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臘鐵路永劫悲劇：擺爛的安全系統與「失控的民營化」？

希臘鐵路早應進行的安全改革如何推遲、何以推遲？死傷嚴重的坦佩火車對撞事故，原本是否能夠避免？圖爲救人員在事故現場清理火車殘骸。 圖／法新社

編按：希臘2月28日發生火車對撞的嚴重交通事故，引發希臘舉國憤怒質疑早已延宕多時的鐵路安全改革問題——綜觀全案，希臘鐵路基礎建設不足、即使曾獲歐盟預算，卻仍無法挽救混亂又過時的鐵道系統。希臘鐵路升級成效不彰已是長期問題，加之希臘政府爲了獲得歐盟的救助金，在2017年將國營鐵路公司拆分實施民營化，但民營之後營運與基礎設備部門卻分別隸屬，營運部門爲成本效益而大舉裁員，使希臘鐵路安全問題更加惡化。

本文作者吳宗霖以兩篇系列文章，層層檢視希臘鐵路改革如何推遲、何以推遲，而這起歐洲近年最嚴重之一的交通事故，原本是否能夠避免？事故的發生，又是否終能喚起改革的決心與貫徹行動？

希臘鐵路安全升級其實早在十餘年之前就已有規畫，具體內容主要指的是裝設歐洲列車控制系統（the European Train Control System, ETCS）。ETCS主要在兩個子系統上運作，一個是裝設在鐵軌上的設備，包括提供路線資料的無線電發射器（Euro-balise），包括列車位置偵測、號誌機聯動以及邊坡監測等裝置；另一個是裝設在列車上的設備，包括無線訊號接收裝置和連接動力控制與制軔系統的相關部件。

▌前情提要：〈希臘鐵路慘案調查：事發前12分鐘，關鍵對話紀錄的人禍問題〉

有了ETCS的自動化系統，在列車超速、冒進號誌或是進入到錯誤區間之前，系統就會經由無線訊號向司機員發出告警，並且自動減速或是將列車停下，甚至將車上的無線電發報系統自動連接到鄰近的號誌機位置，以避免其餘列車繼續進入該區間。

歐洲ETCS系統的車上與路線裝置。 圖／European Court of Auditors

▌延宕至今的安全系統升級

在希臘的鐵路安全改革之路上，其實早在2006年，歐盟就已經批准了一項向希臘提供ETCS系統建置的採購案，內容是以2,500萬歐元在希臘的火車上裝設ETCS的「1級列車系統」，並由希臘ERGOSE公司（希臘國家鐵路公司OSE的子公司）統籌管理，預計在2017年完成。

這項專案的執行經過多年延宕，最終在2018年中旬左右宣告完成，但是由於ERGOSE公司與承包商管理不善，在這期間歷經了系統不相容等多項問題，有部份舊型列車無法完整安裝該系統，或是出現部份列車系統未正確作用的狀況。列車上的系統在七拼八湊的情況下還算勉強能履約完成，但是鐵道路線上的系統就沒有這麼幸運了。

在軌道端裝設的「1級路線系統」是由另一家承包商以3,800萬歐元的預算，於2007年開始執行，但是由於承包商對於ETCS的技術能力不成熟而同樣出現延誤，再加上工程轉包出現材料與合約內容不一致的問題，以及承包商認爲無法以舊有系統升級，要求必須全面拆除安裝新系統而與ERGOSE公司產生紛爭。

紛爭鬧上法庭，法院認爲ERGOSE公司當初開標內容以及技術規範的訂定上有瑕疵而多次罰款，原本訂於2017年履約完工的期限也延宕至2020年，期間又持續追加預算，但因爲種種不明問題，希臘鐵路的ETCS路線系統直至今日仍無法正常使用。

十年後（2017年）歐盟公佈了希臘的鐵路安全系統升級計劃（The Greek National Implementation Plan, NIP）執行狀況，這包括專門用在升級「雅典–塞薩洛尼基」這條路線而追加的1.17億美元預算，但根據歐盟的資料顯示，希臘的安全系統升級進度幾乎是0，並且提到「希臘鐵路網從未有過現代化的列車自動保護系統」。

