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埃及做考古”

新華社北京10月25日電 10月25日,《新華每日電訊》發表題爲《“我在埃及做考古”》的報道。

綠臉木乃伊棺、貓女神神廟的地下寶藏……來自埃及“永恆之地”薩卡拉的400餘件新鮮出土文物,7月以來在中國和埃及聯合舉辦的“金字塔之巔:古埃及文明大展”上備受矚目。

作爲上海外國語大學世界藝術史研究所與埃及國家考古隊聯合考古的成果,它們展示了中國考古“出海”、參與國際競爭與合作的最新收穫。

“很難,也很幸運!”中埃薩卡拉聯合考古項目負責人之一、上海外國語大學世界藝術史研究所研究員薛江向本報記者講述了在埃及考古的苦樂——他們如何深入溫度高達六七十攝氏度的沙漠地下,呼吸着混合幾千年細菌和香料的“獨特配方”空氣,拂去文物上堆積數千年的塵埃,讓那些“一眼萬年”的墓葬壁畫和精美絕倫的人形木乃伊棺重見天日。

他們一出手,

就在考古必爭之地拿到了“C位”

薩卡拉,尼羅河西岸的沙漠、震撼世界的“永恆之地”。這塊長約6公里、寬約1.5公里的沙漠裡,散落着3到13王朝的15座金字塔,包括大約建於公元前2630年的喬賽爾梯形金字塔。它是古埃及王陵、貴族墓地和動物木乃伊埋葬極爲密集之處。

2020年,薩卡拉“一掘驚天下”。考古學家在薩卡拉發現了一處距今2500年前的墓葬羣,入選當年世界十大考古發現。薩卡拉,成爲全球頂級考古團隊“必爭”之地。

“研究古埃及文明,薩卡拉有多重要?薩卡拉可以說是古埃及‘記憶的原點’和‘歷史的開端’。今天全世界廣泛使用的埃及英文名Egypt,就源自埃及最古老都城孟菲斯的‘普塔神靈魂之廟’,薩卡拉是孟菲斯的核心墓地。”薛江說。

如此全球矚目的重要考古遺址,中國學者是如何參與發掘,並取得令人驚歎成果的?

“那是2023年1月28日,春節還沒過完,我們已經出發飛赴開羅。”薛江說,在埃及考古的故事,起始於一次“奔赴”。

受上海外國語大學委託,著名埃及學學者顏海英、專攻世界藝術史的朱青生教授和薛江一行人直奔埃及最高文物委員會,期待溝通並達成中埃聯合考古與文物修復協議。

這並非心血來潮或是異想天開,而是源於30餘年的積累。數十年如一日專攻埃及學研究的顏海英,畢業於東北師範大學,此校素有“世界古代史研究的黃埔軍校”之稱。在中國,研究古埃及文明似乎是個小衆選擇。不過在世界學術領域,埃及學如敦煌學一般是炙手可熱的“顯學”。

30餘年前,顏海英去開羅大學留學,與埃及文博界結下情誼,此後每年都要去開羅交流,情誼與日俱增。再加上深耕藝術史的朱青生教授在國內30多年的漢畫數字化採集與研究工作,他不僅編纂了63卷本《漢畫總錄》並建設了數據庫,同時還創造了全新的圖像理論、數據庫觀念、微痕掃描技術等多項新理論與新技術,爲赴外考古合作打下了基礎。

顏海英和埃方考古人員在研究文物。(受訪方供圖)

世界古文明考古,無法跳過埃及。在埃及有考古項目,從某種意義上是一種文化軟實力的展示。不過,埃及學研究的學術話語權一直被掌握在西方學者手中。

作爲顏海英的弟子,薛江也一直夢想去埃及實地考古,取得埃及學研究的第一手資料,在世界埃及學研究中爲中國取得重要一席之地。

冥冥之中,中國考古學者似乎與薩卡拉有緣。薛江記得,拿下薩卡拉考古項目的過程既有着“一波三折”的變化,也有着“得來全不費工夫”的機緣巧合。

埃及文物浩瀚,如何選一塊考古的“風水寶地”?真讓中國學者們大傷腦筋!目標一變再變——最初看上了尼羅河畔的一塊三角洲,隨後是個神廟遺址……幾個人猶豫中還來不及做決定,隔天就被告知——神廟考古項目已被另一支外國考古隊“捷足先登”。

