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漢肺炎】「新冠肺炎」命名違反醫學人文傳統

(編按:爲對抗污名和歧視等問題,近日中國世界衛生組織接連將「武漢肺炎」正名爲「2019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簡稱新冠肺炎)和「COVID-19」,故編輯臺收錄本文,淺談疾病命名背後的政治脈絡。)

林韋地/文青醫師馬華作家,馬來西亞大將出版社董事,經營新加坡華文書店《草根書室》。

基本上,世界衛生組織(WHO)是政治,傳染病的命名也是政治,所以處理相關議題時也不要太過天真(naive)。

2009年「豬流感」 打擊WHO威信

WHO開始對傳染病的命名有意見,是2009年的事情。那時的「Swine Flu」雖然直譯爲「豬流感」,其實和豬沒有太大關係,絕大多數是人傳人,結果一些國家(如埃及)就把國內的豬全殺了,(其實應該只是伊斯蘭國家本來就看豬不爽),然後WHO就得出「這些豬好可憐,疾病的名字真的是不能亂取啊」的結論

事實上那次「Swine Flu」WHO被罵到臭頭,因爲WHO發出嚴重警示,會有「數以百萬計」的人死亡,和這次一樣,進入「國際關注緊急公共衞生事件」(Public Health Emergencies of International Concern, PHEIC)。

新加坡也進入疾病爆發應對系統(DORSCON)橙色警戒,結果疫情並沒有WHO說得那麼嚴重(全球確診病例一萬八千人死亡,未確診預估二十五萬人死亡,因感染的人超多,死亡率其實極低),但過度反應卻造成經濟受到很大傷害。最後引起很多國家不滿,請WHO調查。

結果,WHO自己內部調查的結果,當然是WHO自己沒有任何問題。

(相反的,這次疫情WHO動作超慢,一副死的是中國人,是中國內政不是國際問題的態度。硬要正面解釋,就是十年前被罵爆了,所以這次謹慎一點。)

WHO的威信從那時開始便深受打擊,爆出很多貪腐醜聞,包括與跨國藥廠結盟圖利,每年光是花在職員旅行(機票與酒店)的費用,就將近兩億美金。也有WHO高級職員用公費幫女友付款,以及內部各種種族和性別歧視的言論

▲世界衛生組織秘書長德塞,來自東非,當過衣索比亞外交部長和衛生部長。(圖/達志影像美聯社

WHO向第三世界靠攏的脈絡

在政治上,WHO​也越來越向第三世界靠攏。

2017年的總幹事選舉,改爲會員國一國一票,因爲對第三世界(如非洲國家)有利(而中共在一帶一路和非洲國家有巨大影響力),因此衣索比亞的譚德塞擊敗來自英國、資歷遠勝於他的納巴羅(David Nabarro)。

但譚德塞早在2005年到2012年,擔任衣索比亞衛生部長期間,三度隱瞞霍亂災情,導使數以百計患者失救死亡(所以,以他的標準,中共的表現只是正常發揮)。

事實上,第三世界國家和WHO的關連更深,因爲已開發國家多是付出者的角色,其國內醫療並不需要​WHO支援,如美國是CDC (Centers for Disease Control and Prevention)說了算;英國是NICE (National Institute of Clinical Excellence)說了算,很少會理會或太過在意WHO。

而WHO而多次被批評,其提出的醫療建議常與考科藍合作組織(Cochrane Review)的統合分析(meta analysis)結果不符,因爲Cochrane Review的結果是數以千計的學者專家所發表的獨立研究總結而成(相當於一個學術上的自由巿場),其結果更有公信力,而且難被操控。

▲同爲冠狀病毒感染的「中東呼吸綜合症」(MERS)疑似起源自駱駝。(圖/達志影像/美聯社)

WHO命名指南 遭批不切實際

回來談傳染病命名。

2013年5月15日,在國際病毒分類委員會(International Committee on Taxonomy of Virueses, ICTV)拍版決議使用MERS-CoV這個名字後(Middle East Respiratory Syndrome Coronavirus),WHO認可並鼓勵使用這個名字(值得一提的是,名字被公開前有得到沙地阿拉伯衛生部的認可)。

