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雲伴苦茶
文/林偉光
文章該怎麼寫？越來越糊塗，竟是不會寫了，唉。自己曾經下筆千言，倚馬可待，那是青春豪情，都成了遠去的夢。
自己寫了幾百萬字，居然如此不自信，越來越露怯，尤其讀別人的文字，只有羨慕。好文字這世界盡有，卻不是我所能寫的，無可奈何。
胡適之說過，文章無非是有什麼說什麼，該怎麼說就怎麼寫。這是言必由衷和寫話了。說來好像容易，但寫起來卻千難萬難，幾乎是做不到的。
先說有什麼說什麼，根本不可能，即使如適之先生這位提倡者也做不到。這涉及一個說真話和披露隱私的問題。西哲盧梭的《懺悔錄》，把自己的私生活坦然現於人前，適之先生年少時也把召妓的隱私披露。不過，後來可就越來越隱晦了。人是聰明和世故的，懂得選擇，有寫有不寫的，知堂翁說是“詩與事實”，就是這個意思。不過，能如此還好，可怕的連這個有時也做不到，每每要違心說些假話，寫些違心的文字。巴金晚年倡“真話”，蕭乾說，儘量不說假話，已經是退而求之的要求了，卻終也難以做到。
次說該怎麼說就怎麼寫，這也不容易，形諸筆墨，我們總要修飾，所謂“文過飾非”，或者說得太過，卻也不能那麼質樸不文吧。於是，誇大有之，概念化有之，套話有之，八股味十足，煞有介事，有多少我們要說的真心的話？知堂作文慕沖淡，卻也說過，爲人須老實，爲文須放蕩。終於也還要有作的苦心。創作，其實就有作的成分，不作如何稱創作？主要是看如何不着痕跡，更近於天然——也只能更近於天然而已。汪曾祺文章很好，幾近淡如水，讀之令人愉快。但這種淡如水的文風，也是苦心所造成的，其背後有幾十年苦功夫的不斷打磨，所以在隨便之前，他要強調“苦心經營”。沖淡就是不着痕跡的經營，是近於自然的創作，知堂翁慨嘆曰：自己總是做不到。連他都難以達到，況乎庸碌不才如我者！
幾十年歲月如水，人磨墨墨磨人，終落得個失望與無可奈何，故只好嗚呼慨嘆了。
於是，不多寫文字，那麼就寫淡字，亂塗鴉。人總歸要做點無聊的事，否則，這人生就太無趣了，總得要找點兒情趣，也可打發這漫長而無聊的時光。
當然，這卻也是可有可無的事。曾慕先賢，坐着曝日，捫蚤談往，前朝軼事，娓娓言之，追懷開天舊時風月，古人雅稱“負暄”，不亦樂乎？卻無非是幾個無聊之人說些淡話，偷得浮生半日閒而已。張中行晚年寫作，即命其作《負喧瑣話》《負暄續話》云云，如此饒然，津津有味，散淡有之，輕風拂過，近乎淡無，與當下遙隔一輪從前明月，無礙於時政，這卻也不錯的。只是，即使負暄閒話，我也沒有那麼多閒話可以說得，柴米油鹽，尋常瑣事，市井小民，都是一樣，也沒什麼好說。
如今，這餘生雖是餘生，卻也頗有空閒時光，已不必偷得了，儘可從容；可惜，又乏善可陳，卑之無甚高論，只好藏拙，看看雲來雲去，發呆吃苦茶，聽時間腳步遠去。
這是否有些消極？人總要奮發，這是正人君子們的話，說得莊嚴，好像很鄭重的樣子。但我不免要來辯他一辯。
遣餘生，這餘生其實包括着我們整個的人生，除了既往的，未來的都是餘生，譬如一個五六歲的小孩，五六歲之後的時間，對他而言，就是餘生了，當然就不必想象到會有如同那些“老而不死，是爲賊”的垂暮者那麼昏暗和消極。
遣餘生，這個遣是重要的關鍵，其中就包含有一種積極進取的含義。但我卻不很喜歡，覺得還是過分積極了，有時太主動的折騰，到頭來終歸不一定好的。因爲這種積極，我們似乎要警惕它的破壞性，其間就含有一種搗亂的成分，總之是不太好。
當然，年青人的血液之中就有搗亂的不安分者，尤其破壞的企圖更明顯。這是一種血性的衝動，無可厚非的。不過，人總歸要成熟的，當金盆洗手之後的道貌岸然，像一個邁着八字步的紳士，或者以鄉愿的姿態出現，卻更加令人可憎恨，因爲是怎一個僞字了得！是一種徹頭徹尾的虛僞。
那麼，中年後的這個晚晴時光，又該是如何的情況呢？——這就是我現在的狀態了。其實，我也並不滿意自己的這個狀態，說是閒雲伴苦茶，當然是一種自嘲，倒不是如字面上所見到的閒適和逸豫。
從中年時的閒雲，到近老年時的吃苦茶，好像是一種水到渠成的結果，中間連過渡都不需要。這種吃苦茶的生活境界，青澀，可惜有些冷寂。人已經退在一邊去做個看客了，就那麼敷衍着，不算太消極，可也並不積極啊。
其實，這是老於世故的表現，老狐狸式的人生狀態，呵呵。淡看乎？究竟要如何淡看呢？我不知道。
知人難，知己尤難，而人知我又何嘗不難？寫《石頭記》的曹雪芹曾說，增刪十載，誰解其中味？二百多年來，紅學已成盛學，養活多少紅學家，但影射、索隱、自傳云云，衆說紛紜，莫衷一是，誰解得其中之味呢？我寫此文，固是表達心聲，文雖戔戔，卻誰能解其味？姑且擱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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