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父親朱光亞:“兩彈元勳”的家庭教育

朱光亞(1924—2010),核物理學家。生於湖北宜昌,籍貫湖北漢陽。1945年畢業於西南聯合大學。1949年獲美國密歇根大學博士學位。1980年當選爲中國科學院學部委員(院士)。1994年被選聘爲中國工程院首批院士。中國科學技術協會主席,中國工程院首任院長,全國政協副主席等。爲中國核科技事業和國防科技事業的發展作出了重大貢獻,1999年被國家授予“兩彈一星”功勳獎章。

父親一生忙於工作,和我們是真正的聚少離多,直到他的晚年,才與家人有了多一些的相聚。望着父親因長期操勞而日顯蒼老的身影,望着他平穩的步履,看着他沉思而冷靜的面龐,想着他對我們的教誨與關愛,我們想把他在孩子心目中平實而深刻的點點滴滴,也許是感悟,或許是愛的回報,還有那無盡的思索,奉獻給讀者們。

在我們印象裡,父親平時言語不多,他對我們的教誨更多的是身教,而正是這種身教,讓我們在其間感悟到他是怎樣一個人。我們從他身上看到智慧而深邃的思想、勤奮而善於學習的精神、求真而務實的治學態度、嚴謹而精確的文風。他嚴於律己,寬厚謙和,平易近人,既嚴肅又樂觀,幽默中透着睿智,並且具有樸實的爲人處事原則和簡樸的生活作風。

明遠在回憶他的童年時這樣講述道:他朦朦朧朧的記憶是從生病開始的。他小時候老生病。父親說,小弟(明駿)是喝牛奶長大的,而明遠是吃中國奶粉長大的。這麼說,當時國產奶粉的質量確實要差一些。身體底子沒打好,所以明遠小時候老是生病去醫院。那時候街上沒有出租車,只有帶棚子的三輪車。冬天,父親經常抱着捂得嚴嚴實實的明遠搭三輪車去醫院。上了小學,父親鼓勵明遠鍛鍊身體,長跑、游泳、打乒乓球、洗冷水澡,身體才逐漸強壯起來。

明遠到了上幼兒園的年齡,父親和母親調到了地處北京房山的原子能研究所工作,明遠的幼兒園和小學一年級生活都是在那裡度過的。當時,父親和母親都很忙,明遠和弟弟在幼兒園都是全託,兩個星期纔回家一次。記得那時候,每天最期盼的就是週末回家。儘管已進入三年困難時期,但是父親總能帶回一些好吃的,讓孩子們大吃一頓。當時全家住在五號樓中單元302房間,北面是當年爲蘇聯專家修建的公寓,再往北就是幼兒園和小學。後來,父親調到了核武器研究院,回家的機會就更少了。

1961年,全家搬到了花園路塔院一號。那時候的塔院一號,基本上被農田包圍。院子的南面,是一座古塔,一到夏天,棲息了無數燕子,圍繞着古塔飛旋鳴叫,頗爲壯觀。塔院也因此得名。從古塔再往南,就是土城和一條小河,綠樹成蔭,流水潺潺,一派田園風光。到了夏天的晚上,周圍農田裡的蛙鳴聲震耳欲聾,像是一場沒完沒了的搖滾音樂會,吵得人睡不着覺。20世紀70年代,古塔被拆除,被一片民居取代,稱爲塔院小區。昔日田園風光被如今繁華鬧市所取代,實在可惜。明遠的小學時光就是在這裡度過的。小學的名字有點怪,叫“北京九一小學”。我們住的那棟樓是五號樓,我們家住在中單元302室,是這棟樓最大的三套住房中的一套。五號樓裡住的許多人後來都成了著名人物,其中有好幾位是“兩彈一星”元勳。我們樓下是程開甲,鄰居是鄧稼先,隔壁單元住的周光召。後來,在五號樓住過的還有王淦昌、彭桓武、于敏等人。記得小時候放暑假,五號樓的男孩兒們組成足球隊同院裡其他樓組成的足球隊對抗,結果總是以五號樓隊的大勝而宣告結束,因爲五號樓隊中有後來成爲北京足球隊主力隊員的李維淼和李維霄孿生兄弟倆,他們家住在我們家樓上。我們全家在這裡一直住到1976年。這15年,是父親工作最忙碌、最輝煌的時期,因爲這段時間是“兩彈一星”誕生的時期。

父親的工作是絕密級的。院裡其他叔叔、阿姨也一樣。我們只知道父親是研究物理學的,因爲他的書架上擺的大部分是物理書。在家裡,他從來不講自己在做什麼工作。我們只知道他經常去西北地區出差,而且一走就是幾個月。他在搞原子彈、氫彈,是我們猜出來的。大概是1967年的一天,院子裡的一羣孩子聚在一起聊天。記不清是誰突然提出了一個問題,我們的父親、母親是做什麼的?沒有人能答出來。有人說,咱們回憶一下,是不是每次核試驗,大家的父親、母親都不在北京?大夥兒一驗證,果然,大家的父親、母親都在出差,而且都是去了西北地區。確認了這個事實,大家感到非常神聖,靜靜地坐了好長一段時間。記得我國第一次核試驗成功後,《人民日報》發了號外,整個北京城一片歡騰。在學校,老師安排就我國第一次核試驗成功寫一篇作文。明遠在作文裡提到向我國的科學家學習、致敬。這篇作文被父親看到了,他馬上嚴肅地對明遠說,核試驗成功不只是科學家的功勞。你去看看新聞報道是怎麼說的,那是人民解放軍指戰員、工人和科技工作者共同努力的成果。