結果兩個星期後,大概是因爲被批評了,又出來發篇官腔聲明切割說,WHO其實不希望疾病名稱地名怕造成歧視,但這個名字是很多科學家們的意見,而WHO覺得是可以被接受的。

2015年,WHO突然弄出來一份〈Best Practices for Naming New Human Infectious Diseases〉(編按:暫譯「新興人類傳染病命名之最佳指南」,簡稱〈指南〉),裡頭說命名不可以用人名、地名、職業、動物、食物、文化、族羣、產業,要用受到疾病影響的系統、嚴重性、症狀、病原體等,給科學家,政府和媒體指導棋。

結果,在當時就被批評過度政治正確,而且不切實際,因爲很快取的名字就會重複,而且不夠明確(specific),人們無法很快第一時間就知道指的是什麼病,而疾病名稱的使用,也要實用而且爲大衆所接受才行。

比如SARS(Severe Acute Respiratory Distress Syndrome)一詞,其實就非常籠統,到底指的是2003年造成疾病的該病原體?還是因字面意思、任何相關類似的症候羣都算?

如照WHO自己的說法,那2013年的MERS-CoV​,其實應該叫Novel Coronavirus,直譯就是「新型冠狀病毒」,不就和這次的名字一模一樣?

照這個邏輯,那六年前的病是2013 N-CoV,今年的是2019 N-CoV,然後以後可能又有2025 N-CoV、2030 N-CoV,根本超級無敵混亂。

然後每次有新的冠狀病毒出現就都是「Novel」(新型),就這樣一直新型下去也很怪。難道還要有Super Novel(超新型)、Ultra Novel(最終新型)?一新還有一新新?病毒直接變蘋果手機。

所以,WHO根本就自己打自己臉,那2015年推出這個〈指南〉,因爲還沒遇到實際問題沒人理他,現在遇到了一定會被抗議和糾正。

▲中國大陸新冠肺炎封城全圖。(圖/黃麒文 製作)。

命名新冠肺炎 醫學臨牀不實用

WHO的〈指南〉,其實應該只是「建議」而己,而各國政府、媒體或科學家,要使用什麼稱呼,是各國自己的主權。就好比WHO也建議大家不要關邊境,但是關還是不關,是各國自己說了算。

但這次疫情,WHO​也不等國際病毒分類委員會(International Committee on Taxonomy of Virueses)的結果,自己就跳出來說,不可用「武漢肺炎」的名字,是歧視如何如何,這根本是幫華人倒忙。西方列強本來沒往那個方向想,現在也覺得你們華人就有問題。

然後更誇張的是,中共就拿着WHO的雞毛當令箭,到處向華文世界媒體下指導棋,你們不可以叫「武漢肺炎」。噢,要叫「新冠病毒」噢,不然是歧視中國噢,如何如何。

根本荒天下之大謬,WHO也不是民選政體,這個世界的人民什麼時候給WHO和中共這麼大的權力,來教我們這個病應該叫什麼,不應該叫什麼,這是對言論自由的箝制

(而且臨牀上超不實用,病人跑來問你想確保自己沒有感染冠狀病毒(coronavirus),你還要問他:「Which one? Wuhan one or Middle East one?」

▲全球COVID-19感染分佈。(圖/翻攝鍾婷部落格)

WHO命名指南 違反醫學人文傳統

我個人覺得,WHO在命名這件事情上,是過度(僞)左傾,其實有違醫學的人文傳統。

很多疾病,因爲用人名或地名,所以醫學生在學習該疾病的時候,可以學到一些相關的歷史,比如:誰發現這個病、如何發現,或記念這個病的首位患者,或記得曾經在歷史上的什麼地方,發生了什麼大規模的不好的事情,那我們要記得。