在一次又一次與埃及文物最高委員的溝通中,中國考古隊提出:在埃及,中國人既要做考古發掘,更能做學術研究。他們還提出了讓埃及人“眼睛一亮”的提議——用高科技手段對發掘出來的古埃及文物進行360度掃描、記錄、整理,以中英阿三種文字出版發行,並建立一箇中英阿三種語言的文物數據庫,向全世界開放共享。

埃及最高文物委員會對此回覆:入選世界十大考古發現的薩卡拉貓女神廟遺址發掘與整理工作,“請中國的考古文物專家帶你們最先進的技術來加入!”

“實在是太幸運了!”薛江感嘆,沒想到一出手,就拿下了全球考古高地的“C位”項目。

2023年,上海外國語大學世界藝術史研究所與埃及國家考古隊組成的一支中埃聯合考古隊,在薩卡拉啓動了合作項目。

一年之後,400餘件古埃及文物被從薩卡拉考古遺址的庫房直遞中國上海,從尼羅河畔到黃浦江畔,完成它們面向世界的“首次公開亮相”,標誌着中埃聯合展開考古和文物研究取得了巨大突破。

在上海博物館“金字塔之巔”的“薩卡拉之謎”展廳裡,有一件文物讓薛江特別自豪——那是他在貓女神神廟遺址發現的一件巨大的綠色木乃伊棺,又稱“綠臉棺”。

“綠臉棺”長約1.9米,寬0.6米,立體地呈現了一位逝者,臉部塗繪成墨綠色,目光有神;胸前“佩戴”多達12層的巨型項鍊以及代表死而復生之神奧塞里斯,彰顯尊貴身份。這件屬於後期埃及的彩繪人形棺,距今已有約3000年曆史。

“在埃及的永恆沉睡之地‘薩卡拉’,我們被吊下十幾米的豎井墓……在一層層堆疊起來的十幾具棺木中,我一眼就看見了那具異常精美、無比完整的‘綠臉棺’。一瞬間,心都要跳出來了。”薛江至今仍清晰地記得那個時刻。

埃及也是“全球考古最卷的地方”。高峰時期,這裡雲集着500多支各國考古隊。不過薩卡拉似乎是中國考古隊的“福地”。

去埃及考古,要一層層“通關”:首先要申報考古地點,經埃及最高文物委員會“原則同意”;其次,要開始填寫複雜的申請表格;最終還需要埃及國家安全部授予安全許可證……一步步走下來,短則要半年一年,長則遙遙無期。

“獲得薩卡拉考古項目,有中埃友誼的加持,也源自中埃考古和文物保護理念的契合。”薛江認爲。

顯然,中國學者們“組團”拿下中埃薩卡拉聯合考古項目,是運氣更是實力。

在法老和貓女神沉睡之地,

拂去千年塵埃……

漫漫黃沙、沙漠炙熱——拿到薩卡拉考古項目,意味着常人難以想象的奇妙而艱苦的工作正式啓動。

這是中國高校第一支參與埃及考古的團隊,以一手資料、中國視角深度解讀古埃及文明。在16人組成的中埃聯合考古隊裡,薛江擔任中方隊長。時間長了,他被暱稱爲“薛工頭”。

“薛工頭”的一天這樣開始——早晨,中方和埃方考古隊長到達考古遺址現場。爲確保文物安全,在警察見證、視頻記錄下,雙方隊長用鉗子絞斷烙有中埃雙方隊長名字封印的鋼絲門鎖,整個過程充滿儀式感。

考古人員一個接着一個踩着草編籃子下豎井墓。因爲籃子小,必須練就一門“絕技”——用一隻腳猛踩籃子,另一隻腳懸在空中。倘使體重過輕或掌握不好平衡,就只能抱着繩子在空中狼狽地打轉,根本鑽不進狹窄的墓穴。