坦佩火車對撞事故發生後，抗議民衆在希臘火車總部的窗戶用紅漆寫上：「公司利潤沾着學生鮮血」標語。 圖／法新社

火車對撞事故引發希臘全國抗議，雅典的一名抗爭者在希臘國會前舉着一張海報，上面寫着：「這不是意外，而是選擇」。 圖／法新社

▌大規模裁撤鐵路人力與「土法煉鋼」的工作模式

同年，希臘政府爲了符合歐盟銀行的救助計劃要求，將原本負責鐵路整體營運的國營OSE列車公司營運部門拆分實施民營化，出售給義大利的Ferrovie dello Stato Italiane公司，義大利收購後改稱爲Hellenic Train，僅負責客貨運、人事管理等營運部份，軌道、土地、以及列車等基礎設備仍屬於希臘政府控制的OSE負責。

希臘政府花了十餘年的時間，花費了數千萬歐元的經費，裝設了無法發揮功能的自動化系統，甚至因爲相容性問題把一些原本存在的裝置拆除，使得希臘鐵路處於沒有自動化設備、甚至連一般行車設備都不足的狀態下持續經營着。

同時，爲了盲目的符合「車路分離」潮流以及實現「有效率的經營管理模式」，結果是讓新的營運公司爲了彌補向希臘政府租借土地與行車設備的支出，而裁撤了更多的員工「以符合成本效益邏輯」，並在嚴重不良卻又沒有改善權力的硬體環境中，讓員工在沒有訓練標準的情況下「土法煉鋼」的以人工方式處理着日常的行車工作。

坦佩火車對撞事故當中，也存在希臘鐵路公司精簡人力的背景——據希臘媒體報導，受到指控的站長雖然長期任職希臘鐵路公司，但原先是搬運工，在2011年時因爲希臘政府的債權人要求減少國營事業的僱員人數而被調到教育部的辦公室工作。這位現年59歲的老員工直到2022年中再度被調回鐵路公司，並接受爲期5個月的站長培訓課程。

根據站長自己的臉書發文，他在完成培訓後於1月23日被分發到拉里薩。然而，據希臘媒體報導，他在2月28日事故發生前一個月的時間裡，是一直在不同的車站間輪調見習的。也就是說，這位「菜鳥站長」真正去拉里薩車站報到時根本還沒有機會熟悉當地的行車業務。

希臘鐵路工會主席尼薩斯（Yiannis Nitsas）接受當地電視臺《Skai TV》採訪時表示，事故現場的號誌機長期處於失效的狀態，並且有跡象表明，在事故當天稍早，曾經出現了一些技術問題，導致該路線的部分路段有時會暫時封鎖，而這又導致了人爲判斷可用路線的複雜程度。

長期失效且的行車設備，使得希臘鐵路的日常運作，必須仰賴近乎全人工的原始方式來傳遞消息以及操控列車速度與路線，從業人員無視號誌機以及其他電子設備「干擾」，反而是讓日常行車得以繼續下去的方式。示意圖，圖爲希臘鐵路工人走在廢棄火車站的鐵軌上。 圖／歐新社

發生事故的客運列車原定抵達的塞薩洛尼基車站。 圖／法新社

2019年，歐洲就曾有媒體專文探討希臘對於歐盟撥款的鐵路安全預算執行不善問題，希臘火車人員協會主席的熱尼杜尼亞斯（Kostas Genidounias）接受採訪時，描述了整體環境的惡劣情況：

至此我們對於事故發生的架構有了更清晰的認識：

長期失效且不具可靠性的行車設備（包括號誌機、車上設備等），使得希臘鐵路的日常運作，必須仰賴近乎全人工的原始方式來傳遞消息以及操控列車的速度與路線，從業人員無視號誌機以及其他只做半套的電子設備「干擾」，反而是讓日常行車得以繼續下去的方式。

拉里薩站長和城際列車的司機幾乎毫不猶豫的讓列車越過紅燈號誌繼續開車，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造成的職業文化。最後，在車上設備與地上設備都無法強制停下違反閉塞原則的列車，而行車主管又判斷失據時，似乎可以早就預見而又最不想看到的事情，就這麼發生了。

事故發生後，希臘鐵路公司（OSE）及其子公司ERGOSE的負責人相繼提出辭呈，負責營運路線的Hellenic Train公司也宣佈短期暫停營運以配合清查路線安全，希臘總理米佐塔基斯（Kyriakos Mitsotakis）在訪問拉里薩醫院期間會見了死者和失蹤者的親屬，「他們問我『爲什麼？』…我想我們欠家屬一個誠實的答案」他說。