那些歷史小故事,在看病的過程中,也可以和病人分享,病人也會覺得很有趣,醫學是有溫度的,不是冷冰冰的科學名詞,是人類的共同歷史記憶和情感的一部份。

舉一個我覺得很好的例子(雖然不是傳染病),Christmas Disease(克里斯多氏症)、血友病B,和聖誕節沒什麼關係,是紀念這個病第一次被記錄的患者。

Stephen Christmas,移居加拿大的英國人,1952年,那年他五歲,他被Oxford的血友病中心發現罹患血友病,但和一般血友病(A)的患者不同,他缺乏的不是凝血因子VIII,而是凝血因子IX。

因爲患有這個罕見的疾病,Stephen Christmas需要長期依賴輸血才能存活,但他還是努力地過正常人的生活,上大學、念攝影、開計程車,替多倫多的小兒科醫院做醫學攝影(Medical Photography)。

後來不幸地,他因爲輸血而感染HIV(那個年代輸血還沒有對HIV病毒做例行檢測),從此他就努力地參與加拿大血友病協會,到處推廣和宣揚安全輸血的重要性,但不幸地,他還是在1993年因AIDS過世。

如果這個病只是叫血友病B,那世人只會知道這是血友病的另一種,但因爲它叫Christmas Disease,所以我們記得,有個人終其一生都在和他先天的疾病對抗,最後仍是死於這個疾病,但他有努力地活過。

同樣的道理,誰說武漢肺炎不可以叫「Li Wen Liang's Pneumonia」(編:直譯爲李文亮肺炎)呢?

疾病命名尊重歷史 有助防疫宣導、無礙平權

我覺得很多事情不要太快跳到「歧視」的角度看,這樣會錯過很多歷史的內涵。

就拿政治最不正確的AIDS的舊名GRID(Gay-Related Immune Deficiency)(編:直譯爲「同性戀相關免疫缺乏症」)。現代有些人就會挑出來炮轟「你看這個名字多歧視」如何如何,完全忽略當時的歷史脈絡。三十多年前,那時人類的醫學程度,根本就還搞不清楚這是什麼病,最先只是一些醫生髮現,在男同志羣體中出現一些失去免疫力的病人。

當然,後來人類理解這個病不是隻有男同性戀會得,名字就改爲AIDS,病毒叫HIV,但正是因爲有過這個舊名字,提醒了我們,曾經有很多被感染的男同志,付出了生命的代價,我們才得以瞭解這個疾病的全貌。

因此,我覺得這個名字一點都不歧視,是對歷史記憶的尊重,那纔是真正的平權。

回到現代,所謂「歧視」的名字,其實帶來很多正面的效益。

比如MERS-CoV,有人真的因爲這個名字歧視中東人或不去中東嗎?中東的經濟有因此不好嗎?至少穆斯林去中東朝聖的還是超多。

重要的是,現在穆斯林和伊斯蘭世界開始學會,去朝聖其實是一件會有生命危險的事情(因爲人太多易爆發傳染病)。所以,在去之前會做好準備,確保身體狀況良好,同時施打流感和腦膜炎疫苗,將風險降到最低。

相反地,SARS本來應該叫做Guang Dong-Cov(編:廣東冠狀病毒肺炎)或Guang Dong Atypical Viral Pneumonia(編:廣東非典型濾過性肺炎),這樣中國人/華人就會記得不要吃野味、不要搞野生動物巿場、防疫要公開透明、醫院不要亂封。結果中國人/華人善於遺忘的民族性,導致十七年後必須面臨比當年SARS規模更大的災難。

(而且我覺得疾病的命名應該要在地化,像SARS在臺灣應該叫「和平肺炎」,紀念當年「被英雄」而殉職的醫護人員。)

結論是,無論我們覺得現在這個疫情日益擴大的傳染病,應該叫「武漢肺炎」,還是「新型冠狀病毒」,全世界對中國和WHO的評價極端化己經是客觀事實,這不會因爲這個病毒換了一個名字而有所改變,或得到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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