墓地有深有淺,通常深達12米至15米。先下去的人,需要用手電打光,在地下無盡的黑暗裡“挖”出一條光柱,尋一個安全的容身之地。薛江記得,當人和草籃晃晃悠悠終於落地之際,一股夾雜土腥味、灰塵味、腐爛植物和香料氣息的“古埃及考古配方空氣”就會撲鼻而來,侵入腦髓。

“每過半小時必須出來呼吸一下空氣,否則真的會窒息。”他說。

在埃及考古,“時間”是一個關鍵要素。

埃及地處非洲,氣候炎熱。而埋藏文物的地方主要是酷熱的沙漠——正因爲炎熱乾旱的氣候條件數千年不變,古埃及數量極其龐大的文物纔得到近乎完美的保存。

薛江介紹,每年11月到次年4月是考古發掘的“黃金時間”。在埃及,進入五六月,近乎炙烤的天氣會給考古人員帶來生命危險。在地下待得太久,中暑脫水十分常見。但他們爲了搶時間,趕進度,依然決定在最炎熱的6月開工。

在高溫下,考古工作者們每天只能工作到下午1點。致命的高溫庇護了乾燥的木乃伊,但對考古學者們卻意味着巨大的危險。

“在薩卡拉,沙漠溫度47攝氏度,而墓室裡溫度高達70攝氏度。爲保障安全,中方考古隊員們一天只能工作4個小時,即使如此也很容易中暑生病。”薛江介紹。

中方拿到的墓地面積很大。每個墓穴裡都有上百個木乃伊棺,層層疊疊地堆放,十分壯觀。在炎熱的沙漠地心裡,這些來自中國的考古學者們一點點拂去木乃伊棺上堆積千年的灰塵,等待它奇蹟般展露精緻絢麗的彩繪、圖案,有些人形木乃伊棺上描繪着逝者的肖像——它們從黑暗中浮現,栩栩如生,向考古工作者投來永恆而動人的凝視。

除了發掘和清理文物,薛江和小夥伴們大部分的時間用於抄寫壁畫和木乃伊棺上的古埃及文字,逐一識別,以此辨認死者的地位身份。

除了氣溫,最恐怖的是蚊子。被這些體型碩大的蚊子圍攻,後果嚴重,有時整條胳膊都高高腫起,消腫之後甚至會留下疤痕。

爲了防蚊,考古隊員的宿舍裡往往同時點着五六個液體蚊香,再加上蚊帳屏蔽,最後再加一招“用煙燻”……放出種種“防蚊”大招,然而收效甚微之後,考古隊員們逐漸習慣“喂蚊”,自然形成了免疫。

白天和數以百計的木乃伊棺打交道,晚上睡的宿舍又緊挨着裝滿木乃伊的文物庫房……中國考古隊員養成了一個習慣——每天收工都要喝幾杯啤酒,用以“壯膽”。

過了高溫、蚊子和心理因素這三關,才能充分享受在埃及考古的樂趣。“古埃及人和古代中國人非常相似,有很高的精神追求和道德要求。在永生和來世信仰引導下,他們在墓葬中以藝術方式想象和描繪宇宙萬物,這些墓葬繪畫實在是太精彩,太好看了!”薛江說。

這些壁畫神似動漫繪本:古埃及人打獵捕獸、抓鳥撈魚,製作烤鴨和魚乾;他們釀葡萄酒、擠牛奶,津津有味、大快朵頤吃火鍋……墓葬裡的“死亡之書”洋溢着如此鮮活的生命氣息,穿越數千年時光依然感染人心。

“我們甚至發現了古埃及壁畫裡的‘Excel表格’,統計工具非常先進。”薛江笑言,這些古埃及墓葬裡,人們會在壁畫上逐一描繪出死後需要以什麼貢品祭祀,品類和數量都非常精確。

對古埃及人而言,“萬物皆可木乃伊”。除了貓女神廟裡的貓木乃伊,這裡還有許多“腦洞大開”的木乃伊——比如“無花果木乃伊”和“烤鴨木乃伊”,還有朱鷺、鷹、狒狒、蛇、蜣螂、幼獅的木乃伊……它們都被填入特製的草藥香料,再用亞麻布層層包裹。