作爲一位實驗物理學家,父親做任何事都像做物理實驗一樣細緻認真。解放軍總裝備部、中國科協、中國工程院機關的領導和工作人員,都對他批閱文件的風格深有感觸。他批閱文件就像老師批改學生作業一樣,不但修改內容,連病句、錯字甚至標點符號都認真修改,而且字跡工整。看他的批示真是一種享受。許多機關幹部至今都保存着他批示的手跡,留作紀念。

在日常生活中,父親做事也像做物理實驗一樣認真嚴謹。他爲他的每個衣服箱子都建立了登記卡片,箱子裡放的是冬裝還是夏裝、軍裝還是便裝,一目瞭然,找東西從來不會手忙腳亂。

父親凡事喜歡親自動手,家裡的各種電器,包括電視機、錄像機、洗衣機等,他都喜歡親自動手擺弄。他把錄像機的所有功能包括自動錄像功能都利用起來,做到在看一個電視節目的同時,自動錄下另一個節目;或者當人不在時,錄像機可以自動把想看的節目錄下來。儘管這些都是錄像機已經具備的功能,但是很少看到有人能把這些功能充分利用起來。小時候,父親帶着明遠親自動手爲客廳做了一個立式閱讀燈。燈杆兒用的是窗簾杆兒,燈罩兒是父親用粗鐵絲和硬紙殼做成的。這個立式閱讀燈,我們用了好多年。父親還教明遠自己動手裝配半導體收音機。

父親還有一個好習慣:凡事都有記錄。他有一個大本子,是他每天的工作日誌。明遠曾經偷偷看過父親在黨的九大和十大上做的毛主席講話的速記,是一種中、英文混合的方式,記錄得很完整。大事是這樣,小事也是如此。家裡人用他的專車辦私事,他都有詳細記錄:誰用的、去了哪裡。到月底,他會讓秘書按照這個記錄去管理部門繳費。還有一件小事:每天早晨上班前,他都會檢查一下家裡的電錶,並把數據記錄下來。他從沒有告訴過明遠這些數據會有什麼用處,但是這種嚴謹、細緻、認真的日常習慣,對明遠的成長帶來了很大影響。

父親有一個好記性,這是我們一直望塵莫及的。父親的老秘書張若愚給我們講過一個故事。有一次在外面開會,父親讓張秘書回家取一份文件。父親告訴他:第幾個保險櫃,第幾格,從左到右第幾摞,從上往下數第幾份,不要看內容,取來給我就行了。從這件事上可以看到父親做事的條理性以及他超強的記憶力。小時候,父親書桌抽屜裡的鉛筆、橡皮和鉛筆刀,有時明遠悄悄“順走”一個,沒告訴他,他馬上就會發現。明遠只好乖乖承認。

由於父親和我們聚少離多,他在我們眼中,一輩子都在忙碌、在工作,但這不等於他對我們不盡責、不關愛。恰恰相反,正是那短暫閒暇中的關愛,給我們留下最深的印象以及人生中難忘的瞬間。

在我們的眼裡,父親是個非常耐心而又細心的人。小時候,我們姐弟三人的功課,特別是數學都是他親自輔導。不會解的難題,都是他在百忙中抽出時間,手把手地與我們一起做,通過做題,教給我們思考的角度、做題的方法。在他循循善誘的啓發下,我們懂得了舉一反三的學習方法,懂得了如何去思考、解答難題。

至今,父親那工整而清晰的字跡、算式仍讓我們記憶猶新,它們已成爲我們事業中的一種無形動力,激勵我們去潛心探究學問。也正是這份特殊的關愛,讓我們鎖定了人生、專業、學習的奮鬥目標。

有一次,小英不明原因地發低燒,幾經檢查,也未查出原因。人的身體有病,心情自然也比較鬱悶。因爲父親總是很忙,所以這種事,一般我們也不去跟他講,可不知怎麼,還是被他觀察到了。他就跟小英說:“你每天什麼時候發燒?有沒有規律?要定時量體溫,把每天的溫度記錄下來,積累數據,交給醫生,以便醫生參考,協助醫生診斷。”小英說:“是呀,怎麼我們就沒想到呢?只知難受,而沒有從積極的方面入手。”科學家關心人的方式,真是有點特別。

父親對我們的愛就像他一貫的做事風格一樣是細緻而入微的。這份愛不是用語言來表達的,而是體現在一點一滴的生活小事之中,就像泉水與小溪一樣積少成多,最終匯聚成一份深情與厚愛。它是如此的厚重,以至於很難衡量出來,但能時時滋養我們的心田,讓我們從點滴中感受到父愛的無私和親情的無價。

【本文節選自《中關村紀事》,柳懷祖 邊東子 蔡恆勝等著,東方出版中心,有刪減,如有侵權,請聯繫刪除】