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物》:難能可貴的敘事雄心
◎張冠仁
“這世界就是一個巨大的狩獵場,每個人扮演着獵手的同時,也被當做獵物。”開宗明義,小說中的這句臺詞道明瞭作家孟小書的敘事內核。
文體實驗
孟小書的新書《獵物》,與其說是短篇小說集,不如說是一種文體實驗。將“獵殺”與“被獵”這組矛盾關係當做一枚晶瑩剔透的水晶石,在敘事的太陽光之下,折射出五彩繽紛的萬千可能性。
第一篇小說《狩獵》,講述Leila和K這一對互聯網男女網紅,遠赴非洲進行一場“合法”的獵殺,將此過程拍攝並製作視頻,博取網絡流量和眼球。但這個視頻因爲巨大的爭議性反噬了他們,故事最終以Leila的神秘性死亡而收尾。作爲女性的Leila其實從中學時代開始,就被男同學和現在的搭檔K當做獵取的對象。
第二篇小說《白色長頸鹿》,以Leila離異的父母老賀和竹桑爲視點。女兒的自殺,讓十年未見的他們以一種彆扭又微妙的方式遠赴非洲,去還原事件的真相。同時也去探究他們婚姻關係的本質。在這則故事裡,我們看到在第一篇小說中故意模糊的女主角Leila的形象。家庭原因導致Leila(博奇)自小離家。這個男性化名字本身也很有意味,她選擇更名遠赴法國,也是一種從內到外的逃離。早年加入某組織,在度過了一段典型的叛逆期後,她也意識到組織本身的激進性而選擇退出,轉而成爲互聯網網紅,以健身和健康生活的方式自我標籤化。
在這則故事中,這個三口之家也形成了互爲獵物與獵手的關係。情緒不穩定壯志未酬的母親竹桑成爲風暴眼。她改變並深刻影響了父女,其實父女之間的關係則簡單而平和,母女關係微妙卻又劍拔弩張。你能看到母親的悲哀與痛苦。而父親相對更容易地接受了這場意外與變故。
如果說前兩篇小說形成了同一個自殺事件的不同敘事角度,那麼第三篇的跨越力度則更大。
在第三篇小說《終極范特西》中,我們依然看到女主角叫做Leila,變成了一個雙腿殘疾在互聯網直播間的網紅,以給粉絲唱歌爲樂,內心世界一片荒蕪,迷惘又自卑。男主角叫做K,沿用了同樣的名字,但卻是另外的身份。這是另一組被囚禁的獵物相互救贖的故事。Leila被公司和粉絲軟性“囚禁”在互聯網直播間,而K則誤入電信詐騙,被剛性囚禁於某處,無法逃脫。
同樣的名字,完成了身份的疊加與外延,主人公變得更爲共情。
Leila不僅僅是一個遊離海外的女兒,更是一個迷惘渴求被愛的35歲女性,而K去除繁華外表,變成一個渴望發財的普通人。K被囚禁於詐騙公司,獵取Leila的同時,他的腦袋後面也有一把詐騙公司的槍將他死死抵住。
這種“獵物”迅速進入了詐騙集團的視野,於是一個像獵物一樣被囚禁在電信詐騙園區的男性用殺豬盤的方式進行情感剝削與經濟榨取,獵槍的槍口對準了廣大缺愛的女性。在這裡Leila所指代的不僅僅是城市普通家庭子女,更可能是短視頻平臺中被騙財的中老年婦女。
當然,結尾還是出現了一抹亮色,K用智慧逃出生天,最後還是憐愛地在火車站人羣中辨識出了Leila,彼時她勇敢果斷地告別曾經不堪的過去,把擋在臉上的頭髮往後撥去,去努力迎接一個新的開始,無論是否是騙局,她完成了自我的解放。
社會學洞察
作者對當下社會學的洞察與變形貫穿三篇小說。
在第一篇小說中。一對平行敘事,網紅在參加網紅大會,各種獵奇與被窺探中,Leila內心關於整容抽脂的恐懼被無限放大,而另一邊則是她在非洲,拿着獵槍瞄準無辜的長頸鹿,遲遲無法扣動扳機。在這種對照關係中,作者很清晰地讓讀者自然地理解那頭無辜的長頸鹿其實就是Leila內心的自我投射,於是在小說結尾,兩者用一種白色長頸鹿的意象雙向奔赴,合二爲一。
在第二篇《白色長頸鹿》中,從第一篇開始的白色長頸鹿的意象進一步得到了迭代與昇華,所謂的白色原來是纏繞滿了白色繃帶,這是一頭遍體鱗傷的長頸鹿。它在Leila母親的夢境中和女兒的形象重建疊加到了一起。
原來破碎的家庭構成了十幾年前出膛的子彈。所以再回溯到《狩獵》中去,讀者自然就能理解,Leila遲遲無法扣下的扳機,不僅僅是對動物的仁慈,更是Leila無法殺死的自我,內心始終無法割捨的塵世。
很少看到女作家談論捕獵。因爲這個行爲本身男性隱喻的特徵過於強烈。在大衆認知中,海明威是書寫捕獵最好的寫作者。他用作品與個人的結局完成了獵槍這個充滿男性特色困境的一種閉環與解脫。
在孟小書筆下:獵人的成就感來自於迷惑與假象,只有當你瞄準獵物,釋放出所有假象和安全感,讓獵物完全鬆弛下來的那一刻,扣動扳機,那纔是成就感最高的時候。漫長的欺騙與瞬間的擊殺。當然還有完全偶然性的等待與相遇,正是這種反差與張力構成了捕獵本身的誘惑與吸引力。
近兩年很火爆的釣魚,成爲中年男人從現實生活中逃逸的一大法門。同樣也是簡單的狩獵與被獵取的關係。這也反映了在看似無所不能的互聯網時代,大衆心靈的另外一種乾涸與期待拯救。
《獵物》集中討論了各種死法:互聯網時代網絡人設的死亡,婚姻關係的死亡,親子關係的死亡,無辜動物被人類獵殺的死亡,以及殺豬盤式情感需求的死亡。好像俄羅斯套娃一樣層層嵌套,而在這個靶子中心的那個點,正面寫着絕望,背後則是過於無所不能所導致的情感缺失。
最後,在“男”與“女”,這種傳統意義上“陽”與“陰”的關係中,小說巧妙地引用非洲當地風俗:馬賽人成年的標準,就是獵殺一頭大動物,比如獅子。和我們通常認知相反,反倒是那些看似溫和的動物比如河馬大象,會讓馬賽人感到恐懼。這也符合我們對當下社會兩性關係的某種認知。
《獵物》中的三篇小說像一枚擊打水面的石子,三連擊打水漂,以“獵”爲力,以萬“物”爲半徑,小書漂亮地在光滑的敘事表面上擊打出了三個有機而完整的漣漪。以出色的敘事能力,完成了《獵物》書名從一個偶發性事件出發,逐漸上升到當下社會青年的普遍精神困境,在區區十萬字的篇幅裡完成如此大範圍和規模的表達是一件非常難能可貴的敘事雄心與野心勃勃的嘗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