇了「貨物稅」;不論是何者,都將引發國際貿易戰。 圖/歐新社
▌稅改後的房地產:政治報復?炒房時刻?
本次稅改法案,還包含對於房地產貸款利息項目的扣抵,對不同的州以及不同收入羣體造成的影響相當不同,但基本上對房價較高的州影響較大;而廣泛的減稅項目,某些程度上更有助於房地產炒作的氣氛。
衆議院版本僅容許主要住宅的房屋貸款可以扣除,最高貸款金額爲50萬美元,超出部分的利息不能扣除,第二棟住房的「抵押貸款」和「住宅權益貸款(home equity loans)」的利息,都不能扣除;參議院版本則是不改變現行規定的門檻,即房屋貸款金額不超過100萬美元的利息可以列入扣除項目,但是取消住宅權益貸款利息的扣除規定。此外,還將地方財產稅抵扣額從目前無限制,改成最高只能抵扣1萬元。
最終,參衆兩院共和黨議員協調出免稅額度爲75萬美元的版本,這對擁有「豪宅」的美國人而言,直接加重了利息的負擔,然而,每個州的房價都不盡相同,這一項政策明顯不利於那些繳交房貸金額較多州。
在2012-4年的統計資料中,房貸金額前十名分別爲華盛頓特區居榜首,第二名夏威夷州、第三名加州,第四名紐約州,第五名康迺迪克州,第六名維吉尼亞州,第七名新澤西州、第八名馬里蘭州,第九名麻塞諸塞州,第十名華盛頓州。參照2016年總統大選的得票率(《表四》),川普在以上十個州幾乎全部都慘敗給了民主黨提名的希拉蕊。這是巧合嗎?還是對民主黨支持州的政治報復?
另外一個與美國政治傳統相當不一樣的是,通常總統都會利用政策回報他所出身的地方,或至少不傷害他所出身的地區。以歐巴馬爲例,他出生在夏威夷州,政治事業根據地在芝加哥市,如說他會制訂傷害這兩個地區利益的政策,可能性幾乎是微乎其微。川普號稱出身浮華世界紐約城,但他沒有給紐約端出政策牛肉,甚至還用房屋稅利息扣抵甩了紐約一個大巴掌。普林斯頓大學歷史系教授蔡莉澤(Julian E. Zelizer)直言:
美國總統簽署一項對其家鄉相當不利的法案,着實讓人難以想像…通常都是爲選區帶來牛肉。
在房屋貸款稅上的改革將造成以下幾種影響。其一,房貸利息扣抵改革所造成的高貸款利息,可能會擠壓出一些中產階級到其它低稅賦與低房價的州置產,或是搬離較高房價的區域;其二,如此一來,可能直接造成以上十個州房地產價格下降;其三,同時,這些出走的人將會到其它州定居或工作,並一併將財產帶走。
坦白說,這對一般美國民衆的影響並不太大,全美國大概僅有2.5%的民衆其住宅貸款超過50萬美元,超過75萬美元者相信更少,且居住地應該就是以上十個州,負擔的起頭期款以及75萬美元房屋貸款的人,相信每年賺得也不少,幾乎可說是川普所厭惡的經濟菁英。
總統通常都會爲自己的選區帶來「牛肉」,但川普卻籤來一項不利紐約家鄉的法案。 圖/The Sharper Imagae
但這未必表示美國房地產的走勢趨向低迷。這可分兩方面來說,其一,與房地產相關能夠減稅的項目增多了。在這次稅改中,房地產商能夠將其投資於房地產的利息支出——也就是支付頭期款(約售價的10-20%)後剩餘的房屋貸款利息——作爲計算企業所得稅時,用於抵減的項目。
此外,房屋的修葺與維護費用都能夠用於抵減,房屋的折舊也能夠抵減。這無疑壓低了手中握有相當房地產的投資商,在進行投資套利活動時的成本壓力,這對房地產炒作而言,就是利多。
其二,美國這一次稅改中取消了「最低稅賦制(Alternative Minimum Tax)」,該稅制在1970年設計出來的用意,是爲了針對美國國內百餘位避稅得道的大富豪,因此民主黨設計出稅率爲26-28%的最低賦稅制。現在最低稅賦製取消了,不僅表示美國存在超過40年的雙軌賦稅制度,終於走進歷史的灰燼,同時也是從賦稅中體現社會公平性精神早已不復存在。
也無怪乎福提斯臘克斯投資公司(Fortis Lux Financial)顧問弗拿洛(Matt Funaro)認爲,這波稅改對美國房地產開發商而言,堪稱最好的投資時刻!
——(繼續下篇/向川普稅改怒吼(下):與歐盟的新一波稅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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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軌賦稅制度走進歷史的灰燼之後,迎來了便是最佳的房地產投資時刻! 圖/路透社
▌備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