死亡習俗映射了古埃及社會、經濟、文化的發展與演進。在考古過程中,薛江和小夥伴們驚喜地發現——薩卡拉的墓地基本都是“循環利用”的。這意味着,最初的古代墓地,會被後人反覆打開,不斷在其中放置新的木乃伊棺木,最大程度節約人力和資源。

“超乎意料!我們打開的每一個墓穴,都像是一本古埃及木乃伊棺槨的百科全書。”薛江期待,通過此次中埃聯合考古,中方考古團隊有機會形成突破性的研究成果,對古埃及棺槨類型學加以有力地豐富與完善,從而在世界埃及學研究中佔據一席之地。

從學者、工頭到醫生……

做中非友誼的使者

在埃及的世界各國考古隊很多,來來去去。但來自中國的考古隊頗爲稀罕。

中埃友誼源遠流長。薩卡拉的埃及居民對中國考古隊員們特別熱情友好。通常,天氣炎熱,考古隊只能上午工作。到了傍晚,天氣轉涼爽,考古隊員們就去埃及老鄉家“串門”。

“當地的美食是烤玉米。每天都有當地老鄉請客,每天都有熱乎乎的烤玉米等着我們。”薛江笑着說。

去埃及鄉親家做客,盤着腿坐在地上啃玉米——這是中國考古隊在薩卡拉生活的“B面”。

相處日久,薛江發現當地居民很多患有中醫所謂的“熱症”,頭疼腦熱非常普遍。薛江的母親從事醫療相關工作,自己也會些中醫推拿,他就主動給埃及朋友推拿、按摩、鍼灸。

一次救治一位脫水昏迷的中暑考古隊員,薛江使出了渾身本領,給他拔罐、推大椎,還加上鍼灸、清涼油,足足折騰了一個多小時,那名考古隊員神奇地好轉了。還有的隊員因皮膚曬傷起泡或潰爛,薛江用藿香正氣水幫他塗抹,再擠上就地採集的蘆薈汁,幾天後患者傷處結痂,恢復健康。

漸漸的,因埃方考古同事的傳播,“薛工頭”變成了口口相傳的“Dr.薛”。“名氣大了,有時候晚上也休息不了。附近腿疼、頭疼的村民會來求治療。”

是考古專家,也是中非友誼的使者——考古隊變成了醫療隊,埃及老鄉也把中國考古學者當成了真正的“兄弟”。

“吃飯時,全家人要和我們合用一個杯子,輪流喝水——這是埃及人接待親人和兄弟的最高禮儀。”薛江說,每次離開埃及,當地居民熱情擁抱、依依不捨的情誼,讓人留戀。

“中埃歷史悠久、文脈綿長。古老文明靈犀相通,情感交流方式也極其相似。我們都重視道德、一諾千金,追求心靈的共鳴。在埃及,我們深深感受到這種認同。”

眼下,中埃薩卡拉聯合考古項目推進順利。對身爲“80後”的薛江,在埃及考古的故事纔剛“落墨提筆”,精彩還在後面。

“第一步,先完成一個小目標。”薛江說,按照中埃聯合考古項目啓動初始的承諾,在薩卡拉發現的上千具木乃伊棺槨將盡快實現數字化,建成文物數據庫實現全球共享,並以中文、英文、阿拉伯文三種語言向全世界發佈考古成果,以豐富世界埃及學尤其是木乃伊棺槨類型學的內容。

“與以往西方主導的考古發掘項目不同,我們更強調聚焦考古成果的數字化、文物修復及文物資源研究,讓文明互鑑與學術價值立於前沿。”薛江介紹說,在中國考古隊的工作日程表上還有許多重大項目:數字化採集和修復重現埃及卡納克神廟拉美西斯二世巨型雕像、第十塔門阿蒙霍太普三世國王巨型雕像以及卡納克神廟與盧克索神廟之間的“偉大巡行大道”……尤其是卡納克神廟的修復項目,一旦完成,將爲埃及增加全球矚目的新景觀。

“通過考古,我們重新‘看見’古代的智慧,用於當下和未來……在世界日益形成人類命運共同體的當下,我們更需要緊密合作、回望歷史,認知自己和他人。”薛江認爲。

跨越數千年的時光和7000多公里的距離,中埃合作考古“未來可期,故事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