憤怒的羣衆從3月1日晚間在希臘鐵路公司的雅典總部外集結，在塞薩洛尼基及事故地點附近的城市拉里薩，也同樣出現示威抗議，示威遊行逐漸升高爲暴力衝突。 圖／法新社

2023年3月3日在雅典，一名臉上塗有火車鐵軌的婦女參加了國會前的抗爭示威。 圖／美聯社

▌事後：悲劇的永劫迴歸？

憤怒的羣衆從3月1日晚間在希臘鐵路公司的雅典總部外集結，在塞薩洛尼基及事故地點附近的城市拉里薩，也同樣出現示威抗議。怒不可遏的羣衆開始朝總部大樓投擲石頭，示威遊行逐漸升高爲暴力衝突，警方曾短暫強制驅散民衆，但憤怒的人民在這幾天仍不斷走上街頭表達內心的不滿，因爲他們認爲這起悲劇原本是可以避免的。

事實上，希臘政府的確不是沒有機會聽到建議，在2022年，一名交通部相關官員辭職以對「莫名其妙的安全系統升級延誤」表示抗議與不滿；同年歐盟交通局將希臘政府告上了歐盟法院，因爲希臘政府不肯公開交通安全系統升級的相關執行合約，使得相關的計劃無法在公開透明的情況下受到監督與調查。

希臘媒體《Syntaktwn》以「這並非失誤，而是犯罪」爲頭條標題，並報導鐵路工會長期以來一直對鐵路系統的內在風險發出警示。

希臘鐵路工會在3月2日晚間發起24小時罷工，抗議政府長期忽視鐵路系統老化，人手和訓練不足的問題，雅典地鐵工會原本也響應罷工24小時但隨後宣佈因「不願被認爲是在消費事故死傷者」而暫時取消罷工。希臘鐵路工會主席尼薩斯表示，雅典–塞薩洛尼基這條路線存在安全缺失，這在多年前就爲人所知，他們也一再提出警告。

2023年3月2日，在塞薩洛尼基舉行的鐵路罷工期間，一列火車仍停在車站。罷工由希臘鐵路工會發起，停止全國鐵路服務，以抗議工作條件以及希臘鐵路系統落後問題。 圖／美聯社

鐵路工會幹部卡爾的公開信，信中寫道：「難道我們要等到即將到來的事故纔看到他們流下鱷魚的眼淚嗎？他們到底要等到什麼時候纔要開始介入這一切？」 圖／Kostas Kar推特

2月初，鐵路工會幹部卡爾（Kostas Kar）才寫了公開信給政府高層，信中寫道：「難道我們要等到即將到來的事故纔看到他們流下鱷魚的眼淚嗎？他們到底要等到什麼時候纔要開始介入這一切？」現在這封信看起來就像預言一般的命中了一切。

古典希臘以其悲劇哲學爲根源，孕育了西方數千年來的文明。近年來，世界各地的鐵路重大事故模式也像是同一個作者寫出的劇本一樣：鐵路經營者爲了節省成本而縮減人力、降低設備保養預算；長期的高強度勞動剝削逼得鐵路勞工走向罷工的途徑來試圖提醒政府和世人：勞工權益與鐵路安全正在受到侵害；接着在社會對於罷工的輿論紛爭中模糊了鐵路行車安全的焦點，在治標不治本的改善措施中迎來了短暫的平靜。

最後，不幸的事故還是發生了，奪走了親愛家人的性命，付出了龐大的社會成本，憤怒的民衆要求政府和鐵路組織負起責任，政府和財團才匆忙的編列預算，做出宣示性的政策，但需要砸大錢卻難以成爲新聞標題的基礎設施工作仍然乏人問津，鐵道安全改革依舊陷入惡性循環。

這套劇本，美國、英國、德國等都曾驚心動魄的上演，現在希臘也重演了，鐵道事故的故事，是否能盼來改寫結局的一天？

2023年3月5日，在希臘北部鐵軌上擺放的鮮花，用以悼念在坦佩火車相撞事故中喪生的罹難者。 圖／法新社

責任編輯／賴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